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仅剩五十名左右的部曲本是詹家的私兵,但在一路逃命过程之中,因为肖策三番两次的妙计使他们躲过危机,他们逐渐被肖策收服。相比于听从詹少宁的话,肖策的话更为让他们信服。在部曲的回忆里,刚开始逃命时,肖策就曾多次否定质疑过詹少宁的判断,詹少宁因此变得优柔寡断。在一次带着部下陷入危机损失了数十人之后,詹少宁便不再独自做决定,全权听从肖策的话了。在得知此事后,元里瞬间下定了决心。肖策此人实属危险,他不留在元里后方便罢,但他现在却是要和詹少宁一起留在蓟县,如此野心勃勃想要控主又行事极端的人,绝不能留。但元里即将要离开蓟县,他没有时间去漂亮且不落人口舌地处理掉肖策,也不好越过詹少宁直接动手。他也没有时间和詹少宁摊开来解释,詹少宁刚来蓟县不过十日,如今尤其信任肖策,比信任元里还要依靠肖策,元里贸然和詹少宁说出他的忧虑绝不会有好效果。所以,元里打算在离开蓟县之前警告肖策一番,令肖策无法在后方作乱。去战场的前一夜,元里在楚王府办了一场宴席,用来感谢詹少宁的前来,也感谢他为自己筹集了药材。宴席上,众人载歌载舞,好不快活。行到半途,元里忽然举起酒杯,朗声对肖策道:“多谢肖先生一路护送少宁到幽州,才使得少宁这等人才没折损于祸事,来到我身边助我一臂之力,这是我之幸事,也是幽州之幸事。”詹少宁顿时被夸得涨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肖策端起一杯酒,站起身不卑不亢地道:“护送公子避祸本就是策之职责,公子年少,纵有些莽撞,但天资聪颖,他日必定会成为一员大将!承蒙元公子不弃,还请元公子多多教导公子,策在此谢过元公子。”说完,肖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话一出,詹少宁刚刚红润起来的脸色又变得苍白了一些。元里笑了一声,轻声道:“你这谋士倒是奇怪。看你这语气,好似少宁不是你主家,倒像你子侄一般。”詹少宁在一旁不由点点头,“元里,肖叔与我的关系一向好,我把他当做亲人一般看待。”“不可不可,”刘骥辛站了起来,哈哈大笑着摇了摇头,“少宁公子,您这就不懂了!咱们为人谋士的,万不敢以家主长辈自居。相比于做您的长者,得您信重的属下才是我等最大的抱负。”刘骥辛看向一旁的肖策,“立谋兄,我说的对不对?”肖策眼中闪了一闪,“长越兄所言便是我心中所想。”詹少宁愣住,随即变得若有所思。元里趁机问道:“少宁,你的那些部曲准备如何安排?”詹少宁下意识朝肖策看去,元里及时出声道:“这些人护送你一路着实辛苦,少宁,你身为主公,可要好好安置他们。”詹少宁被这么一说,也想不起来去看肖策了。他很久没有自己做决定,有些紧张地舔舔唇,试探地道,“元里,我想要让他们加入你的部曲,和你的部曲一起训练做事,你觉得如何?”“自然可以,”元里欣然点头同意,“少宁,若想要他们尽快熟悉蓟县,我可否将他们打散安置?否则怕是日久时长,他们独自抱成一团,怕是会生出事端。”詹少宁连连点头,感激地看着元里,“元里,你真好。”元里微微一笑,余光瞥向肖策。肖策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詹少宁和元里已经做好了决定。他眉头皱起一瞬,随即便掩下去了神色,让人看不出他是喜还是怒。接下来的宴席中,刘骥辛一直在向肖策劝着酒,各种辞赋典故张口就来,实在令人无法拒绝。宴席结束之后,肖策已经喝得醉醺醺,头都有些发晕。他跟随众人拜别元里和詹少宁,揉着额角往房间走去,只是眼前越来越晕,让肖策都有些看不清路。肖策脑海中闪过一些疑惑。这酒当真后劲如此大吗?但还没深想,脑中就更加混沌。肖策脚步踉踉跄跄,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枯桥上,他脚底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又好像是被什么推了一把,直直从桥上摔了下去。