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息过后,君留山站起身,朝林眉伸出了手。
“侧王妃陪本王一起去祭奠一下战王吧。”
他们还需等林兴修带马来才能一起回去,姚远山一行都躲离着他们,也不像来时还能谈笑上几句。
君留山见故地也是伤心处,犹豫许久才打算去见一见那块旧碑。
那是战王和其余袍泽的衣冠冢。
其中许多人都是为他而死,死得不值。
林眉抬起头,没有牵住他的手,只是自己起身迈开了步。
君留山收手遮进袖下,同她并肩行去。
碑说是先帝让人立的,碑上的字实际上是君留山亲笔所写,只是他不曾留名。
后面是一长串的名字,密密麻麻有三百余,前面是英灵长息。
铁马金戈都落在了上面,万家平安也在他们的身后。
君留山现在还能将那些名字一个一个背出来。
在碑后迟疑着停下脚步,撩起衣摆跪地顿首,林眉也在他身边拜了下去。
并不需要多肃穆,只有真切的悲凉和哀思想要告诉他们,但伸手触到那些名字,君留山又将满腹话语藏在了心底。
家国天下现在已经不需要他们再担忧了。
林眉抬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无言陪伴着他。
君留山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轻轻扣住了她的手。
“这是本王亲自写的碑。”
“尸骨都收敛了葬好,只有衣冠兵刃留在此处,还在守着大漠。”
君留山侧头低笑:“军中将士死后,只有名牌和一些遗物会被送回家乡,遗体则留在他们守护的关城之外,能望见山河的地方。”
“本王时常想着,若本王有日马革裹尸,如此也是好的。”
“只是后来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的余生本来该被葬在皇城里,没想到还有机会回到这里。
林眉平静看着他。
“王爷虽不可千岁,当有百年,何必多思身后之事。”
“人死灯灭,不可追矣,何必管他身后如何。”
君留山俯首靠近她,在耳旁私语。
“侧王妃倒是可以想想,‘死后’要葬在何处。本王如今倒想与侧王妃生死同寝,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一年之约已过小半,林眉“死后”就该让一切封在黄泉之下了。
“那妾身该先去学一学开道的手艺,还望王爷多备些陪葬予妾身。”
林眉微笑敛眸。
君留山想着她这一身莫名的飞檐走壁的绝技,摇了摇头。
变故在林眉踏出下一步时突生。
君留山骇然一惊,瞳孔骤然缩紧,虽被林眉推得踉跄后退,但等他站稳时脚下已然重逾千斤,两人都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手还勉强拉在了一起,是君留山在被推出时握住了她,手上血色全失。
猝然之下林眉什么都来不及想,却依旧没能救得君留山。
回首望去,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注目着这一边。
折思和两个暗卫没能惊叫出声已被敲晕在地,晕倒之前根本没有看见发生了什么。
姚远山阴沉着脸将三人踢到一处,提刀倒拖在沙上走来,站在十步之外漠然看着他们。
君留山也冷下了脸。
一切都不用再分辩了,凛然杀意在十步之间刀兵相见。
“你要在这里杀本王?”
“是,没有人会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战王呢?他们就在那里看着,难道连他们都不知道吗?”
姚远山兀自大笑出声,所有亲卫都含恨看着两个人,举刀对准君留山。
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能砍掉他的头,将他的血洒在碑前。
杀死他,以全多年仇怨!
“君留山,你害死他们的时候,你不是也在这里看着吗。”
姚远山还刀归鞘,一手按刀居高临下睨着这位摄政王。
这话戳中了君留山的痛处,痛楚在他脸上一闪而过,旋即又被森然威严遮掩。
“本王若死,楚家在这世上将再无名号,尔等都要为本王陪葬!”
“残杀无辜,战王在天有灵,也将不耻为人。”
姚远山嗤之以鼻。
“林眉害郡主横死,杀她只为报仇。至于王爷的暗卫,还请王爷安心,我们不会动他们。”
“能报得此大仇,死何足惜。我等该死之人,能入地府再为战王牵马奉刀,甚是快哉。”
“就不劳王爷操心了。”
君留山捏紧了拳,却不敢有任何动作。
林眉与他同在流沙之内,他怕牵连林眉。
姚远山抱有死志,又深觉他是杀害战王、害死楚家唯一血脉的凶手,他说什么他都不会听的。
“妾身适才便劝过王爷,莫管身后之事,看来并未说错。”
林眉突然出声,淡定安抚住君留山。
她的表情也并不惊惧,平淡扬起眉梢,毫不避让地和姚远山对视。
“姚将军既然自觉忠心,此情可感天地,便留着这些话去地府之下分说吧。”
“可惜战王一世英名,尽毁‘忠臣’之手,王爷不觉好笑吗。”
林眉环视过这些说着报仇的旧部,不以为意。
“到头来,也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把刀,自己闭目塞听为虎作伥,还要辱了旧主名声才觉甘心。”
“王爷为了大岳殚精竭虑,所做所为,也只有瞎子才会看不见了。”
姚远山眯起了眼看了她许久,心中的恶意叫嚣着杀了她,恶鬼要从地狱爬出朝人间伸出他的利爪,又被他强硬按下。
“侧王妃不必同本将军花言巧语。”
姚远山改变了主意,林眉虽是诡辩,但她也说得对。
他们不能在这么多年后,还让主子背上叛君背主的名声。
哪怕是战王还在,也不会觉得私仇会重于天下。
“今日我不会杀你们,今日之后是生是死,全看天意。楚帅墓前,便交于楚帅定夺吧。”
有亲卫不忿:“将军,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们吗!”
