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虽说不过微末之人,但在这些孩子面前,还是能倚老卖老几句的,王爷既然将此信任托付于我等,我等也必当尽心尽力。”
“若是我等不足以成事,也还有旧友二三,京中也有昔日的弟子能去搏个脸面。”
老先生们看得很开,既然都已经答应跟着入京了,也没必要再端着什么架子守着什么清高,将事情做不到尽善尽美也要做到十全九美,才不枉费他们老骨头一路颠簸的艰难。
“入京之后,还要烦请王爷借我等一些人手,好操持一些杂事。”
他们这次不论是和士子论经还是举宴邀会,都必然要打着淳荣王府的名号去做,先前已经有了岑侯那一次,他们也不能让这么个年轻后辈专美于前。
殿试在即,到了京城歇一口气,老骨头也该活动起来了。
君留山拱手施礼,默然向老先生们致谢,老先生们笑呵呵地还礼,跟着他们来的子弟都跟着行礼。
光是他们的名声就已经为摄政王府带来了很大的便利,这些日子,不论真心或投机取巧,送往王府的帖子都超过了之前送进沈府的帖子。
沈士柳在那一次后依旧会广邀士子举宴设席,看着似乎半点没有受到影响,在众士子面前也是八风不动的维持着他的形象。
只是一次在有士子问起这一次跟着君留山回来的那些老先生时,沈相举杯的手一顿,本来笑得和蔼的脸上笑意也黯淡了下去。
“或许……人老了,老了就会有些像小孩子,爱热闹。”
“当年我也同他们是知交,如今时隔多年再见,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记得那时的少年赤诚君子风骨,记得说过的身为天下尽。”
沈相当着所有人的面回忆悠长地叹息,又忽而沉沉地收敛了所有的神色,望着杯中酒凄凄而衰。
“人心易老人易散,杯中酒冷杯酒还。他年说是故人逢,不识老身不见欢。”
“皆非旧人了啊。”
“这世上啊,初心易有,但也最是初心难长,等你们到了老夫这个年纪,再往身边看一看,才知道故人不改,有多难得。”
近前的士子互相看了看,皆是不言,只停了谈笑声搁下酒杯,拢袖端坐在席上,沉闷的气氛从一点一处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
有人在暗地里撇了撇嘴,有些人将复杂的目光尽皆藏在眼帘之后,也有些人若有所思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沈相这是在说那些先生趋炎附势?”
“慎言,岂可胡乱揣测,当心祸从口出。”
听见这话的人脸色一变,就想要去捂人的嘴,但那人半点不惧,只越发压低了声音,不服气地嘟囔个不停。
“当年不肯入仕为国效力,只做出君子模样似乎一心要教书育人,不慕功名利禄。”
“多年来攒够了名声,如今想借着摄政王平步青云,还不是要掺和进官场求个名利,全然不顾身为学子之师的气节,当真是人心易变。”
说话的人是个寒门出身,学问不错,会试排名也在中等,近来很是得意。
但当年曾经被多个书院拒之门外,想要拜入大儒门下也终究未成,凭着自己走到了这个地步,当年的不服气就一下全被翻了出来,怨言难平。
这还是说出来的,没说出来的那些心思更是难测,也说不定更加的不堪入耳,只是被遮掩在了各自的衣冠楚楚之下,看着是风平浪静。
若是去细想一番,当真是要背脊生寒。
那两句话没过多久就传遍了在场的人,这话说得太过明显,由不得人听不懂,只是听懂的人如何作想,便是坐在一起的人都难说身边人在想些什么。
如今离摄政王回京只有一日了,这番言论已经在街头巷尾滚过了几圈,在口口相传中变了意味。
“虽说沈相此言颇为不妥,但细想起来……”
“你我奔赴京城为求功名为得利禄,又何来的清高说出这话。”
“我又说错了什么,你我来京坦荡,可没有多年的清高一朝尽毁。摄政王权倾天下,谁又不知得了他的青眼,从此就是富贵名利滚滚而来。”
非为了摄政王的青云直上,无乱无战,何以平白出了山来,以前不是没有人前去请过,又见他们答应过谁了?
