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亭没有太过关心最近京中士子的事,虽然知道他们在客栈中吵了一日,但为了什么吵的知道得并不很清楚,这时也坐了下来,一手逗弄着皇长子一边听着故事。
“臣也遣人去查了他父亲之事,那书生离家之后,在外求学多年但并不得志,后来同一渔家孤女成婚,生活也困苦,常常同妻子吵架。”
“那个书生性格并非不好,只是太过自负,低不下头来,渔家女又好强,才总在生活之上因诸多不顺而闹,但夫妻情分并不浅。”
岑见停下来喝了一口茶,君后辛亲手将茶点放到了他的手边,往前坐了一些,像是听学的弟子一般侧身而坐。
当年他听罗有恒讲课的时候,都没有这么老实专注,也或许是因为故事总是要比经典讲义有趣。
岑见稽首谢恩,润了喉后才继续说了下去。
“这些事,当时事情闹起来后就有人去查过,据其左右邻舍所言,妻子死后,那书生整日喝得酩酊大醉,也不顾幼子,还是靠着邻里怜惜才将孩子养活了。”
说着他也不由叹息,算起来,整件事情里,最为无辜的该是那个孩子才是。
不过生在那个家中,就成了所有亲人都不待见的存在,亲父还不如外人对他怜惜,祖父祖母也迁怒于他,骂他是野种。
“后来书生一日被路过的和尚点化大彻大悟,随和尚去了方外,就将幼子从千里之外送回了家中。”
“如今那孩子因为回不去家,被溪义县一户善人家给暂且收留着。”
“但依大岳之律,就算有人心善想要收养他,也是不能的。”
君后辛昨日听了消息,背后的事暗卫还没有给他送上案头,只知道那个孩子的事。
岑见讲到了一半他的眉头就深深地皱了起来,不过事情到此居然还没有完。
“那户人家书生并非独子,上面还有一个兄长,下面也还有一个弟弟,另有两个嫁出去的姊妹。”
“家中也因为要不要接那个孩子回去而闹得不可开交,因着家中尚算殷实,家产在当地而言算是不菲,这孩子接回去了不是养活不起,而是要分割财产。”
他的父亲已经成家又离家,算是和家中分了家,按例可得家产,家中三个兄弟,兄长奉养父母,可得四成,而他和弟弟该各得三成。
若是没有这个孩子,他出家了放弃了家产,剩下的兄弟二人能平分了家产或是依着四六来分,但现在他偏偏又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能代替他,至少得到两成的家产。
“家中兄弟两人,兄长是不愿的,直言他不孝不义,家中早该同他断了关系,那个孩子也和他们家没有关系。”
“而弟弟却坚持不能就这么将幼子置于外面不顾,不论书生如何,幼子无辜。”
岑见看着君后辛,轻轻放下茶盏,冯喜送上擦手的布巾,擦拭干净后他从盘中拈起了一块点心。
“陛下可知昨日那些士子是在争吵什么?”
“朕听闻,一是争出家之人是否不孝不慈,二是论家中丢弃幼子是否不仁,三是辨儒佛之异,弃儒从佛之举。”
事实上,就是因为最后一个问题,才能闹到皇帝的面前。
历代以来,帝王以诸家治天下,不以诸教治天下,诸家之思是为齐家治国平天下,而诸教之用,是为使民顺。
若以教治,使民皆以超脱为求,以成佛得道为求,何人耕种,何人做匠,何人行商,何人从军戍边,何人治国用政?
诸子百家,道佛二教,不过皆为帝王之工具,合该恰如其分地在需要的位置上,辅佐天下太平。
“朕闻不少学子曾言,那书生从佛,是因有慧根,该被佛祖点化,这是他的缘分,不该以世俗的眼光去看待。”
“那么陛下以为如何?”