姚远山抬手,一拳打在了碑上,裂纹自他拳下延伸,血丝爬满他的眼白,恨意凝成了实质化为囚笼落在这方天地,但他没有动手,还很清醒的模样。
“战王名声,不容有失。”
“冤魂有灵,天意有定。”
战王成了挡在他们面前的最后一道枷锁。
“但是……”
“让他们就留在这里等着审判吧,战王会给我们一个答案的。”
刀甲碰撞之声响起,亲卫咬着牙收回了刀,恨恨扭开了头。
岌岌可危的理智悬在他们头上,战王的名声勒住他们的咽喉。
姚远山让人将折思和暗卫带走,马也被牵走。
“君留山,你好自为之吧。”
带着一身伤的人沉默着离去,留下等待着末路的人。
等人影彻底消失不见,君留山猛然咳弯了腰,林眉分明看见他咳出一口血来。
林眉刚刚放下的心又陡然提起。
但她只能尽量放松地站在原地,唯一能支撑君留山的只有一只交握的手。
“王爷不必担心,折思应该不会有事。兴修也会很快带人赶来。”
君留山苦笑擦去唇上血迹。
“林小将军大概不会那么顺利地过来了。姚远山当初是战王之下第一将才,他既存心杀本王,就不会算漏林小将军。”
生长在这里的人都会迷路,姚远山对大漠了解,路上做些手脚并不难,就如同这两处流沙。
是他牵连了林眉,感情用事之下对疑处视而不见,才会轻易走入圈套。
他能坦然受死谢罪,林眉却不该。
但林眉看得很开。
做他们这一行,若有失手,后果必然不妙。
她长年本就在生死一线之间闯过,此时不过又是一次挑战罢了。
赢则生,输则死。
“堂堂摄政王,还贪生怕死不成?”
“本王不愿你因我而死。”
林眉本是与他说笑开解,对上君留山认真的眼,她垂下眼不再说话。
漫长地等待着,黄沙一点一点将人吞噬,两人在相顾无言之后躺平下去,望着天空想着各自的心事。
温度在缓慢下降,死亡也在逼近。
因为沙尘暴的肆虐,阴云在天上堆了一层又一层,连一点阳光也透不进这里。
林眉想了许久,打破了寂静。
“王爷,战王是怎么死的?”
“总也要让妾身死个明白不是吗?”
她不相信是君留山害死战王,但他们却要因战王而死了。
君留山闭目。
睁着眼,他的余光就能看见立在那里的石碑。
从这个角度看去,旧碑撑住了高高的苍穹。
战王也曾经撑起了一个大岳。
“是援军杀了战王。”
“就在本王面前,一箭射穿了头颅。”
他是这个秘密里,最后一个还没有进坟墓的人。
之后几年之间,参与了这件事的人都永远守住了秘密,连先帝也未能幸免。
或许也真的是报应吧,不能善始,难得善终。
林眉听懂了,她也知道了一个秘密。
风一时安静了下来,沙尘不再漫天地飞舞。
君留山还牢牢握着她的手,握得越来越紧。
“有很多人死在了本王的面前,如果真的有冤魂想要找本王索命,恐怕本王此身、三魂七魄都还不够他们分。”
“侧王妃可要好好珍惜本王,否则大概分毫都抢不到。”
林眉冷笑,没有挣扎开手。
“妾身又非冤魂,为何要抢?”
“本王累你至此,你就不怨吗?”君留山转开眼,没有问出来。
君留山安静下来,林眉也不再说话。
在大漠里失去水和食物比流沙还要可怕,他们应该节省一点体力等着人来。
嗓子开始干痒,一点口水的吞咽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亲眼看着太阳在天空走过,月亮又从另一头升起,这是能看见时间流逝的唯一的象征。
阴云越积越厚,但这里不会有一滴雨来落下,只会灰蒙蒙地压在人的头顶。
久久没有人声出现,他们陷得越来越深,林眉眼睛已经不再看着天空了。
抬起还能动的胳膊摸了摸干裂的嘴唇,林眉居然有了一点睡意。黄沙不动声色地围盖在身上,竟然还带来了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