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二日是个晴天,风停雪住,微弱的阳光穿破云层照射下来,给山下的小镇增添了几分生气。
林笑笑举家要逃难了,她和林父挨个去找村里留守的老人,劝说他们跟林家人一起搬走,好说歹说,仍有两户老人死活不肯离开。
谁也想不到,这种情况下,晏浮生居然亲自出面了。
这位传闻中苛待百姓的暴君,穿着打扮一丝不苟,容貌昳丽,宛如天神下凡一般,她竟然面无表情地低下头走进了七旬老太婆住的矮房子,将一众林家人惊得下巴砸地上,眼睛瞪得极大,大气不敢喘,动都不敢动,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晏浮生看了眼老人家徒四壁的环境,又侧目看了林二郎一眼,吓得林二郎一个哆嗦直接跪了下去,晏浮生给了只字不识的老太婆一份文书,宣布道:“你随林家人迁往肃州,这是你的通关文牒,朝廷给你背书,不可违背。”
老太婆站在原地傻了眼,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儿,听其口吻,似乎很有来头,这时候林笑笑跟她说:“婆婆,这位是凤阳城的女帝。”
老太婆当即要下跪,被林笑笑搀扶着,而晏浮生兴趣寥寥,转身就走了。
如此一来,搬迁一事便能顺利进行下去了。
事实上晏浮生并非什么仁爱的君主,只是她想到——如果林鹤在这里,她一定会把所有事情处理得妥帖,让当地百姓不受到伤害,不会让任何一个老人留在这里受战火牵连。
接下来,她先去长离山矿洞,只身一人闯进去,提剑大杀四方。
她本可以直接飞越长离山的,但如果她径直去了离荒,沈碧云必然会想法设法缠住她,到时候长离山矿洞里藏的蛇鼠之辈倾巢而出,对于瓜州、肃州等地必是一片浩劫。
肃州还算稳定,而瓜州筑仙门的几个昨天刚刚被晏浮生杀了,底下的人一片混乱,正值晏浮生不在凤阳,内忧外患之时,怕是容易生变。
眼下,她能多杀一人,姓沈的贱人便少了一人可用。
杀她一万人、两万人……十万人最好!
这些年积攒的郁气、苦闷、寂寥、悔恨,在晏浮生的剑下化作无数道剑气,剑气忽而短促呈弯月状,火树银花一般朝乌泱泱的人堆里袭去,忽而如闪电般迅猛,殃及一大片人,一时间矿洞里仿佛下了漫天的血雨,绵长滑腻,似乎永不停歇。
只这滔天的杀气,就把长离山矿洞里的人吓了一大跳,仿佛晏浮生并非只身一人杀进来的,而是背后有千军万马,气势恢弘磅礴。
狂魔血舞中,偶尔才能瞥得见晏浮生那双漆黑发亮的眼睛,仿佛深渊里永不见光日的魔兽,只看了一眼便让人触目惊心。
长离山矿洞里埋伏的这些人本就是此次兵变的先锋精锐,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还未起事,就有人杀进来了?!
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是有修为的,实力最强的几个修为甚至在金丹以上,即便如此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一开始他们只顾着逃窜,慌乱之中折损了不少手下,但很快他们就利用地形优势而冷静下来,仔细分析之后才发现——对手竟然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竟敢只身闯埋伏了一万人的矿洞?!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最荒谬的事!
发觉这一点之后,领头的几个信心提振了不少,吼着嗓子指挥道:“都给我听着!他们就来了一个人!都给我保持阵型!!!给我杀!杀啊!!!”
“一起上!分散她的注意力!若能伤她皮毛,赏上等灵石一石!”
“都给我上!给我上!!!”
“给我杀!!!杀啊!!!”
“杀了她!重重有赏!!!”
一呼百应,呐喊声震破山洞,成百上千的喽喽们涌上去,拿着砍刀、长枪朝敌人的身影刺去,他们前赴后继,踩着尸山血海往前冲,浩大的声势立刻盖过了被屠戮的恐惧,一时间矿洞里成了烈狱修罗场。
仕女峰是长离山巍峨群峰中的一座,山形如一位美丽仕女低头娇羞,山肩圆润,山石多为大块裸露巨石,相比于其他山峰,仕女峰更偏远,但山路更好走,更容易翻越。
休整了几个时辰后,林鹤带着沈盈盈继续翻山,一路上沈盈盈抱怨颇多,几次想要挣脱林鹤的制伏都没能成功。
林鹤话少,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听沈盈盈唠叨——
“我七岁就会杀人了,”沈盈盈颇为自得地告诉林鹤,“在我们那,七岁杀人并不算早,但是我师父还是狠狠地夸了我,她知道我天资并不算高,可这并不妨碍她疼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鹤看她一眼说:“为何?”
