长久以来,我都认为记忆和空气是一样的。
没人能够主动的意识到呼吸需要肺部起伏、然后换气,就像没人能够在写字时突然想起儿时第一次拿起笔的那一刻,明明都是最重要的,但却总是被人忽略。
我已经想不起来看过第一本书是什么,当这种记忆成为习惯被铭刻在身体内时,我已经默认的知识的获取需要通过翻阅书本,需要一个一个字符先看到,然后再记住。
记忆,原本就是这么一个过程。
可当我闭上眼,全身像沉入沼泽一般被束缚后,意识中的黑暗却都有了色彩。
那些失去的记忆一股脑涌入我的脑袋,我的只觉得身体每一处细胞都在跳动,那些美好的、不美好的甚至是曾经受过的伤,全部都重新感受了一遍。
上一秒,我在学院中和菲尔摩老师亲切交谈,她递给我父亲的日记。
下一秒,我的身体就被泥沼蟹女王甩向半空,辐射风暴在耳旁呼啸。
伴随着场景交替的,除了身体的感受,还有各种情绪的起伏。
我初到废土的那种兴奋,司特吉大叔的摩托车让我感觉是那样的新奇。
然后就是悲伤,直升机上,我在派普怀中因为得知了真相而痛哭不已。
还有愤怒、还有恐惧......
当所有的一切铺天盖地而来,我才明白,存储记忆真的很简单,但寻回,可没有听别人讲故事那么轻松。
“嗬————!”
我猛地深吸一口气,突然坐了起来。
右腿的疼痛让我全身抽搐,脑袋里曾经见过的那些血肉横飞,好像都变成了自己的身上发生的,我俯下身按住自己的右腿,还在,原来还在。
此时我才发现,泪水一直在控制不住地流,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凯特,你还好吗?”
是派普的声音,她在哪?
我想去看她,但不知为什么一直无法睁开眼睛,于是只能焦急地胡乱摸索。
终于在我挥舞了两下手臂后,我感觉自己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凯特,已经结束了,没事了,没事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抓住派普的后背,似乎想要把她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终于,在大口大口喘息了十几秒后,我不再流眼泪了。
派普轻轻拍抚我的后背,我终于感觉身上的那些疼痛都渐渐消失,直到我从她肩膀上抬起头来,才发现,眼睛已经可以睁开了。
我离开了她的怀抱:“抱歉派普,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没等派普说什么,阿马利博士已经走过来打趣道:“毕竟是在几分钟内接收十几年的记忆,当然会有些混乱,不过你的表现已经很厉害了,我也见过不少人在读取记忆后精神分裂的,来,看这里。”
说着,她伸过来一个小手电照着我的眼睛,一边扒开我的眼皮一边观察:“很好,看起来没有充血的症状,不过最好还是观察几分钟,你可以试试能不能下来走路。”
我正想按照她说的下去走两步,但忽然意识到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做。
我掏了掏口袋,拿出来尚恩给我的那两块移动芯片。
“这是什么?”
“阿马利博士,我现在没有时间休息了,拜托你,这两个芯片的记忆也得传输给我。”
“移动芯片?确实很方便,记忆模拟器确实支持这种输入方式,但是...不得不说,你和奈特真的都喜欢给我设立一些学术上的大挑战。”
“拜托你阿马利博士,这两个芯片里的东西真的非常重要!”
“好吧好吧,让我看看,曾经我就给奈特和尼克做过一次这样的实验,现在...嗯,正好也是两个人,我可以让你们两人的认知功能平行运作,当然,这得派普你自己想好了才行,如果你愿意,我的下一步计划是把这两个芯片的东西传入进你的大脑,然后将你作为主机,让给凯特去获取,当然,我会先封闭你的其他脑神经,保证你不会精神错乱。”
派普对这忽如其来的要求有些愣神,她站起身叉着腰来回踱了几步,终于下定决心:
“好吧!我想这会是我从业以来最大的一次冒险了,不过作为一个优秀的记者,尤其是联邦上的优秀新闻记者,这种经历也只是千载难逢的。”
“谢谢你派普!”
“不用谢,我可不愿意输给尼克,他可以做到的我一样可以。”
阿马利博士随即安排我们俩各自躺进一个机器,又是一阵调试过后,她将那两个芯片连接在这两台机器的总控终端机上。
“好的,初始化植入物与主机的脑波迁移准备...检测到有记忆活动和大量的信息,凯特我将把你载入到有稳定反馈信号的记忆中,而其他大量的信息,会再单独给你进行植入,还有派普,你可能会晕一会,两位准备好了吗?”
“嗯。”
“好的。”
伴随着机器的透明罩子关闭,我知道,又要陷入黑暗中了。
但这次并不一样,我闭上双眼后,一阵白光散布开来,身体似乎被什么东西拉扯着向某一处飞去,失重感让我的大脑嗡嗡作响,忽然,拉扯感停了下来,眼前的白光散去,是一片接近黑色的混沌空间,而我正踩在一大块有着突触的半透明物体上。
“凯特,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阿马利博士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我四处寻找她的身影,但在这片混沌的空间中,似乎只有我自己。
“看来你可以听到,这里就是能够读取到的记忆了,你给我的两个芯片中有一个全部都是这种记载方式,让我找找...嗯,看来这里的记忆并不多,但是相对完整,另一块芯片上的信息我会同步给你进行输入,但在最后等你结束时再接通。”
“总之,我们先试着找到可以进去的记忆区,看到你脚下的那些神经元了吗?”
