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彩霞说得非常有道理。她作为劳资科长,利用规则不着痕迹地开除工人,这是她擅长的。每年总要做几次。
王小来只是一个学徒工,开除起来就更简单了,只需要在他的招工档案上稍微找个错处,就能以欺骗国家的罪名直接开掉。更不用说还有其它各种钓鱼执法,栽赃陷害的手段了。
只不过凡事都讲究师出有名。
公家的事情不能认真,一旦认真起来就“官不聊生”了。
因此,所谓的师出有名,指的是:在陷害某个人之前,一定要向同僚们表明,我这是公报私仇,我只针对这个仇人。其他人和其他事,我会继续跟大家同流合污的,各位同僚不必紧张。
周科长原本只想在王小来的工人生涯中,暗地多设置些障碍,让他的人生过得辛苦一些。而王小来,他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会这么辛苦。
周贵群很享受这种作为幕后黑手,影响、甚至掌控别人命运的感觉。有仇会这样。无聊的时候,对于无仇无怨的人,也会设置些障碍,只为给自己解闷。
但是这次的流言事件却激怒了他:
一个体力劳动者,借着新朝的东风,居然和他们这些脑力劳动者的人格平等了。这一定是人类历史上的逆流,迟早要回归常态的。
你们得意什么?我们这些干部的指示,你们应该无条件地遵从。现在居然敢造谣,传播我的坏话?不老老实实被我拿捏,竟敢反击。是可忍孰不可忍?
周贵群主动向刘彩霞挑明自己和王小来的恩怨,就是向同僚们宣告,我要公报私仇了,这次你们成全我,下次我也会成全你们。
于是他主动找到了王小来,在专家组和车间工人的围观下,开始了表演:
“小来同志。我向你检讨,如今所有人都讲究批评与自我批评。我现在就要当着你的面,自我批评一下。这几天工人师傅们都传言,说你技术高超,修过的机床都特别好用。
之前我犯了主观主义和经验主义的错误,武断地认为你年纪小、参加工作时间短,技术水平就必然不高。
我还犯了脱离实际和脱离群众的错误,在你表现出才能的时候,没有做过细致调查,没有亲眼考察过你的技术,也没有深入群众,向工人师傅们了解你的水平。
这一切,导致我阻止了你找专家组里发挥更大作用的尝试。
我有错。我向你检讨并且道歉。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幸亏有工人师傅们极具责任感地传颂,让我有机会再次了解你。
经过我这几天的实际调查和走访,我认识到了:你,王小来同志,是一位不可多得的钳工天才,年纪虽小,但你们车间的郝主任和郭主任都认为,已经具备了八级钳工的操作水平。而且善于解放思想,开创性地灵活运用各种钳工手段,解决各种复杂问题。
我已经跟劳资科的刘科长商量好了,现在就给予你正式工的工资待遇。而且,五级工以下免评定,年限一到就直接升。待遇也永远比实际等级高一级。
小来同志,请你接受我的道歉和检讨。”
机加工车间的工人师傅们,见周贵群作为科长,竟然对一个工龄不到一年的学徒工折节道歉,一下子扭转了对他的不良印象。
之前,工人师傅们对这个衣着鲜亮,领口雪白的科长没什么好印象。他很少下车间,即便是来,走路也都是躲着满身油污的工人,眼睛和神态里的嫌弃,哪怕掩饰得再好,也总有流露出来的的瞬间。
可是,考验一个人的本质,往往要看他在关键时刻的表现。周科长在自己犯了错误的时候,能够主动向小小的学徒工道歉检讨,足见他本质还是不坏的。
工人们非常善良和通情。他们知道自己干活的时候身上很脏,被人嫌弃也是人之常情。周科长能尊重王小来,肯定也是尊重工人的。所以他嫌弃的只是工人身上的油污,而不是衣服里的人。
年轻工人好忽悠,但专家组里的大师傅和一些老专家则都玩味地看着王小来和周贵群二人。
普通工人看不懂,他们却是知道,周科长表演这么一出,一定有特殊的目的,而且通常不是好事。
洞察世事的淡泊老专家们,纷纷对王小来报以同情目光。
大师傅和技术官僚则饶有兴致地欣赏好戏,看能不能跟着学几招,将来对别人公报私仇的时候,可以参考着用一用。
