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暗了下来,君留山趁着夜色出门,避开人走在小巷之中,向着城外去。
街上这几天依旧没有百姓的身影,现在又晚了,城中只有巡逻的士卒来回走动,也只有他们举着的火把能够照明。
摄政王不知是不是看多了他家侧王妃的绝活,现在对飞檐走壁攀影随风一事越发游刃有余。
路过窃窃私语的人家院外,还顺手扶住了要被风吹倒的不知为何放在墙上的灯笼。
他一路没有惊动任何人地来到了城外,孟末带着孟彰等在一座小沙丘之上。
那里离阿明亚喀独自在城外的院子并不远,还能借着月光看清院子的轮廓,主人依旧没有回来。
“王爷。”
孟末和孟彰躬身行礼,君留山没有叫他们起来,负手淡淡看了他们许久。
“孟将军想好了?”
月光把三人的影子都拖得很长,也在脸上罩了一层遮住双眼的阴影。
孟末低垂着头语气听不出一点变化,肯定又慎重。
“末将想好了。”
“若此去发现小儿有害人之举,定然将他斩杀在外,不使他有可乘之机。”
孟明的事已经传了过来,不是没有人好奇问过孟末,都被他避而不谈。
但君留山知道是怎么回事,孟末想要偷偷前去的事也没有瞒着他。
没有多少人知道孟将军还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儿子,一方面是为了隐瞒当年之事,另一方面是为了保全孟家的名声。
孟明的存在,如果有必要,就让他永远是个秘密就好。
至少在他死后,不会有骂名加身,也不会死无葬身之地,孟末还能将他好好收葬,还能为自己的小儿子立上一块碑。
孟彰沉默地站在父亲的身后,心中滋味陈杂,孟末一生都极少有这样的时候,却总是在为了家人而痛不欲生。
每一次孟末从梦魇中惊醒的时候,孟彰其实袖口都会被他的泪水打湿,但他不会多提起一句,孟末也就只做是受了心悸而满头冷汗。
君留山看着他们,没有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孟明他们回返的消息还没有传回来,但迟早都要遇上的。
“且先去看看吧。”
能够将事情在人后解决,便没有摆到人前的必要。
他其实对那个孩子颇为感兴趣,当年他见过那孩子一面,被他满怀警惕恨意的母亲死死抱在怀中的时候,还在好奇地向他张望。
君留山那时还年轻,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脑袋,那位公主就疯了一样地抱着他往后退,手指紧紧掐在他身上,指甲都在孩子娇嫩的皮肤上掐出了血来,那孩子还对着他笑了笑。
很是天真又欢快的模样,然后回过身去抱着他的母亲小小声地安慰着。
那是唯一一面,君留山和战王都默认了留下他们的性命,也没有罪责孟末的意思。
两国之战浮尸千里,将士战死是为家国,但战场之外的屠杀并无意义。
金国最后一战是君留山唯一一次打破他这个原则的战争,而孟明是唯一一个在之前存活下来的例外。
“他既然主动出现在了众人之前,此事也不必过早盖棺定论。”
“那个孩子,本王也想再见一面。”
孟末抱在一起的手指节用力到泛白,指背上被按压的皮肤都红了一片,他不知道该松口气还是该叹息。
孟彰代替无言的孟末,单膝点地向君留山俯首谢恩。
“多谢王爷。”
“罢了,你们且去吧。”
君留山看眼黑沉的天色,已至深夜,没有打更的声音,只有城墙头列成一线的火把。
天光明朗之前,还留给了他们时间。
孟家父子骑上马,孟末最后似乎想要和君留山再说句什么,但还是没有说出口。
君留山拂袖就地坐下了,手上把玩着他的那一块石牌。
他今晚是出来送孟末的,也是出来吹一吹风,想看看星河。
在屋中躺得太久,总觉得不太痛快。
旷野之中,和方院之内,抬起头是不同的感受。
没有了屋檐高墙,置身天地之间的感觉就分外清晰,抬手不可摘星,眼中尽容云月。
没有了遮挡,风就吹得肆无忌惮,将人缠绕推攘着,掠过每一根青丝,缠绵过每一根发尾。
阿明亚喀的小院似乎隐隐起了一豆烛火,又很快熄灭,没有人影走动,君留山也没有过去打扰。
那边如是去了贼人也无妨,阿明亚喀从不在意有什么客人前去,东西也可任尔取之。
他并没有给自己留下过什么不可失去的东西。
君留山还问过他,为何要将院子建在城外。
“城外危险不定,且相离太远,便是出事也难以救得。”
“城外的天更好看一些。”
大祭司坐在院子里,揉着自己吃饱了的肚子,晒着太阳眯起了眼。
“而且我也没有什么很珍贵的东西在,城外地方宽广,晾晒草药更方便一些。”