我又低下头看去,这才发现脚下的那些神经元开始散发一些暗淡的红光,一条伸出去的突触似乎通向下一个地方。
“博士,这里好像有条路。”
“好的,没错,就沿着那里走,这是我能找到的最早的完整记忆了。”
我小心翼翼地踩着那些神经元,终于来到另一处平台。
那时一处学院里的房间,似乎是个病房,里面站着几个人,我刚刚一脚迈上去,本来静止的一切都动了起来。
父亲,我看到父亲正站在一张病床前面,当我靠近后才看清,这病床上躺着一个孩子,浑身上下都缠绕着绷带,四肢各处都连接着维生装置,连面部都只露出了带着呼吸机的一张嘴而已,看起来有些恐怖。
菲尔摩老师旁边,她带着一个人来到父亲身后。
“奈特,我把他带过来了。”
说着,菲尔摩老师让开,我这才看清,站在她身后的正是尚恩,他一言不发,静静地注视着父亲,父亲转过身来看到了他,神情有些不可思议起来。
“尚恩...尚恩......”
他伸出手指想去触摸尚恩的脸,尚恩听到了呼唤,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圣父。”
然后父亲的手就僵在了半空中,他泄气一般的垂下手,又转过身看着病床上的那个孩子。
“菲尔摩...或许我做错了...不应该这样的...不应该这样的。”
菲尔摩博士将手搭在父亲肩膀上:“你没有办法奈特,我理解,这都是为了小凯特...和学院,如果尚恩知道,他也一定会感谢你这个父亲的,一定会的。”
“不,尚恩他没办法知道了,我也是迫不得已......我是迫不得已,原谅我,凯特...”
父亲自己念叨着,弯下腰抚摸着病床上那个孩子的头发。
我看到那头深红色的头发,有些不敢置信。
这孩子是谁?难道...是我吗?
我靠近了那个孩子,看着她呼吸机上一阵一阵微弱的雾气,忍不住伸手触摸了一下那头发。
霎时间,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下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这片空间中。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凯特,她躺在病床上,如果不是旁边的心电图还有反馈,我都没有想到这个孩子还是活着的。】
我听出来了,这时尚恩的声音,我以为是他在说什么,但抬头看去,发现他确实也被静止了,一动也都没有动。
那这应该就是他记忆中的想法了。
【这个孩子是第四代合成人一号机,我则是二号,听博士们说,她顽强的生命力继承于她的母亲,那个诞生她的女人,生命力也很顽强,不过肉体总归还是脆弱的。】
【就像现在,她躺在那里,我有时都会怀疑,真的是用这个孩子的DNA创造了我吗?这个孩子现在除了大脑其他都是合成部件,而我,博士们尽力想给我更接近人类的人体,他们改造我的身体组织,甚至搭建我的全身神经元,可他们却永远没办法给我一颗人类的大脑。】
【或许我们本该就是一体的。】
声音消失后,周围的一切又活动起来。
我看到父亲站起身,他站到尚恩对面,皱着眉头仔细端详着他。
“尚恩,尚恩你很好...一切都很好,你要保护好凯特,她需要你,明白吗?”
“是的圣父,我会的。”
“好好好...你们下去吧,都下去,我要再待一会,陪着凯特待一会......”
说完,他坐回床边,面色沉重地看着躺在床上的那个小小的我。
我看到父亲的脸,忍不住触碰了一下,瞬间,周围的一切又静止下来。
【圣父是个很严肃的领导者,他总是忧心忡忡,看来凯特的病给他带来了很多烦恼,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在愧疚。】
【有时候他看着凯特的眼神不像是在看那个孩子,而是透过那个孩子,在看另一个人,就像博士们看着我、赞美我的时候,我也知道,他们其实是在赞美他们自己。】
【我并不是学院里的第一个尚恩,圣父只是执着于这个名字,就像他固执地给那个孩子也起名叫凯特一样,他是个念旧的人,但这种念旧似乎也成了他最大的弱点,博士们都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声音停止,时间回复流逝,我这才搞明白,原来触碰可以读取到尚恩的额外记忆。
我赶紧又去触碰了一下准备离开的菲尔摩老师,果然,一切静止后,尚恩的声音又响起。
【菲尔摩博士是学院最忠诚的奉献者,尤其在她的丈夫逝世后,她全身心都与学院融为一体了,不仅如此,她还要求其他人也要想她一样奉献给学院,但明显这个计划从他儿子昆汀的叛逆就开始显得难以施行,于是她将几乎全部的精力都转移到了凯特身上。】
【作为总务部门的负责人,菲尔摩博士对学院的了解和掌控可以说仅次于圣父,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一直致力于将圣父培养成合格的领导者,凯特的到来给了她这个机会。】
【菲尔摩博士是最清楚圣父的人,她完美的利用了圣父的心理,让学院紧紧和凯特捆绑在一起,使圣父不得不接受并亲自学院,并亲自推动第四代合成人的研发,毕竟,下命令和执行命令从来就都不需要是同一个人。】
声音消失后,我紧接着有跑到尚恩面前,他还是那样面色平静,如果没有这个机会,或许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甚至会怀疑他到底有没有自己的思想。
这样想着,我又触碰了一下尚恩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