王小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成了舞台的焦点。不过,虽然他一心想着低调,但当低调不下去的时候,他也不会太在意。大不了不装了,摊牌了。反正金手指全开的话,能把这个世界搅个天翻地覆。
底气十足的王小来,伸手不打笑脸人:“周科长言重了。我工龄短,干的活也少,现在评价还为时过早。您既然这么看重我,还让刘科长帮我涨工资,这是在是太感谢了。如果我说接受您的道歉,您会高兴的话。那我想说,我接受了。”
“哈哈。小来同志,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心胸宽阔的好同志。你能被招工来到我们轧钢厂,让轧钢厂的钳工技术有了优秀的传承人,实在是我们厂的幸运。宋工慧眼识珠,一见面就点名召你进入专家组,这眼光,实在是我比不上的呀。”
周贵群转头对宋伟民道:“宋工。这些天厂里传闲话,说咱俩缺乏担当,明明有优秀的钳工,却不敢用。明明只有我周贵群,怎么把您也给捎带上了?是我连累您了呀。”
宋伟民对这些传言倒也并不在意,“缺乏担当”的指责,可以说是万能的,它是无止境的。宋伟民面对这样的指责,永远都能反省出新的内容。
他只关心维修车床的事情,既然唯一的阻力放行了,那是不是可以继续让王小来出手修车了?
“小来同志。机钳车间的工人们都在夸赞你,说你给他们修的那两台车床特别好用,可见你确实有办法。我们专家组之前对你不够重视,是我们的不对。从现在开始,我们都要虚心向你学习。希望你能出手帮帮我们。”
王小来早已经受够了连续多天在专家组这边空耗,就算没有今天这场戏,他都准备想办法主动提出解决了,更何况周贵群还帮他涨了工资。
“宋工,周科长。修车床的事情,我已经把每一个步骤都仔细地写了下来,订成了一本小册子。”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本子。翻开里面密密麻麻的记录,图文并茂,正是他根据这个时代的工具和加工水平,编写的车床维修手册。
拥有原子级微观视角的王小来,这些天早已经把机加工车间的几台精车观察了无数遍。然后根据每台车床精度下降的病因,尝试给出这个时代的解决办法。
这个过程,像极了在限定的条件下解题。思考的过程中,还是挺有乐趣的。而且,他想到的很多办法,哪怕拿到后世,都可以说是非常的先进,而且是开创性的。因为即便是在后世,也没谁拥有和他一样的原子级视角啊。
宋伟民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不敢置信地接过手册,仔细翻看。周贵群也凑过来阅读。
工整的钢笔字,条理清晰的某篇,逻辑严密的行文,专业精准的用词,很难想象这出自一个没考上大学的学徒工之手。
新中国的高考制度,经历过很多次拉扯。
建国到运动前夕,这段时间的高考,实际考的是智商和逻辑思维能力。考试以难题怪题为主。只有应变能力强,善于举一反三的考生才能脱颖而出。
这其实是古代科举考试制度遗留下来的惯性。八股考试,最重要的就是第一股的破题。就是要让考生发挥创造性,把前所未有的风马牛不相及的概念合理地联系到一起。
所以运动的时候,高考才会被指责“拿学生当敌人”,“所考非所学”,然后就被废止了十多年。
这种纯考智商的方式,虽然客观上能够无视阶级和背景的差异,实现生物意义上的公平。
但却是两头不讨好。
穷人们认为,这些偏题怪题跟生产劳动的实际毫无关系,训练学生做这样的题,毫无意义。就应该取消考试,从工人、农民和军人中,选出优秀的劳动者,带着经验去大学深造。毕业后,再回到劳动生产实际中,解决实际问题。
富人们认为,这种纯考智商的方式,无法体现出他们在财富和教育资源方面的优势。就应该搞素质教育,考口语,考听力,考钢琴,考马术,考课外实习项目,考知名学者们写的推荐信。这样才能让自己的子女永远垄断上升通道。
既然这个时代的高考是纯考智商的,那大学生和非大学生的区别其实很明显:看一个人的智商和逻辑性。
能编写出这么一本维修手册的王小来,在宋伟民看来,是不可能考不上大学的,尤其是在录取率最高的直辖市。
而凑过来一同阅读的周贵群,心里则有另一番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