说得义正言辞不愿为官只愿育人,倒是摄政王一去请就轻易跟了来。
两个平日里交好的学子此次却险些吵了起来,其中一人冷然笑着,看着另一人拍案而起,甩袖愤然离去。
柳丹卿倚在窗边托腮垂眼,也看着下面的两人自此背道而驰渐行渐远,晃着脚摇着扇子,轻轻地和扇抵唇“哎呀”了一声。
“这可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啊。”
摄政王还未进京,士子之间就已经被分化了大半,那几句话看着是冲着来京的几位大儒去的,最终却落到了这些还年轻的学子身上。
“简简单单的阳谋罢了,却躲不过一个人心。”
谢长庸面上几乎凝出了寒霜来,抬眼间俱是凛冽。
“岑侯让我等参君子之意,尔等除了参出来一个沽名钓誉,还参出了什么来?!”
“先生赴京之意,摄政王相邀之意,你们可敢说自己是有真凭实据才在此开口?不是凭空揣测以己度人恶意污蔑?!”
谢公子几乎是要将话作剑,一剑砍在他们脚边。
“先生们著书教人,桃李天下的时候,尔等可曾认得两个字?!”
“若是不识字,就回去捡起书,将做人两个字再好好地学学!”
吵得面红耳赤的一群人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意吓得面面相觑,随即反应过来了又怎能服气。
“谢公子天之骄子,受诸位大儒所教,自然是君子之姿,吾等如何能及。”
之前和他们吵架的另一群人里也有人听不惯如此的阴阳怪气,抱臂蔑然地勾起了唇,很是唾弃。
“大丈夫立世,无非对得起良心二字,无凭无据污蔑长者,你们倒是还有理了。”
“叫你们学做人不肯听,偏要去做那他人手中的傀儡,受人摆布,也是有趣。”
不是没有人和柳丹卿一样意识到现在的状况,只是局面已然一发不可收拾,背后之人轻巧拨弄了一下水面,带起的涟漪就不是人力能平的了。
谢长庸压着火气闭了闭眼,他是在两边快要打起来的时候路过插了进来,自然他也不能再主动去动手。
虽然谢公子要说打架也并不畏惧谁,但快到殿试了,这个时候聚众打架,他们今年的科举就到头了。
“今日之争,只为一时意气,但盼来日为官做人,诸位能无愧于心。”
他抬臂拦下了还想要说什么的,其实他并不认识的学子,眸色凌厉,直指人心。
“这里是天子脚下,吾等是来科举的举子,莫要忘了身份。”
“且都散了吧。”
被谢长庸拦下的一群人依旧愤愤不平,但站在最前面的那个被谢长庸用力按住没能再吵下去,其他人也就很快恢复了理智。
对面的人和围观的人也被科举给提醒了,到底怕真惹出事来被剥夺资格,还是各自散了去。
本来只是闲说老先生们的事情的人,如今却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若非如此,这些人又何必这般的作贼心虚,听不得半句闲言碎语。
他们却也不想想,老先生们现在连京城都还没有到,是真是假,大家都未曾得见,相信的人不过是凭着信念,而他们也只是妄加揣测。
“是非黑白,我们辩论不出,但神明在上自有定论,且待日后来观吧。”
只是之后,不单是几位老先生,君留山也被牵扯在了其中。
倒也不说是牵扯了他,毕竟此事本来就是因他而起,背后的人只是在适当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将他的名号推到了台前。
“掌朝多年,不还政于今上,如今又要借着大儒名家来为自己博取名声,这是想要做什么?”
“我更担心的是,摄政王如此偏袒世家富贵出身的人,我等寒门可有出头之日?”
狄家跟着重新出现在京城的视野里,而那些大儒名下弟子,确实也是书香世家、名门望族出来的较多。
老先生们多年教导弟子本是全凭心意,只是因为成才出名的几个是那些出身更好一些的学生,如今便被一股脑打成了心有偏颇,不喜寒门。
做出请他们出山之事,高居上位的摄政王,用心又是如何?
“沈相对我等一视同仁,但如今是摄政王掌权,便是我等考上功名,在这位的手下,又真的有前途可言吗?”
这般想的人不多,但多年不得出头汲汲营营的人不少,即使与他们无关,也乐得借此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越说越有人相信,越有人激愤,便是不信的寒门士子们,也在心中有了些忐忑,他们寒窗十年,科举是他们唯一的前路,也是他们的孤注一掷。
若连科举都不再为他们敞开大门,他们又能去向何处?
京中的争论未休,君后辛又黑着脸在朝中将几个敢出头的人给狠狠训斥了一顿。
“参摄政王行事不正,结党营私,德行不修,至士子生怨,有损皇室?”
京中毕竟敢直言议论摄政王之事的人还是少数,但御史已经迫不及待地上了书,虽没有像上次一样一棒子将人打死,却也没有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