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客栈的房间册子,记载的是空房,却先住进一个女客。偏偏女客在沐浴时,跑堂的又领进一名男客,吓得女客惊叫出声,躲进水里头不敢起身,险些活活溺死。

办丧事的人家,准备好要祭拜死者的纸钱,碰到火就嘎啦嘎啦的笑,像是被搔到痒处。家属吓得丢开,再去买回另一批纸钱,却还是一烧就笑,反反覆覆几次,鬼魂等不到纸钱,穷得被风一吹就散。

更糟糕的是,信纸不但闹事,还好色得很。

砚城里的少女,只要是有姿色的,信纸就去骚扰,把少女卷起来,强留在信上变成平平的图案,直到遇到更美丽的少女,才会被放出来。

最后,它找上砚城里最美的少女,就囚禁著不放,天天到处炫耀身上的图案,只要少女一哭,它就把眼泪拧干,还嘎啦嘎啦的笑著。

人们也曾捕捉到它,用尽办法都无法消灭,只是被弄得更厉害,接连被整了更多次,吓得人们不敢再玏手,无奈的任它为非作歹,恣意妄行。

这张信烧不掉、撕不烂,火不能融、水不能淹、雷不能殛、电不能毁,顽强得教人惊骇、束手无策。

最后,砚城里的人与非人,都不敢只用纸张,事事都用言传,虽然费时费力,但起码能减少误会。

大伙儿顶著烈日奔波,全都苦不堪言,还要随时提防,再也不相信纸上所写的任何字句。就连书籍也被荒废,学堂里空荡荡的,连一个学生都没有。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信的笑声从东边响北边、从北边跑到西边、从西边跑到南边,绕著砚城转啊转,一天比一天更狂妄。

当砚城内外,闹得最是人心惶惶、鬼心慌慌那日,潜居在黑龙潭里的黑龙,突然化为人形,一身缠绕著药布、双眼发亮,大步穿过四方街,兴匆匆的直闯木府,根本懒得等灰衣人通报。

不同于外头的喧闹,木府里安安静静。

一个又一个灰衣人试图阻止黑龙前进,惹得他不耐烦,张嘴喷出水柱,把灰衣人全都喷湿,都软软的化为原形,一张张由灰纸剪出的人形,湿答答的黏在墙上、地上。

纵然木府建筑深幽复杂,但他好歹是堂堂的龙神,又来过数次,按著记忆里的路子走,不一会儿就瞧见大厅,大剌剌的就跨步走进去。

大厅里头,姑娘正坐圈椅上,一手撑著下颚,一手握著书本,兴味盎然的翻看,读到有趣的地方时,逸出粉嫩唇瓣的笑,比银铃响动时更悦耳。

她的坐姿很随意,绸衣下摆分开,露出一只踢开绣鞋后,搁在椅面上的裸足,另一只则是下垂轻晃,鞋子还穿得好好的,鞋面上的绣花,随著悠闲的轻,映到阳光时就绽放、收回阴影时就凋谢,花开花谢,落得一地残花。

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她懒洋洋的抬起头来,神情没有半点惊讶,像是早就预知黑龙会来,却又偏偏要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受你的道欺。”黑龙双手叉腰,态度趾高气昂。

她眨了眨眼,把书本放在桌上,觉得这件事情更有趣,娇子的身躯往前倾靠,灵活的双眸欣赏黑龙截然不同的态度,语带鼓励的催促。

“快说,为什么我要道歉?”她好奇的追问。

黑龙的眼色一沉。

“你不是写了信给我吗?”

他收到的时候,还以为又是什么烦人的指令,没想到展开一看,内容让他大喜过望,片刻也不耽误的就赶来。

“有吗?”

