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已经身居上位许久了,他当然知道面对这种情况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该说什么样的话语。
他俯视着下面站立的浪潮般的人群,慈祥的声音通过话筒传出来:“各位朋友,联盟完全理解你们对公平公正的追求。实际上,这也是联盟一直以来都在维护和坚守的。”
“本次事件涉及许多方面,也许事实并不像你们此刻所认为的那样——危难当前,我们更应该团结起来,面向未来,而不是被不知从何处吹来的舆论疑点携裹着,充满怀疑地往后看。”
“当然了,请放心。你们关注的事情,联盟也会在未来调查之后,给你们合理的解释。现在,让我们再度继续决赛进程如何?我想,是时候该恭喜我们的冠军、联盟未来的优秀人才了。”
——这一番话语说得非常圆滑,充满掌权者转移公众注意力的智慧。
池归舟眯起眼睛,仰望着头顶的人。
早在看见那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时,他内心就咯噔一下,猜到了这位老人究竟是谁。
想必是那位传闻中的舅老爷!这麻烦的老不死怎么就好巧不巧在今天醒来了?而且竟然还能赶过来,口齿清晰地发言。
池归舟现在有点后悔这次决赛没捎带封千鹜,如果有那条小黑蛇,或许就能让这位传闻中的舅老爷再来一次突发疾病。
不过,这个念头仅仅只是闪过一瞬,又飞快被否决。池归舟知道,自己不会那么做。
原因很简单——他不打算让这位传闻中的舅老爷以一个受害者的身份无知着退场。
这人所做的所有的事,都应该被揭露出来,然后清醒着被真相推下台。
此时,在那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的慈祥发言之下,一部分站起身的观众开始动摇。他们觉得上面的人说得好像也没错,之后等待联盟的审查就行……
池归舟仰起脸,他接过了走到他身边的南饧手中的备用麦,开口说:“调查是几天、几个月、还是几年直到我们开始忘记?”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回答:“哦,这位小同学,调查一事是没办法给出具体日期的。”
“我知道,因为要调查的东西有很多,所以没有办法确定究竟是何时出结果——但我们需要一个具体的计划、详细的每隔一段时间汇报成果的展示。”
池归舟缓慢眨眼,“危难当前,如果连过去的冤案都处理不好,又怎么能保证未来?”
“正是为了团结,我们才需要看见一个公正的处理结果。”他平静说,“我们此时站起来,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口头承诺。”
池归舟当然清楚这位舅老爷在做什么。
——先给出一个口头承诺,安抚众人情绪,之后再用拖延的手法、或者其他事件转移注意。然后925星的事件将会继续被埋在沙下。
此时此刻,池归舟赢了比赛、拿下信息,他们这边难得占据优势。
如此多的人挺身而出,站出来汇聚成潮流,不是为了得到一个渺茫的口头承诺的。
池归舟眉眼明亮。
哪怕今日今时不能将第二继承人和这位舅老爷钉死,也势必要让留下深深的印记!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手指搭在一侧,他从上往下俯视着池归舟,隔着遥遥距离,仿佛能够感受到那双眼睛穿透般的力量。
聪明的、麻烦的学生,一个平民。
老人的手缓慢敲击着轮椅扶手,他不想承认自己感受到了一点点压力——按理说,这是不可能的,他在与许多高层人士沟通时都未曾有这种感受。
也或许正是因为黑发青年是社会之外的、不受约束的却又影响力极大的一个人,才会让他有这种感受。
两人——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两种不同的势力力量,在此刻胶着着。
在那位老人审视场中的池归舟时,池归舟也在用良好的视力注视对方。他注意到对方敲击扶手的手,接着脑海中回想起封千鹜说过的话。
那个缺损的小指,极大可能与异兽有过交易的证明……只要能够找到关于这点的证据,就能让平衡胶着变成倾斜的天平!
像舅老爷这种势力,慢慢消耗、走程序是杀不死的,必须要一招制敌,让公众审理落下铡刀!
池归舟目光不由地瞥向了站在另一边的唐向晚。
慈善晚宴之前,他曾和唐向晚谈过,告知过[和异兽有过千里鸟通讯的人,小指会有三道黑线]这件事。
能够进一步接触高层那些人获取更多讯息的,只有唐向晚。
他收集到相关证据了吗?他这把暗箭,对准的是舅老爷和第二继承人吗?
池归舟内心不太确定。但他想,自己可以相信对方一次,默契地互相配合,看那枚砝码是否会落在自己的天平上。
毕竟,从刚才遥远观看高台之上情景来看,那名舅老爷很可能是唐向晚叫来的。
于是,在高台上那名老人慈祥着问,他想要什么样的承诺的时候,池归舟睫羽扇动,回答说:
“不用承诺。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联盟可以现场出示一下目前记录在库的925军信息、还有那艘阿库斯克战舰图片。”
——池归舟的目的非常简单,就是给唐向晚一个可以操控大屏幕的机会。
轮椅上的老人听见池归舟的要求,浑浊眼中闪过一丝思考和疑惑。
仅是如此吗?目前联盟系统可是经过删改的,就算现场出示,也不会发觉任何问题。甚至这种行为,还会给他们增添可信度。
竟然指望他们会在这里露馅吗?果然还是个年轻学生。老人内心划过一丝轻蔑,唇角笑容不由稍微多了一些。
他点了点头,旁侧的第二继承人立刻会意。
不过考虑到首席执行官还在现场,第二继承人还象征性问了一下:“父亲,请问我们可以出示吗?这是公众的需求。”
“……”首席执行官神态看起来有些疲惫,他简单回复,“可。”
于是第二继承人心情颇好地转向唐向晚,一如既往地将这种事交付给自己信任的手下唐向晚:
“去吧,向晚。用你的笔记本连接大屏幕,登入联盟内部数据,展示给在座的、还有直播间里的各位公民看。”
“好的,继承人大人。”唐向晚声音轻柔。
他动作专业熟练地将笔记本与会场大屏幕连接,将所有的一切完美处理好。
只是最后,呈现在大屏幕上的,不是925军信息或阿库斯克战舰图片,而是一张非常突兀的——那名舅老爷与另几位高层人士的合影图片。
观众席的众人都愣住了,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放出这个。就连高台之上的几人也没反应过来。
第二继承人眉头略微蹙起,说:“放错了,向晚。不要浪费时间放无关东西,抓紧时间切屏。”
但是这一次,唐向晚没有再依照着第二继承人的话语照做。他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挺直腰背,将耳麦轻巧拨正了。
他依然是外貌柔软无害的omega,但他的声音和气势,已经一点点攀升起来。柔弱的菟丝花有着绞死目标的力量。
“我是唐向晚,西侧边区流民幸存者。”他说,“现在,我要实名举报十五年前西区军以平民为饵吸引异兽的罪行,以及九年前联盟高层与异兽私通联络的事件。”
此话一出,顿时如水进油锅,炸起一片沸腾!
