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或许在贺星回的主导下,这确实是一件人人都能办妥的差事,可要将之办得漂亮,终究还是需要一点手段的。

这些念头一闪而逝,他抬头看去,便见众人都在微微点头,赞同了他的判断,便又接着道,“叶氏如今已经没落,北地世家便都以卫氏为首。若是卫氏松了口,此事自然就成了一半。”

知道自家不会被找上,戴晔的儿子大大松了一口气。来之前父亲交代过他,他们家也有几个人牵扯其中,这钱肯定是要还的,但绝不能弄得大张旗鼓,最好是在大家都开始还的时候,他们再随大流地采取行动,方才不惹人注目。

若是按照范一通的说法,能够说动北地的世家们主动补上欠款,戴家人倒正好可以混迹其中。

但卫家不会那么好说服,自己要不要给他们提供一些消息呢?

不等他想好,严文渊已经站起身道,“既如此,一事不烦二主,这说服卫家的重任,就交托给范先生了。若此事能成,先生当为首功!”

范一通低头,“愿勉力一试。”

……

范一通这一番话没有保密,当日北地所有世家都听说了,顿时心情复杂。

这话确实切中了他们心中所想,可是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低头,又不符合他们向来的行事风格。

世家在皇室面前,从来都保持着一种超然的地位,因为他们的家族传承,往往比皇室要悠久古老得多,有着年深月久积累起来的财富和知识,底气自然也足。甚至可以说,皇帝能够上位,少不了各大世家的扶持,对待他们自然也就不敢轻慢。

问题是大越不一样。

前朝末年,大宣皇帝无道、朝政糜烂,为了维持奢靡的生活,不断横征暴敛,终致激起民怨,各地纷纷举起义旗,为了镇压这些乱民,朝廷只能给予各地守将更大的权力,更多的军队,结果武将拥兵自重,不听调遣,国内一片乱象。

草原上的胡人抓住了这个机会,大举南下。

那个时候师家还是大宣长城,镇守在西北,本来不应该有任何问题。可惜其他地方的武将不愿意与他配合,争功冒进,不但葬送了自己的军队,还将胡人放进了关内。

师家军只能回过头来,一路追击,谁知胡人铁骑机动性太强,因为畏惧师家军,不敢在路上停留,一路长驱直入,竟直抵雍京城下。

皇帝和烨京城的世家贵族们吓破了胆子,当即匆忙地收拾起行李,准备南迁。

谁知道这才是真正地闯下大祸。

本来雍京城的城墙既高且厚,草原人又不擅长攻城战,只要紧闭城门,严加巡守,就算给那些胡人军队几个月的时间,也不可能攻破。那时候,师家军早就已经收拾完了残局,将胡人围歼了。

可他们自己从城里跑了出来,不但让胡人看到了中原人的富有奢靡,也看到了中原人的软弱可欺。

被金银珠玉和精米白面晃花了眼的胡人,将第一批出城的人尽数杀死,其中就包括了昏庸无道的皇帝,以及当时最为兴盛的大世家。毕竟也只有他们这样的身份,才能在第一时间接到消息逃走。

好在就在这个时候,师家军终于追上来了,在雍京城外与胡人的军队展开了决战。

城中剩下的那些人觉得雍京城已经不再安全,便趁着这个机会又跑了,并且一路南下,度过天江,最终选择在烨京安顿下来,残存的世家们奉一位宗室皇亲为主,建立了南宣朝廷。

所以,这些从北地搬来的世家,虽然依旧打着世家的名号,实际上真正的世家精锐和嫡系,早就已经被胡人一网打尽,剩下的都是些原本不起眼的旁支。他们虽然在南宣起了势,可南宣不到三十年而亡,并没有让他们积累起太多的底蕴。

那之后就是几十年的战乱,最终高祖皇帝定鼎天下,建立大越。

所以如今的这些北地世家,不过是空有个煊赫的壳子,根本不能跟前朝世家鼎盛时相比。不要说左右朝政,就连大越的朝堂上,也没有太多他们的位置:真正的要职都把持在地头蛇南地世家,以及当年跟随高祖皇帝从草莽之中起兵的寒族勋贵手中。

之后随着北方的州府被收复,交给他们经营管理,北地世家才重新有了底气。他们又通过联姻,在朝堂上编织出了一张巨大的网络。特别是在叶贵妃入宫之后,他们一度把持了整个北地的军政要务,虽然在朝堂上不显山不露水,但已经足够恢复他们身为世家的骄傲。