岑见不慌不忙地吃完了一个点心,呷茶垂眼,似是要考校君后辛一番。
君后辛知道他们岑家是有名的玄门世家,说起来也和道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在一些问题上,岑家从来处理得很是妥帖,半点不需皇家烦心。
这也是君后辛能找他来说这些的原因,他想要知道,从岑见这样身份复杂的出身去看,他又遗漏欠缺了什么。
罗有恒是学识渊博,那些年教导他也尽心尽力,且因为清流的气节,他还是个坚定地保皇派,君后辛的拥护者。
但后来君后辛才发现,罗有恒在官场太久了,久到一些事情他已经看不清了,久到他的目光和宫中的人一样,只能看见宫墙上的四方天空。
他能教他治国,但他不能教他什么是天下,什么是天地之广。
君后辛虽承认了自己的平庸,但他更知道他还有机会去学,而他要学的也太多了。
向亭也好,岑见也好,还是他的王叔,以及更多的人,都能成为他的老师,只要他想。
“朕以为,他不忠不义不慈不孝不悌不友。”
“如此之人,妄称为人。”
向亭有些惊奇地看了君后辛一眼,然后就被他儿子抓住手糊了一手指的口水。
林善淡定熟练地将向御史的手指头解救出来,先给皇长子殿下擦擦嘴,又给向亭把手擦干净,接着继续在旁边当柱子。
岑见也抬起眼来,唇边露出一个笑来,放下了茶盏向君后辛拱手低头。
“臣愿闻其详。”
君后辛很是认真地思索了一会,拍了拍还要去抓向亭手啃的儿子将人安抚下,才谨慎地说出了他的想法。
岑见对他这样在学堂上被先生抓住了回答问题,平日里又不好好听学,现在生怕说错被打的样子,无奈间也觉得颇为熟悉。
他自己当然是不会有这样的时候,君留山也没有过,但像极了曾经的岑识。
“不忠不义不慈不孝不悌不友”
“朕以为,其不思报国,士农工商一事不做,年纪轻轻避入空门而吃施舍之粮,劝民不向国而向佛,是不忠于国。”
“邻里于他多助,他未有回报之意而对他人好意视若无睹,岂非不义。”
君后辛见岑见依旧笑着,并未露出异样神色,还在他看过去时向他微微点头,向亭也是若有所思地听着他讲话,不由放心了一些。
皇帝的案头多是天下大事,这样的民间小事他也是第一次试着去理解,才发现并不比解决一方的民生简单,生怕闹出个贻笑大方来,让两人看了笑话。
他轻咳了一声从容地端茶润嗓,才继续向着两人“答题”。
“对幼子不顾,使幼子险些不能存活,后又弃子不顾,是为不慈。”
“离家多年不曾奉养父母,未得父母准许而出家改姓,是为不孝。”
“于兄弟之间,不曾互帮互助,弃子于家而不思兄弟难为之处,是不悌不友。”
君后辛都不知道这个人这么多年的书是读到了何处去,这么多年未曾让他考上科举,可见并非时不待人,而是其无德无才偏要怨天尤人。
之前岑见使士子议三题,有在场小童将士子所言尽皆记下,岑见将那些都呈送了御览,也为他细细分解过那些话和立场。
而“君子立世”这一题,岑见曾和他说,其实最为合他心意的,是柳丹卿所言。
“君子六艺,不舍武功,若要护人,要护这世间,非有一颗仁慈之心,有一身君子傲骨就能成的。”
“教化恶人并非有错,但教化不得之时,也当有果决。君子不可执剑,则无能也,有仁名而难全救护之心。”
岑见当时袖手站在他的案前,不曾避讳地直白告诉他。
“王爷无君子之名,而行君子之事,当年王爷横刀立马定边疆之乱,靠的是杀伐果决,用的是尸山血海,而非仁慈教化。”
君后辛没有见识过他的王叔在战场上是什么样,但君家的皇子从来都要求文韬武略样样不可疏忽,君后辛自己武艺骑射并非上乘,但也不是真的拿不出手。
只是当年被逼着练武时他也在心里怨过,太苦太累,朝中不稳每日本来都已经是身心俱疲了,还有那许多的功课压在头上。
君留山并非是个温和的长辈,从来对他都是严苛,才能让罗有恒轻而易举地在他心中埋下了日后的隔阂。
“仁为君子容,剑为君子骨,不可不互补互生,若是无仁,则易暴虐。”
“然此为臣一家之言,浅薄之见,陛下当思而用之,君王治世,该学的是辨人。”
现在和这个书生的行事对应起来,君后辛才知道当时那些士子在辩论之中,体现出来的所思所想,有多大的差别。
“君子之辩那一场中,朕记得有一人曾言——‘君子之行,但始终如一,不以外动,不移本心,以外艰难或荣贵,而使己心偏移随波者,非为君子,不过狡假君子之名。’”
皇帝坐在暖阁之中,面对两位先生,身边躺着他的幼子,阁内皆是围绕着他而求生存的内侍,突然发现了世间千人千面,他居此地,连身边人都不一定能看清。
执掌一国,观大局而知细微,不必文韬武略卓尔不凡,唯有知人善用权衡之术是为最重,但就是这一点要求,于历代皇帝而言,都是艰难。
“天下人中,学子千万,万千学子之间,君子几何?”
“用士子治国,不必非君子不取,但朕也在想,为何不得不用小人、奸人、伪善之人。”
“水清则无鱼朕也懂,但官员多如此,国政如何不腐。”
这半年来他能被气得开了窍,朝中的众人居功至伟。
多年蒙在眼上的纱一下被扯了下来,才发现朝中混乱若此,没有他王叔的强硬手段压着,那些个见不得光的心思就开始争先恐后往上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