剧痛袭来,肖策瞬间陷入了昏迷。第二日。詹少宁红着眼睛地在府门外送别元里。元里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安慰道:“别担心,肖先生一定会好起来的。”昨晚,肖策喝醉回房时路过枯桥,却一不小心摔了一脚,从桥上摔到了桥下干泥里,直接摔断了腿,大早上才被洒扫的仆人发现,被人抬进了房里。一说起这件事,詹少宁除了伤心,还觉得有些滑稽。喝酒摔断了腿的事詹少宁以往也当笑话听过几次,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发生在一向聪慧机敏的肖策身上……这种滑稽甚至冲淡了詹少宁心头的担心,让他都有些哭笑不得。元里鼓励道:“少宁,肖先生既然断了腿,你就要好好地照顾他。如今他身受重伤,需要静养,你做事便辛劳自己一番,莫要多去打搅肖先生养伤。”詹少宁深呼吸了一口气,拍拍胸膛说:“元里,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肖叔,定然少去打扰他。就算没有肖叔在旁,我一定为你看护好楚王府。”元里欣慰极了,抬手与他击掌,“那就这么说定了!”说罢,元里翻身上马,笑着朝詹少宁摆摆手,带着五百人长队渐渐远去。*几日后,元里终于到了上谷郡涿鹿县。早有斥候探到了他们的动静,回去禀报了楚贺潮等人。等元里到达军营时,便见杨忠发和何琅正翘首以盼地等候在军营前。瞧见元里一行人的身影后,这二人眼中一亮,热情地跑上前,“元公子,您可算是回来了!我们可都想死你了!”元里从马上下来,衣袍飞出飒爽弧度,他打趣地道:“是想我们这些人,还是在想我们带来的东西?”杨忠发肯定地道:“人,必须是人!您不知道,您走了的这几天,将军都念叨了您多少次!”元里佯装惊讶,随即便四处看了一圈,装模作样地疑惑:“那怎么我回来了,还不见将军前来迎接啊?”杨忠发讪笑着,“将军待会就来,待会就来了。”说完之后,他又颇有些小心翼翼地道:“元公子途中可有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今日您心情可算是还好?”元里被问得摸不着头脑,“倒没遇上不顺,今日也很是气爽。杨大人,你问这话是何意?”何琅抬手搭上了元里的肩膀,自来熟地道:“没事没事,杨大人只是在疑惑你们怎么来的如此之晚,担心元公子你在路上遇见了什么事。元公子啊,蓟县如今如何了?想我自从来到北疆,还没去过将军的封地,连楚王府的门都没踏入过一步呢……”趁着何琅和元里说话的功夫,杨忠发连忙招过一个士卒,低声对他说:“去跟将军说,元公子今日心情很好。”几个人簇拥着元里往营帐中走去,何琅笑着道:“远远看到了元公子车队的身影,心知你们行路一日难免饥饿,军中已为你们备好饭菜,诸位尽管敞开胃口大吃。”元里半开玩笑地道:“你们今日是不是对我太热情了些?”杨忠发连忙道:“这就是给您接风洗尘而已。”元里狐疑地看了眼杨忠发,又看了眼何琅,“何大人,你们……”何琅突然埋头在元里的肩膀处深深一吸,出声打断了元里的话,“怪不得从刚刚开始就闻到了一股香味,果然是元公子衣服上的香味。元公子这衣服是不是也是用那香皂洗的?这味道我喜欢极了,何某厚着脸皮求求元公子,您可不可以也给我一份香皂?”说完,何琅又低头闻了一口,纳闷地想,真是奇了怪了,怎么同样是赶路,元里身上还这么好闻?元里神情无奈。夏季炎热,一路走来,他们一队人都臭得要命。趁着昨晚休憩地有水流,人人都弄了点水粗粗擦了一遍身,元里还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要不是有昨晚,只怕元里现在能臭得何琅抱不下去。“香?”另一道熟悉的声音冷冷传来。