她唇儿弯弯,指尖轻敲著桌面,笑吟吟的反问黑龙。

“我就是收到信才来的。”

黑龙眯起双眼,情绪从高昂渐渐变得阴沉,语带警告的说道:“你在信里写著,很抱歉亵渎尊贵的我,诚心要当面向我道歉,还要归还我所有的鳞片。”

姑娘垂下视线,长长的眼睫在粉颊上映出影儿,粉唇噙的笑意更深,白嫩小手端起桌上的茶盏,徐徐拂著漂浮的茶叶,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记得有这件事。”

“别想反悔!”

黑龙怒道,咄咄逼人。

“不道歉也行,把鳞片还给我!”

他懒得跟这小女人玩无聊游戏。

姑娘抬起双眸,好整以瑕的提问。

“你说的信在哪里?”

黑龙从缠身的药布里,抽出一张纸,往桌上重重一拍。他的力量能劈开雪山,但同样的力道,劈在姑娘身旁的桌子上,却半点反应都没有,桌子还是好端端的震都没震一下。

“这里!”

强劲的掌风,对她也没有分毫影响,绸衣与长长的发丝不见飞扬。她只看了眼,视线就再度回到黑龙脸上,露出深深的同情,颇为遗憾的叹了一口气。

“你被骗了。”

黑龙的发因怒气而硬直。

“什么?”他低咆。

因为同情,所以她很有耐心。

“你太笨了,所以轻易就被骗了。”

气坏的黑龙正想怒声反驳,桌上的信纸却皱了起来,浮现清楚的五官,发出嘎啦嘎啦的笑声,四角卷起的翻滚,落到一张舒适的椅子上。

“嘎嘎、嘎嘎,说得错,这只龙果然是笨的。”

它笑得东倒西歪,左拧右扭,纸上的少女图案也跟著扭曲,又滴下几颗晶泪珠。“我只是抺上墨水,随便骗了几句话,他竟然就信以为真。这么笨的龙,难怪会被剥掉鳞片,光溜溜的活像条泥鳅。”

刻薄的讽刺,激得黑龙心头火起,五脏六腑都烤得滋滋作响。

轰!

他嘴喷出雄雄烈火,瞬间将作怪的信妖烧成一团灰烬。备受屈辱的他,刚要转身离开,想要尽快沉回深深的水潭里,好好睡上一觉,或是找些虾兵蟹将来出气时,椅子上的灰烬竟无风自转。

灰烬转啊转,逐渐下沉累积,很快的又堆栈成一张完好如初的纸。

就连龙的火,也无法消灭它。

“你能拿我怎么样?你能拿我怎么样?这把小小的火,拿去厨房里,烧那些木头还管用些。”

它露出轻蔑的表情,嘎啦嘎啦的笑,左角迭著右角,戏谑的说出毒言语。

“泥鳅!泥鳅!笨泥鳅!”

黑龙眼前发黑,单手一挥,露出锋利的龙爪,刚要挥过去,一旁就响起娇脆好听的声音,用软甜的语调说道:“不可无礼。”

简单的四个字,蕴含强大的力量,他身上的药布,陡煞一圈圈全部收紧,束缚得他动弹不得,连嘴巴都被封住,吐不出半个字,只能维持原状,可笑的僵在原地,只剩一双眼睛能怒视信妖。

见到黑龙被困,信妖有些讶异,皱折挤出眉挑得高高的,态度轻浮的对姑娘说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倒是挺识相的。”

它满意的舒展,单薄的纸身膨胀开来,有了人的形状。

“哼,要进木府,也没外头说的那么果难嘛。”

“是黑龙太笨,才会带你进来。”

姑娘巧笑倩兮,吩咐一旁的灰衣丫鬟,替信妖奉上最好的茶。

“对,他笨透了!”