“要是遇到危险,我一个人跑了也没事啊。”
阿明亚喀给自己翻了个身,像狸奴一样把身上的毛都晒了一晒,晒暖了就能闭着眼睛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而且偶尔乌云散去,晚上躺在沙漠里看星星,是真的很美。”
阿明亚喀说得君留山都想起了和林眉在大漠里的时候,可惜那两次都是身陷险境之中,天空也还没有这般清亮。
压在头顶上的阴云散去之后,露出的星野垂光落子,遍洒辉晶,确实美不胜收。
人间景胜,长流连矣。
独自一人落在天地之间,无言可言,又皆尽言。
他许久都没能想起的许多事都在脑海中浮现,不想在病榻之上的恍惚,他能清楚地记起所有的人,所有的嬉笑怒骂,连母妃眼角那道细细的纹刻都如在眼前。
又都被吹散在了风沙里,再去回想便如同浮光掠影,镜花水月。
君留山在沙丘上坐了一宿,天色渐亮星月隐去之后,他才从无人处回去。
“王爷。”
林兴修站在院门口等了他许久了,肩上都落了点点的寒露。
“进去说吧。”
拍掉袖摆上沾上的沙粒,君留山摆手示意他进来。
林兴修并未有什么重要的事,更多的是担心他的身子,想来是酒儿和他说的。
“本王真的无碍,只是酒儿太过紧张了。”
君留山无奈让他坐下,偶然发现了什么突然上下仔细打量了一下他,又站起来把林兴修也拉了起来。
少年似乎蹿了点个子,比大漠初见时要高了一些,也瘦了一点,更显劲瘦挺拔。
林兴修茫然地被君留山拍了拍肩。
“兴修,大漠安定之后,你可要同本王回去?”
之前林珅托了林眉带信,就是想要劝林兴修回去。
大漠安定之后,林兴修能借着平定的战功再进一步,但要如何面对接下来的路,则要他自己来选。
林眉最终是要脱离林家的,但对林兴修,君留山看得出来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对待他。
既然他还能多活两年,也就能给他们更大的自由,也能给他们更多的机会。
“臣不想离开军队。”
林兴修想得明白,现在他手中的军权才是最大的依仗,回到京城卷入朝堂纷争之中,他没有能支撑他走得太远的底气。
“若是可以,臣还是想请去边关。”
君留山笑了一下,他本也是这样的打算,林兴修能自己想通,再好不过了。
否则年轻人要是心中想得太多,受不了边关之苦,在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那便让提携反成了怨恨。
“待年后再说吧。”
“不知道你姐姐他们到哪了。”
“之前臣派了人去问,还没有他们的消息。”
林兴修知道林眉他们是要去冒险,但大漠中现在局势紧张,他们也抽不出身来。
君留山想了想,又在林兴修肩膀上拍了一下,这一掌有些用力,林兴修没有准备之下被拍得肩膀一沉,差点叫出声。
被他瞪大眼睛抗议盯着的摄政王施施然收回了手,拢袖端在身前。
“本王今日便带人秘密前去和姚将军汇合,后方就交给你来镇守了。”
“现在诸城并无太大的威胁,五里关水源自有田副将守着,若是这样还出了差错,本王唯你是问。”
林兴修不敢在君留山面前龇牙咧嘴,苦着脸忍着揉肩的欲望,他抱拳躬身。
“末将领命!”
这边留着的暗卫都被君留山叫了回来,稍微收拾了东西出发了。
莫上先生和酒儿本来是十分反对的,但君留山实在坐不太住了。
“再让本王躺下去,就要变成块木头了,出去活动一下筋骨罢了。”
看他的样子,不让他找地方活动一下,他就要拉着莫上先生活动了。
作为老胳膊老腿的老人家,莫上先生表示他也没有办法,他不想被摄政王手拆了。
“王爷只要记得不要妄动内力便好。”
莫上先生憋着气,捏着鼻子认了让君留山出门,如果岑侯能早点回来,看着君留山,他早就甩手不管了。
酒儿闹着要去,被莫上先生拎了回去。
“王爷老夫管不了了,你老夫也管不了吗?给为师把这本手札背下来!”
他翻出阿明亚喀走前交给他的一本手札,里面都是金国历代大祭司的行医心得。
莫上先生虽觉受之有愧,但阿明亚喀坚持要把东西给他,最后硬塞他怀里人就跑了。
手札不是原本,阿明亚喀是抄录好了之后给他的,据说原本给了岑见,里面还写了一些其他的东西,他只挑了行医这部分给莫上先生。
“这东西留在大漠也就只能一直留在大漠了,交给先生,说不定还能传承下去,救些人,教些人。”
“我也相信先生不会埋没此物。”
酒儿嘟着嘴抱着书,不情不愿地在书桌前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