“当年我师父入筑仙门的时候,也不是天资最高的,但那时候她是最骄傲的,她家世好,容貌出众,在所有筑仙门弟子之中,她是最光彩夺目的,也是最受追捧的。”
“后来沈家糟了难,我师父的同门之中,愿意对她伸出援手的不在少数,可如果她当初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弟子,哪能求来她那么多人帮她?”
“师父跟我说,女子的资质并不是最重要的,就算你资质好,可万一你是个奴籍,是个罪人之子,你也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何况女子若是资质太超前,在别人看来就跟怪胎一样,万一长相丑陋,这一辈子更是毁了。”
“我师父之所以宠爱我,是想告诉我,女孩子只要拥有无双的美貌,以及优秀的家世,资质方面只要还过得去,就足够了。”
这种普世的中庸道理,在林鹤看来一点都不稀奇。回想当初年少时,林鹤每每拉着沈碧云早起修炼,沈碧云何尝不是抱怨颇多,怕累怕辛苦,只做做样子,勉强在父母面前表现出一副上进的样子。
沈家乃是将门之家,披肝沥胆,满门忠烈,唯独沈碧云最不像沈家的孩子,想到这里,林鹤眉头紧锁。
翻越仕女峰,离荒的景色尽收于眼底。
即便是常年生活在离荒的沈盈盈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她怔怔地看着满目疮痍的平原,看着那贫瘠的、连草木都很难生长的土地,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凉,她心中触动,举起三根手指,咬牙切齿道:“我沈盈盈在此对天发誓,一定要为我师父夺回九州的土地,让晏浮生死无葬身之地!”
林鹤轻飘飘地说:“你做不到的。”
沈盈盈狠狠瞪她一眼,林鹤继续往前走,系在腰间的绳索牵着沈盈盈一个踉跄,她骂骂咧咧地跟上去。
累到极点,沈盈盈又问林鹤要她之前吃的馍,狼吞虎咽地吃,学着林鹤抓地上的雪吃。
三天两夜下来,终于翻过长离山,到了离荒。
沈盈盈给林鹤指路,林鹤并不轻信,她绕开可能遇到星月派弟子的地方,晚上赶路,白天找个隐秘的地方休息。
一路往北走,到第三天,路上多了些衣衫褴褛的人,他们三三两两地结伴,蓬头垢面,无精打采,埋着头一步步往前走,也不言语,也不关心左右。
流落到这个地方的人,有些是犯了事被朝廷流放过去的,也有一些出生在这里的孤儿,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了一辈子流亡,能在这寸土不生的地方讨一口饭吃活下去,他们的日子便知足了。
沈盈盈看林鹤并不开口说话,便自以为是地介绍道:“瞧见没有?这些人都是去龙城的。”
龙城?
林鹤奇怪地看着沈盈盈,心里想的是,沈碧云在离荒建城也就算了,为何还要取个名字叫“龙城”?
对标凤阳城吗?那么“龙”指的是谁呢?
“瞧你肯定不知道,”沈盈盈道,“算一算日子,马上就是十五了,又到了龙城发放辟谷丹的日子,这些都是去领辟谷丹的。”
即便是没有修为的平民百姓,服用一颗辟谷丹之后,可保一旬不用进食。可想而知,这辟谷丹对于离荒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救命药丸。
林鹤“哦”了一声,表情不咸不淡。
沈盈盈挑着眉,自得地说:“我师父才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如果没有我师父,这些人都已经饿死了,你再看看凤阳城那个贱人,她根本不配坐拥这天下九州!”
林鹤不吭声,她带着沈盈盈混到了人群里面,再往后走,队伍越来越庞大,人群才稍微有了点生气,也有人开口说话。
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盯着林鹤看,似乎是觉得她比较好说话,怯怯地开口问她:“你们上次去领过辟谷丹了吗?”