信妖再同意不过了。

“不过,你也不像传中那么厉害嘛,外头那些没用的家伙,只会听信謡言就吓得整天姑娘东、姑娘西,真把你当砚城的主人了。”

“我的确是砚城的主人。”

她轻声细语,笑得很惬意,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被冒犯了。

“就因为我是砚城的主人,所以,我知道砚城最美丽的少女是谁。”

“这还用你说。”

信妖翻了翻白眼,墨迹点的眼珠,后翻到眼眶里头。它转过身来,骄傲展露背上的少女。

“就是她。”

姑娘却用小手掩嘴,轻笑出声。

“当然不是。”

她扬起手来示意,灰衣丫鬟即剧恭敬的退下。

“那只是庸脂俗粉,最美的少女早就被我挑进木府,跟庭院里那些奇花异草一样,只能供我赏心悦目。”

信妖听了,色心又起,不愿意身上的图案,输给姑娘的收藏。它不断替换美女,就是要能为自己添色,听到有更美的少女,当然不愿意错过。

“你该不会骗我吧?”它有些怀疑。

“当然不会。”

姑娘摇摇头,小手指了指旁边,比读到书上有趣的地方更开心。

“你又不像黑龙,我怎么能骗得了你?”

连人与非人都敬畏的木府主人,也对它如此敬重,说的话让它飘飘然,更再次确认关于这小女孩的种种传言,全都是子虚乌有。

“那你快点把最美的少女叫出来。”

它愉悦的下令,在椅子上坐得更舒适,还要灰衣丫鬟伺候它喝茶,用纸片的舌,咂咂有声的品尝滋味。

“刚刚就已经派人去传唤了。”

姑娘也端起茶来,笑容可掬的与信妖享用好茶,气氛极好,相处得就像是多年好友。

“你真识相。”

它不吝称赞,上下打打量著她,眼睛眯了起来。

“要是等一下那个少女没有你好看,我就把你卷了,让你当我的图案。”

它觉得她的模样,初时看并不惊艳,但是愈看愈好看。

姑娘笑而不答,灰衣丫鬟已经把人带到,轻推到信妖面前。

那少女美若天仙,眉不染而黛、唇不点而朱,真的比它强留身上的那个,好看不知多少倍。信妖站起身来,在含羞带怯的少女身旁兜转,感叹世上竟有如此美人,不论哪个分都好看得不可思议。

欣喜不已的信妖,耸肩抖了抖,背上的图案就落了下来,被强留的少女跌坐在地上,一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仍默默垂泪。

信妖张开双臂,身子从中分开,将美丽绝伦的少女圈卷入内,过一会儿,它的背上就浮现那少女的图案,千娇百媚好看极了。

它的脑袋往后转,脖子伸得长长的,像是女人穿上新衣裳那么高兴,来来回回看著,都不觉得厌烦。

“这图案果真好看!”

“喜欢吗?”姑娘问。

信妖猛点头,视线还舍不得移开。

“喜欢就好。”

银铃般的声,最先引起小小的,但那震动就像湖面的涟漪,一圈又一圈的扩大,直到波及信妖时,云动已经如似狂风,吹得信妖站都站不住,被吹得离开椅子,啪啦啪啦的在大厅里速旋转,人形溃散,四角也卷不住,只剩白纸一张。

头晖目眩的信妖,使尽全力都无法扺抗,蓦地觉得背上一阵剧痛。

只见背后的美女图案,竟张口咬住它。

这一口咬得很深,美女的嘴角流出**,细如丝线,随著旋风飞扬,日光下红艳炫目,再一滴一滴溜窜进它的伤口里头,渗到它最最深处,再这之前,连它都不知道,自己有那么深的地方。

当红艳消褪,**都溜进去,美女图案也消失不见,狂风才骤然停止。

信妖飘飘荡荡,无助的落在地上,惊觉下角竟多了一枚红色印痕。它拧了又拧、扭了又扭,用尽所有办法,甚至在地上摩擦,磨得有些部分都变薄了,印痕还是完好无缺。

“为什么抹不掉?”

它哭泣的喊著,先前的高傲,都被磨得精光。它再也笑不出来,指控的望向姑娘。“你骗我!”

她微笑著承认。

“是啊。”

美丽的笑容,如十六岁少女般天真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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