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六章:不肯死

“那些人并非可与之辈,但主子心中定有成算,若是重要,不过是叫主子手中多了一个筹码。”

宋唯严和王安龄他们最大的不同是,宋唯严永远不会在顾明珏面前自作主张,王安龄等人自认为臣,而宋唯严将自己视作了顾明珏希望他成为的身份。

一把刀也好,一个仆从也好,或者为主子浴血效死的将军也好,只要顾明珏想要,宋唯严都会成为那个“他”,且他又沉默听话极了。

自顾明珏回了九蛮,身边最为倚重亲近的人就成了宋唯严,为此王安龄等人还在底下颇有微词过,只是顾明珏在之后越发冷待他们,他们反而不敢再生怨言。

“所以说,还是唯严你最合孤的心意,不像那些人,以为得了从龙之功就能凌驾到所有人的头上去了。”

头发被擦得半干,拿惯刀剑的手束起发来也是轻巧,三两下就将发髻扎好又带上了冠。

对于顾明珏的感慨,宋唯严不置一词,只专心替他一点点攒干颈子上的水。

昨日他不在,但也听说了顾明珏似乎训斥了从大岳跟着来九蛮的那些人,那个王安龄是首当其冲的,最后走出房门的时候脸色煞白,冷汗流了满脸。

至于顾明珏为什么生气,将军府的人不敢去探究,宋唯严也不会主动向顾明珏问起。

但顾明珏会主动向他抱怨,就像身边只有他这么一个信得过的人,只有对着他才能一吐心中的苦恼。

“昨日人才回来,孤还在午睡,他们就先去将人审了,还差点动了刑。”

“那些暗卫也是,没有孤的命令就放任了他们乱来,被孤让人拖了下去。”

顾明珏手中的木头在地板上一敲,突然就碎得彻底,碎成了细细的木粉,从他指间落到了地板上,一块大的碎片都找不到了。

宋唯严恰好放下了手,又从怀中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帕跪坐到顾明珏身边,托起他的那只手来,将他手上沾的那些木粉都擦去,又将帕子盖在了那一片粉末上,避免被风吹得到处飞。

“属下回去就将暗卫都重整一遍,不会再让主子见到那样的人了。”

这些年暗卫多数交给了大岳那边的水云轩来掌控,顾明珏自己也难以花太多心思在暗卫的身上,倒是把人给养得忘了本分了。

顾明珏不高兴了,宋唯严就不打算放任暗卫继续这么下去了。

“等你将暗卫清理过,再让人来这里找东西,这件事除了你,谁都不能知道,明白吗?”

“王安龄那些人都不能,以后也要让暗卫多看着他们,孤不希望再被人背着孤做什么事。”

“是,属下明白。”

他们去见蛮皇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被顾明珏丢在那边空等了许久的蛮皇,掩着唇伏在龙榻上咳嗽不停,几乎要将最后一口气都咳出去。

昏暗又被烘得干燥的殿中,挂着的深色帷帐静静地垂落在地上,像是重重地鬼影站在那里等待着什么。

顾明珏进去了都不由抬手挡在了面前,他侧过头咳了两声,殿中的内官连忙将左右两面的窗户都打开,新鲜的空气伴着阳光、清风透了进来,似是忘了蛮皇现在不能受一点风。

三位皇子如今不肯轻易来见蛮皇,而顾明珏也更爱闭门不出,便是圣旨下到了他的面前,他也能将门关上作看不见。

蛮皇一只枯瘦的手死死抓在前襟上,艰难地将那一口气喘促着延续下去,撑在榻上的手撑不住身体,全靠身边的大内官扶着才没有一头栽下昏死过去。

“你……你过来,顾明珏,你……过、过来。”

他用力地想要挥开身边人的搀扶,却只是将手臂僵直地晃了两下,人也跟着晃,晃得手一软重重跌回到了被褥之间。

那双几乎要被灰白的死气占满的眼死死盯着顾明珏的方向,前襟被他发怒一样扯得大开,露出下面皮包着骨头的胸膛,指尖在上面抓过,连道红痕都没有力气留下来。

曾经也力挽狂澜扶九蛮于危急之中的英武君主,如今越是急着想要说话想要提高了声音斥责怒骂,越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利。

只能苟延残喘地陷在高枕软被里,喘着气睁着眼,被放置在那里看着瞧不清的阴影在身边来去,谁都可能是来向他索命的无常。

顾明珏刚一靠近榻边,就被他挣扎着扑过来抓住了手,又叫嚷着要让所有人都退下去,只留顾明珏一个在殿中。

“这……”

