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儿孙们如此,杨氏面上露出欣慰笑容。
她轻轻摇头:“不必是现在,等到将来,将来再说。现在,小松小柏要上学,九娘刚成婚,你们也才都刚在东京站稳脚跟,不可荒废。等个几年,都腾出手来,再送我回去。”
顿了顿,她道:“我也想看看家里后头的好光景。”
“而且,也不必都送,谁方便,谁送就行。”
杨氏说完,又点了张司九和徐氏,让她们两个给自己擦身子换衣裳。
又说自己想吃泡菜就面疙瘩稀饭,让张小山去弄。
张小山忙红着眼眶去了。
至于杨元鼎他们,也退了出去。
徐氏眼眶红红,不住流泪。
就是张司九,也是控制不住手上微微颤抖——纵见惯了生死,可亲人离世,还是不一样的。
杨氏身下,一片胡涂。她有些难为情,却也只能叹一口气:“给我弄干净点,我想干干净净上路。”
可谁都知道,很难。
张司九勉强笑了笑:“放心,这个我有经验。”
杨氏就笑了:“咱们九娘真厉害。”
徐氏给张司九打下手,张司九帮杨氏擦了身体,换了衣裳,垫上尿布后,徐氏就再也忍不住,趴在杨氏床榻边上嚎啕大哭:“娘啊娘,你咋就不能多享几天福?老天爷咋个就这么着急?”
杨氏摸了摸徐氏的后背,自己很豁达:“人老了,总有这么一回。我也不疼,我也不给你们添麻烦受罪,这就很好了。”
她最怕的,就是老了病了,躺在床上要人伺候,自己受罪不说,也连累后辈。
随后,她让徐氏去看看,张小山怎么还没做好饭。
徐氏走后,屋里就剩了张司九一个人。
杨氏久久看着张司九。
张司九跪在床边:“奶奶,您有什么话,就说,我听着呢。”
杨氏却很久没说话,直到张司九几乎觉得可能是不说了,才听一声叹:“九娘,你是我的九娘么?”
张司九心神都是一震,没想到杨氏竟然会问出这话来。
这个问题,更叫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然而,杨氏好似也不需要她回答,反而自己又开了口:“九娘,奶奶这么多年看着你们,心里总是害怕。”
张司九定了定心神:“奶奶怕什么?”
“怕这好日子,就是一场梦。不知道什么时候,梦就醒了。”杨氏的声音都带着叹:“怕一睁眼,又是家里穷得耗子进了门,都要哭着出去的光景。”
“不会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张司九握住杨氏的手:“二叔二婶开了作坊,很有名气,承包了食堂,如此慢慢积累,不说富甲一方,至少家里不会缺钱花。”
“有了这门手艺,不敢说世代相传,但三代之内,都不会穷困。”
“小松小柏读书了,倘若争气,将来也能庇佑后代几十年。倘若子孙再出争气的,又是几十年好光景。”
听着张司九的描绘,杨氏笑了,摩挲着张司九的手:“都是因为你,张家才有了今天。”
“九娘,谢谢你。”杨氏如此说着,又道:“我要走了,后头那些好光景,我是瞧不见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南瓜。小松小柏有父母,小南瓜却什么都没有。”
“我怕她啊,将来受委屈。”
“我以前想过,把她过到你二叔名下去,然后让小柏承了你们大房。可想来想去,还是算了。只是面子上的功夫,没必要。”
“我还是想,留下你爹的血,给他留下后人,将来不至于断了香火,成了无人惦记的孤魂野鬼。”
杨氏说着说着,哭了:“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总想着,老天爷哪怕是让我用命换呢?也别叫他走啊!”
张司九哭得稀里哗啦,根本忍不住。
杨氏自己倒是很快止住了:“算了,说这些干啥子?老天爷又不会听我的。”
“我啊,就是放心不下。她还那么小——没了我,她心里也该害怕。”杨氏一想到小南瓜,心疼得就不行了:“我怎么放心得下……”
“奶奶放心。”张司九对上杨氏的眼睛,一字一顿:“我是小南瓜的亲姐姐,我什么时候都会护着她。我会给她找个知冷知热的好丈夫,给她存下铺子和田产,让她这辈子就算只是坐在家里,也不愁吃穿。”
张司九说一句,杨氏就点一次头,最后等张司九说完,她摩挲着张司九的手,连声的夸:“好,好,好。”
“不只是小南瓜,小松小柏,二叔二婶,我都会看顾着他们。只要我在,必不会让家里出问题!”张司九郑重保证。
杨氏脸上有了笑,然后叮嘱了一句:“九娘,你也要好好的。好好的。”
然后,她闭上眼睛:“我困得很了,我眯一会儿。饭好了喊我。”
杨氏靠在软靠上,果然闭上眼睛。
张司九趴在床边,哭出了声。
她摸着杨氏的手腕,感受着那越来越无力和缓慢的脉搏,只觉得无力。
张小山捧着碗跑进来:“娘,娘——饭好了!”
张司九抬起头,冲着张小山微微摇头。
终究,杨氏还是没吃上这一口面疙瘩稀饭。
饭好了,却喊不醒她了。
张小山抱着碗,慢慢的坐到了地上去,片刻之后,就像是个孩子一样哭起来:“娘啊,娘啊——”
徐氏他们的哭声,也在外头响起来。
不多时,杨元鼎带着棺材回来,看见众人如此,就知道杨氏已经走了,于是只能对众人一番宽慰。
虽然大雨滂沱,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但灵棚还是要搭的,尸身也是要入殓的,还要去通知亲朋,请道士来念经做法事。
每个人都忙碌起来。
张司九牵着小南瓜的手,一直带着她。
杨氏的衣裳是换过的,也擦过身上了,所以直接把棺材里铺了之后,放进去就行。
入殓过后,张家众人,除了张小山和徐氏要各处张罗,小一辈的,由张司九带着,都在灵堂跪着。
张司九跪在那儿,看着黑漆漆的棺材,心中一片复杂,直到后半夜,才算是缓过来。(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