林鹤嘴唇动了下,说:“没有。”
那小孩低下头去,拧着眉说:“我也没有……”
周遭的人听到这两句简短的对话,好像都静了一静,有人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林鹤和那小孩,也有人轻轻叹了口气。
气氛怪异极了,沈盈盈也察觉到了异样,愤怒地瞪了一眼看她的人,怒道:“没有领就去领!别扭给谁看呢?!”
小孩穿着破烂,脚下连双鞋都没有,他睁着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望着沈盈盈,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怯生生地说:“我叔叔说……如果不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别去领辟谷丹……”
周遭的人纷纷叹气,有人说:“我上个月服用了沈仙尊发放的丹药,这些天一直没睡着觉,浑身感觉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你别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另一个人道,“我就吃了一次,这些天老感觉不顺畅,就感觉……就感觉……”
“感觉……想砍人是不是?”
众人眼神交汇,俱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沈盈盈听了这番话暴怒不止,当即骂道:“没有人求你们去领,你们想死就自己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这年头真是越发好笑了,给你们发辟谷丹你们当是害了你们!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们把沈仙尊当什么人了?!给你们发辟谷丹还不如发给耗子,至少耗子不会忘恩负义!”
沈盈盈骂了一路,大伙都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都远远地避着她。尽管心里有少许怀疑,但是为了活命,他们不得不奔赴龙城,去领救命的辟谷丹。
没有人再说辟谷丹的事了,这些四面八方来的人开始互相交流讯息,林鹤从中听到了两件事——
第一,统治了中原九州长达十九年的女帝晏浮生,终于病倒了。眼下朝廷群龙无首,势力微弱。
第二,瓜州已经沦陷,驻守的大将军司马秀被杀,他的手下拥立徐翦为将,和朝廷彻底割裂,自封为王。
徐翦便是十六年前瓜州叛军首领徐蓬莱的儿子,当年林鹤孤身入叛军营中斩下徐蓬莱的首级,而如今沈碧云伙同了徐翦,又要造晏氏王朝的反。
局势一片混乱,晏浮生的江山摇摇欲坠。对于生活在离荒的难民们来说,这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兴许江山易主,他们这些又有机会回到中原重见天日呢?
林鹤一路上话越来越少,反倒是沈盈盈的心情一路高歌猛进,抵达龙城之前,她还兴高采烈地跟林鹤说:“我带你去见我师父,你若是在这个时候归降,我师父一定会器重你,到时候你立下战功,入主凤阳城,这下就真的能从泥潭里翻身了!”
龙城是沈碧云这两年兴建的,她已经受够了窝在地下躲躲藏藏的日子,趁着晏浮生势力不如从前,她便在此地大兴土木,为她和徐翦一伙人造势,其实早在三年前,徐翦就已经有了“离荒之王”的称号,据说归附他的百姓将近十万。
到了初一发放辟谷丹的日子,龙城人山人海,里里外外都堵的水泄不通,沈盈盈受不了挤在难民堆里,她拉着林鹤去找星月派的弟子,等一会儿回头一看,发现她拉的人并非林鹤,而是一个脏兮兮的难民,再去找林鹤时,已经找不到踪影了。
沈盈盈只好自个回去,她迫不及待想见师父,告诉沈师尊她这些日子遭的什么罪,可等她入了宫殿,发现这里的氛围有些异常。
她一路上见到的星月派弟子们,要么是行色匆匆,要么慌慌张张,俱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发生了什么?”沈盈盈拉着一个年轻的弟子打听消息。
“沈师姐?”男弟子认出了沈盈盈后,大吃一惊,“你还活着?!”
“废话!姑奶奶当然活着!”沈盈盈吞了下口水,她很清楚自己这一路能活下来是为什么,语气虚了半分,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慌什么?!”
男弟子哆嗦了一下,用力晃头,晃得脸上的肉都在发抖,他忙说:“沈仙尊就在里头,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死了很多人,非常非常多的人……”
说完这个,他匆匆忙忙跑了,倒是他眼神里的恐惧映在沈盈盈眼里,令她浑身都不自在。
她推开一扇重重的石门,里头传出了沈碧云的声音,她似乎是沉不住气了,疾言厉色地骂——
“只来了一个人,杀了七天七夜,你们竟然都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