可惜命不好,一场嘉连关大败,数十年的布局付诸流水。

那之后,叶一宪的主张才终于占据上风,开始在西北建立通往草原的商道,通过走私赚取暴利。

然而这才几年,先帝暴病而卒,庆王回京继位,朝政落到了新君的皇后手中,又通过一场西北大战,把他们的布局连根拔起。

或许是受到的挫折太多了,如今的北地世家们,早就已经没有了从前那种能与帝王分治天下的傲气。再加上贺星回之前那一番连消带打、杀鸡儆猴,他们现在确实只想图个安稳。

所以尽管心情复杂,但在范一通登门拜访时,卫家也没有将他驱逐出去。

范一通见状微微一笑,整了整衣袖,跟在管家身后走了进去。他当时有意当着众人的面说破这件事,果然传到了北地世家的耳朵里。要不然,这扇门还真没那么容易进来。

卫家主亲自接待了他。

“范先生这是把我卫家架在火上烤啊!”一见到人,卫家主就苦着脸叹气。

范一通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卫公又怎么知道,这会不会是另一个机会呢?”

“此话怎讲?”卫家主顿时来了兴致。

跟聪明人说话是真的省事,范一通脸上的笑意更深,“卫公没有去过庆州吧?有机会您也可以去看看。不到庆州,不会知道咱们这位殿下之才,真正可以经天纬地。她如今不过是在扫除沉疴,还没有真正显露出手段来呢。朝廷要做事,总要有人,如今朝中派系盘根错节,可还没有皇后一系呀!”

几句话,便让卫家主听得心动不已。

虽然嘴里说着他们有现在的局面就好了,但如果能够恢复世家的荣光,谁会不想?

卫家主不怀疑皇后的才能,如果她真的想要做大事,肯定必须要有自己的人。他之前没有往这方面想过,是以为贺星回想培养自己的嫡系,他们凑上去也讨不了好。

可是范一通这么一说,卫家主顿时豁然开朗。什么叫嫡系?那是陪伴着她从弱小成长起来的势力。皇后如今自然不需要培养所谓的嫡系,她的嫡系在庆州!她真正需要的,是能够在朝堂上为她说话办事的人。

之前皇后借着处理叶家的机会敲打他们,卫家主就一直在想她的目的是什么,只是一直没有想通。

这时他就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突然意识到,那时她或许就已经释放出了想要用他们的信号,否则何必杀鸡儆猴?

而现在,她在等他们的投名状。

范一通带来的,就是这个机会。而他们要做的,仅仅是第一个响应她的政策,还清国库欠款。

尽管那是一笔巨大的资产,即便是他们这样的大世家,也会伤筋动骨,但卫家主还是忍不住心动。因为财富可以再积累,这样的机会,错过就不会再有了。

皇后缺人吗?当然。但其实又不是那么缺。因为天底下想要为她办事的人太多了,只是他们都还没找到机会出现在她面前。

“先生的美意,我已经知晓了。”卫家主按捺住激动道,“只是这笔钱数目巨大,我做不了主啊!”

“卫公误会了。”范一通将自己带来的木匣拎起来放在桌上,推到卫家主面前,“殿下仁慈,自然不会让诸位为难。只要还清箱子里这些数目,就够了。”

卫家主有些诧异地打开匣子,取出里面的条陈挨个看过去,同时在心里计算总体数目。

算到最后,他自己都吃惊了。

“这……先生所言当真?”他急切地问。

范一通道,“这种事,我岂敢说笑。看来,卫公已经做出决定了?”

“请先生上覆殿下,我等会立刻筹措款项,最多三日,就交还国库。”卫家主略一沉吟,便道。

范一通微微一笑,拱手朝他道喜。心里想的却是那天韩青从宫中回来时,转述的那句话。

她当时说,“至少要把西北的军饷和赏赐凑齐,免得寒了将士们的心。”

那是提醒,也是威胁。

她在提醒他们,之前这些年,西北的军饷时常被拖延和克扣,总是发不满。以前没有打仗也就罢了,今年正在打仗,若是大胜,连封赏都被克扣拖延,只怕那边就要忍不下了。

西北若是乱了,大家都跟着倒霉,到时候就算有再多的钱,也只是丰富了胡人的口袋。

她在威胁他们,师无命是她的人,西北的局势如今掌控在她手中,她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全靠他们支持才能上位的皇后了。

可范一通看到的是,她手里已经有了足够影响边境局势的武将,只差一支在朝中响应她的政策、为她说话办事的势力。这个势力并不一定是哪一方,只要能听她的号令。

或许,她也在考虑之中吧?

不知他为她谋取的这一支势力,能否令她满意?