第168章
池归舟从前只知道唐向晚是曾经的战争遗孤,但是不清楚具体细节。
直到现在听见唐向晚的自我介绍,他才知道唐向晚的家乡、以及成为遗孤背后的故事。
到此刻,他所有关于唐向晚的困惑都被一把钥匙轻轻解开了——那把钥匙的名字,名为[复仇]。
池归舟抬起头。
当他看见大屏幕图片上,那位老人半遮半掩裸露出的带有黑线痕迹的完整小指时,他就知道,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胜利的天平已经倾斜了。
高台之上的唐向晚没有停顿,他并不在意周围空气短暂的凝固,继续声线平稳地开始讲述所有已知的情报讯息。
他言语组织富有条理、清晰明了,像是专业的播报员,直播给全体公民详细的相关资料。
大屏幕上最初放出那张老人的照片,但很快,照片又被压缩放到一边,切换成其他内容。
照片只是证据之中的一个,唐向晚并不是只凭借着这一个站出来举报的。
足以看出唐向晚为这一天准备了许久许久,他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磨了多年的箭,就为了如今一击正中靶心。
——池归舟给唐向晚了一个挽弓的机会。唐向晚抓住了。
第二继承人最初并没有反应过来,变故发生得实在是太快。
紧接着,他原本微笑着胜券在握的表情变得有些扭曲。
震惊、慌乱、恐惧、愤怒、茫然等等多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恍若翻滚的泉水冒在脸上。
他原本以为舅老爷出现后一切便稳了,谁知道最信任的下属竟然给了他背后一刀!
在这一刻,第二继承人恍惚有些理解了当年925军的心境。
命运是一个环,曾经刺出的剑,兜兜转转又以相似的方式落在他身上。
第二继承人眼见着大屏幕上呈现出越来越多的东西,不仅仅局限在刚才所说的内容,还有更多自己这些年来背地里的部分黑色交易。这些有头有尾的证据压根不是言语可以蒙混过关的。
他整个人再也无法如之前那般冷静,再也无法保持理智克制下去,几乎是本能地就想要上前拽住唐向晚。
够了!不能再放下去了!!
第二继承人脑子有些空白,面对那些不能揭露的秘密,人的本能是先掩盖,之后再想办法解释。
“你怎么能……?!”第二继承人往前迈出,向来温和的表情难得显露出凶狠神色,alpha的信息素在一瞬间冲着唐向晚扑过去!
alpha向来都可以凭借着信息素去压制omega,这是一直以来的社会规则,也是自然法则。
“够了!”第一继承人动作迅速地制住对方,但他只能钳制住第二继承人的动作。
在长久被软禁的日子里,他的腺体被一些不入流的手段故意损伤了。也是因此没办法自如地控制信息素和精神力,此时此刻不能帮唐向晚抵挡这股汹汹袭来的信息素。
站在那里的唐向晚身形稍微一顿,他的播报暂停片刻,白净的脸偏转而来。
但他接着笑了,没有流露出omega面对alpha会有的本能臣服。
他抬起另一只手,将高衬衫解开,被遮盖的后颈处有一道不明显的伤疤——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道手术留痕。
第二继承人凶恶的表情一瞬滞住。他显然没想到唐向晚会对腺体动刀。
“你……”第二继承人话语稍停,接着表情浮起有些古怪的癫狂的笑,“哦。你疯了。你切割了腺体,你会终生承受腺体缺损的折磨,你会赔上你的一辈子。”
“我不会。”唐向晚平静回望,接着轻笑了下,“或许,你有关注最新的腺体弱化研究?”
第二继承人的神色怔住,接着面颊开始抽动起来:“不……这是不对的,你们在腺体上动刀,违背自然规律,你们在扰乱现存的社会秩序!一定会后悔的!”
后悔?唐向晚灰色眼眸像是高山湖泊,不起波澜。他一生的后悔,都已经用在了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他还是个年龄不大的孩子。他的家乡是西区边界的一颗不大不小的星球里一个偏远小镇。
异兽来势汹汹,这颗星球撑不了多久。
小镇上的政府机关在紧急撤离重要物资,持有枪械的军队守卫在侧。然而他们并不能顺利击退异兽群。
物资和人民面前,他们选择了前者。为了腾出更多时间撤离物资,军队暗中打开了小镇另一头的关口闸门,让那些异兽有了新的目标点。
当时的他正巧看见了这一幕,身形僵住了,没有呼喊、也没有阻止。他将永远后悔那一次的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