何琅吓得一个激灵,立刻抬起头放开元里做出正直的神情,“将军,末将什么都没说。”元里忍笑,转头朝楚贺潮看去。楚贺潮没穿盔甲,大概是因为太热,他只穿了一层深色单衣,长袖敷衍地挽起到手肘,露出的麦色小臂肌肉结实。此时英俊的脸庞坠着汗意潮湿,正略带不悦地看着何琅。元里也很热,但一看到楚贺潮,他便能感觉到楚贺潮比他还热。楚贺潮的衣服上已然有不少地方都被汗意浸湿,变成了更深的色块。楚贺潮的视线在元里身上快速转了一圈,元里朝他笑了一下,唇红齿白,在一群灰头土脸的将领士兵中格外醒目。见他一直没说话,何琅讪讪地道:“将军,我就是和元公子开开玩笑。”楚贺潮没多计较,转身往后走去,“过来。”一转过身,元里才看到他背后的衣衫湿得更是夸张。从脖颈到腰背的衣服全被汗水浸湿,皱巴巴地贴在身上。腰背下方便是长腿翘臀,长靴紧紧绷在小腿上,充斥着骇人的爆发力度,这一脚估计能一下踹死一个人。楚贺潮突然转身,沉沉地看着元里,“你在看什么?”元里抬起头,不忍直说,“没看什么。”楚贺潮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勾唇笑了。他悠悠走到元里面前,懒洋洋地站定,高大的身躯如雕刻而成,痞劲儿又冒了出来,“嫂嫂要是喜欢看,那便直说,我站着不动,你大可以随意看。”他下颚紧绷,脖颈上的喉结坠着汗珠,调笑地道:“毕竟我也知晓嫂嫂长不成我这般模样,心中难免会生出艳羡之情。”元里欲言又止,最后诚实地道:“将军,你靴子开口了。”楚贺潮:“……”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看,果然在靴子上看到一个口子。楚贺潮脸色一黑,再次抬起头时,就看到元里弯起的嘴角。楚贺潮:“……嫂嫂,很好笑?”“怎么会?”元里咳了咳,尽力压住笑意,“将军两袖清风,一心为国为民,清贫到如此地步只会让我敬佩,怎么会觉得好笑?”楚贺潮的神情变来变去。他大概觉得有些丢人,脸色变化看得元里津津有味。忽然,楚贺潮的表情变得缓和了下来,声音也温和了许多,“无事,能让嫂嫂高兴一点儿,我出丑也值得。”这句话说完,元里反倒嘴角僵住,有些毛骨悚然,再也笑不出来了。一行人来到了营帐里,一入营帐,太阳便被挡在了外头,虽没凉快多少,但总算没有那般炙热心燥。帐里已经放好了吃食,军中的饭菜粗糙,没有多么精致的东西,但这里的所有人都已吃惯,各自坐下后便拿起碗筷吃饭。元里没多少胃口,吃了几口就停了下来。他一停下筷子,楚贺潮也停了下来,紧接着,其他人都放下了筷子。元里眼皮一跳,觉得不妙。“将军,我有些疲惫,想先去休……”元里扶起桌子准备起身。“嫂嫂,”楚贺潮低沉开口,及时叫住了他,“我有些事想要同你说。”元里在心中深呼吸一口气,又坐了回来,转头看向他,“什么事?”楚贺潮神色微妙,似乎有些说不出口,他看了杨忠发和何琅一眼。杨忠发正琢磨着如何去说,何琅已经跳了出来,“元公子,咱们军中快要没粮了。”元里大惊:“怎么会?先前运送过来的粮食足足够两万大军再吃二个月!”何琅被他这么严厉地一看,不由自主把事情都说了出来,“天气越发炎热,士兵一旦受伤便凶多吉少。将军看出了涿鹿县内的白米众粮食快要颗粒无存,便用粮食为由劝白米众投降。白米众中有人熬不住,果然给我们打开了城门,但涿鹿县内情况严重至极,除了白米众没粮,普通百姓们已活活饿死了两成,将军便将军粮拿去救济这些百姓了,这会儿,涿鹿县内还正在施粥呢。”何琅在楚贺潮麾下待了两年了,别说这次只饿死两成百姓,更惨的满城被屠尽的事他们也见过,可他们以往都没往外拿出来一粒粮。原因不外乎其他,因为他们的粮都不够自个儿吃的。楚贺潮的军队军规极多,和其他的军队不一样。其他军队在战后会去争抢战利品,劫掠整座城池的东西以战养战。然而他们不曾做过劫掠百姓城池的事,维持军队作战的粮食便少之又少,只能倚靠朝廷军饷,更别说救济其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