第029章 有钱

腊月的烨京城, 正处在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

不过烨京位处天江以南,主城区沿江而建,从北方吹来的寒流要先经过江面才能抵达这里, 所以冬日虽然偶尔有时候会下雪,但几乎都积不起来,风一吹就无影无踪了。

前几日吹了一阵雪片,宫人们都跟看西洋景似的站在回廊下眺望,还伸手去接雪花。可惜吹了半日, 天黑之后就没影了。

谁知这两日气温又降,早起时还能看到地面未化开的霜冻。

到腊月二十这一夜, 便簌簌地降了一夜的雪。

半夜里, 值守的宫人内侍和禁卫就都已经惊呼了一次, 不过那时夜深人静,怕扰了贵人们的清净,大家再怎么高兴,也都死死压抑着。等到天一亮,人们被窗外的雪色晃了眼睛, 整个皇宫顿时沸腾了起来。

偌大个皇宫, 里面住了上万人,即便再怎么压低声音,那动静也足够惊醒人了。

贺星回便是被一阵嬉笑打闹声吵醒的。

她从宽大舒适的床上坐起来,意外地发现, 平时听到房间里的动静就会立刻过来的宫人们都没了踪影。

窗户外面亮得有些过分,贺星回披上外衣, 走到窗边, 将窗户半推开。房间里烧着数个火盆, 一片暖意融融, 窗一开,凛冽的寒意便顺着缝隙溜进来,让贺星回打了个激灵。

而随着冷风一起灌进来的,还有目之所及的皑皑雪景,以及更加清晰的打闹声。

这可是皇后所居的凤仪宫,宫人内侍自然是不敢在这里造次的。贺星回抬眼看去,便见天元宫和凤仪宫中间的那片空地上,皇帝正在带着孩子们打雪仗。

庆州的位置比烨京还往南,气候更加温暖,终年无雪。这些孩子们从小在庆州长大,从来没有见过雪。不过烨京也很少有这样的大雪,所以皇帝也没怎么见过这样的景色,也难怪带着孩子们玩得那么高兴了。

再者,他们是回京奔丧的,虽说为兄弟服孝没有父子那么严苛,天家又更加宽容一些,但这小半年来,宫中确实没怎么热闹过,今日算是让所有人解了禁。

贺星回就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

皇帝没有什么架子,很能跟孩子们打成一团。这是因为贺星回平时太忙,平时管教孩子的事就都落到了他身上。

在庆州事,王府的孩子不分出身,白天都聚到一起,按照年纪不同分班授课,晚上各自回到亲娘身边。而庆王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沉迷风花雪月、琴棋书画,但每天也会抽出时间来看看看孩子们的课业,关心一下学习情况,有时也带着他们玩。

这个慈父严母的配置,回宫之后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我的老天!”身后突然传来可芳的声音,下一瞬,贺星回肩上一沉,整个人已经被一件大毛衣裳裹了起来。这是前几日她们开库房找出来的,说是天冷用得上。

可芳一边将贺星回严严实实地裹起来,一边板着脸道,“既然要开窗,怎么不把衣裳穿好再开?这是站了多久,身上都冰凉了。”复又怒道,“阿蛮那丫头呢?今日是她值守,怎么连个影子都看不见!外头倒是还有两个人,只是太不机灵,连屋里的动静都不会听。”

贺星回被裹得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面颊碰到外面的毛毛,惹来一阵痒意。她一边躲,一边笑道,“想来是下了雪,出去看新鲜了。”

阿蛮的老家是比庆州还要往南的地方,他们脑子里甚至根本没有雪这个概念。她是山峒蛮女,规矩本来就马马虎虎,看到这么大的雪,哪里还忍得住?

“要我说——”可芳下意识地想批评她,刚开了个头,又自己咽了回去,“算了。”

其实别说是阿蛮那种自由惯了的性子,就是她自己心里,其实也觉得住在宫中比住在庆州时差远了,规矩也大,时刻都要小心着。可是她们王妃已经变成了皇后殿下,是不可能再回庆州去了,又何必说这种话,惹她伤感?

“我心里一直有个打算,只是总没时间提,你今儿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贺星回离开窗边,一边往回头一边问,“你们都是在外头自由惯了的人,如今宫中也算安稳下来了,你们若是想出宫——”

“殿下!”可芳很生气地打断她,“您把我们说成什么人了?”

见贺星回收了声,她才又说,“您在哪,我们就在哪。除非您嫌弃我们这些人蠢笨,不愿意再用我们。否则,我就老死在宫里了。春来和溪亭,必然也是同样的想法,阿蛮……她就是出宫了,又去哪里呢?”

贺星回叹了一口气,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好,是我错了。”

她身边这几个侍女,都是因为种种原因,机缘巧合来到她身边的。一年年筛选,最后才留下那么几个,名分上是侍女,实际上从前的王府、如今的后宫,各种琐碎事务都是她们在打理。就连紫宸殿的文书工作,也都被她们接过去了。

对她来说,这是左膀右臂。她当然想继续用,但总要问问她们自己的意思。

“那你们就还是跟着我在宫里作伴。”她说。

可芳这才高兴起来,“本来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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