大内官为难地看了一眼顾明珏,在顾明珏颔首之后才躬身退了下去,至于站在那垂首恭立一动不动的宋唯严,所有的内官都像是没有看见一般。

顾明珏在蛮皇想要抓进他的血肉,实则只是勉强将手贴在他手腕的拉扯下,又回头看了一眼宋唯严,宋唯严默然行了一礼,退到了一个蛮皇看不见的地方,但没有离开大殿。

只是看不见人蛮皇就安心了下去,半点不知晓人其实就端端正正地站在殿中,也不知道顾明珏一挥手就能将他的手打掉。

他扯着这个儿子让他半跪在了床边,咬着牙才能不咳出血来和他说上两句话。

两人离得近了,他也放轻了声音,不再那么的声嘶力竭,只是干哑的嗓子怎么听都是难受,顾明珏也不觉皱起了眉。

“叫你的弟弟们,都到宫里来侍疾,朕将他们都圈在宫内……等你登基了,将他们都打发出去……让他们留下一条命。”

“陛下想多了,臣纵然要这个皇位,但臣也不是二弟那样的人,会对所有的兄弟都赶尽杀绝。”

顾明珏将自己的手挣了出来,掸了掸袖子站起身来,俯视着靠在堆起的软枕上的蛮皇,在他伸出手来还想要抓他的时候往后退了一小步,让人就隔着那么分毫之差,再也碰不上他的袖角。

“但陛下病重若此,确实该叫他们来入宫侍疾,以显孝道。”

“你……你让他们来,朕将玉玺、玉玺给你。”

蛮皇的眼已经没有了神采,胡乱地在眼眶中转动着,他已经看不准面前的人影了,眼神胡乱飘着也不知道是在和谁说话。

顾明珏看着他,蓦然轻笑着俯下了身,用一只手扣上了随着呼吸不断抽搐的喉咙,五指一下紧一下松地捏着玩。

“玉玺臣不要,只是臣不明白一件事,陛下现在是又想起了骨肉亲情父子天性,想要保护你的儿子了?”

“只是陛下为何认为臣一定会杀了几个弟弟,难道在陛下心中,臣就是那般的残暴不仁之徒?”

虎口卡在气管之上,只要微微往下一压,就能让人发出“嗬嗬”喘气的声音,嘶哑的声音不太好听,顾明珏很快就没有了兴致。

但那只玉般温润细腻的手,依旧贴在枯萎皱巴的老皮上,改为了用指头去按住输送血液的脉搏,那虚弱又脆弱的脉搏在他的指下疯狂地跳动起来。

被他询问的人没有余力回答他的问题,他也就自问自答着喃喃替他说了。

“你对他们怎么会有骨肉亲情呢,不过是想为自己求一个痛快罢了,我不杀他们你也要杀他们的,偏要让我来替你背这个名。”

枯骨一般的手握在他的手腕上连挣扎都显得力竭气短,身子瘫了一样一动不能动,只有手还能自救,眼睛还在疯狂地求救。

俊秀隽美的青年人站在他的榻前,纤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了浓黑的影子,半点都不像他。

“可我就是不想让你死啊,爹,我们父子好不容易团圆了,我还没能陪您多久,您怎么忍心丢下儿子离开呢。”

蛮皇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地的。

明明之前都还是好好的,顾明珏虽说行事偏激了一些,到底还念着一些皇家的脸面,外人的面前,至少还有一个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但在某一天,他就突然躺倒在床上不能动弹了,这里还是皇帝的寝殿,出了这座殿他还是蛮皇,但在这座殿里,他是谁,不过取决于顾明珏的一念之间。

他放弃了挣扎,被灰白厚雾笼罩的双眼底下翻出的赤红,是过往里在他的忽视默许下被杀害的,流着和他一样血脉的怨魂在猖狂地大笑。

顾明珏是他们之中幸运逃脱的一个,只不过没有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座皇宫里,他就携着一身傲慢将整座皇宫都踩在了脚下,将他们一个个从过往里拖出来,如同当年被玩弄一般,玩弄着他们。

“还请皇上放心,臣不会杀他们的,也不会像对待你一样对待他们。”

顾明珏看懂了他眼中的生不如死,柔和了唇边令人畏惧的冷漠笑意,放开了手接过宋唯严送上的手帕一点一点地擦拭着被碰脏的手,端雅挺拔地站在了龙榻边,将手上的帕子丢在了蛮皇的脸上。

“臣和三个弟弟怎么说也算是同病相怜,何苦相互为难。”

“二弟是我所杀,但也是陛下亲手将他推上了死路,今时今日发生在宫中的这一切,都不过是当年陛下亲手种下的因。”

“吾为子者,不过为父代劳,走完这个果罢了。”

没有了那只手在喉间扼着,空气和生命仍然不肯眷顾这具已经腐朽的身体,每一次的呼吸都是连着鲜血淋漓一起呛进肺里。

剧烈的咳嗽把先前所有的努力都化作乌有,偏还小心地留了最后一口气,将命都连着血咳了出来,他还是不能痛快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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