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雨势渐小,天将暗,气温陡降。
黄庭与文然再度走出幽止巷。
雨丝纷扬,空无一人的幽止巷幽寂昏暗,镂刻无数羊角图案的金链上锁住六道黑影,另一端牵在黄庭手中。
一个下午的奔忙,不仅仅是城南,黄庭带着文然甚至跨越内城走了一趟城北,金链上锁着的不全是城南之鬼,更有一个是从北边带回的。
自上仙抛下鬼地,在两国相互参照后,世间的鬼物陆续有了双方都比较认可,固定下来的层级,上下共分七品,一品为大,之后又有细分甲乙丙丁四级,每级再有上中下三等,基本囊括了世间所有鬼物。
当年文然初凝魂体之时,文家共收拢了百十坊民,又舍了全家命魂,才将他堆到四品丙级上等,这已经位列百年来鬼坊所出鬼物的前茅了。
可如今仅是一日不到,粗略估算后,全城最少孕育出了三十多个鬼物,且最低也是三品乙级上等的判定。
这些阴魂虽以大晋的标准来看,判定着实不低,但由于其所吞食的鬼气大部分都是外来,戾气太重,六个鬼物就足以达到这条特制金链原本可压制八个鬼物的极限。
这还算上了其中唯二的两个判定稍低的鬼物,就是连带陈家子在内的,绑在最前端的两个。
这两个都是单独擒鬼时,被文然吞食过鬼气。huci.org 极品小说网
黄庭都能想到,司里必会仔细查纠此事,届时……
“其实,之前异常发生的时候,我已经看清了,至少没察觉到你有主动吞吃的想法,可这种言语,是万万糊弄不住司里的,毕竟这种事情是在你我二人独处时发生,只怕连带着我都要受审了。”
文然明白,黄庭并没有埋怨的意思,只是在据实分析罢了,也确实如他所言,太巧了,偏偏避开别人视线后失控,还是在短时间内失控两次,无论如何都是说不通的。
根据约定,各鬼师必须在金链到达封镇极限前,到凌奎处集结,黄庭如今已经属于拖延。
硬着头皮,二人领众鬼向城南金羊像所在地走去。
金羊雕塑以南,早已聚集了城南所有的坊民,被城外支援而来的军士们分割开来,冒雨蹲坐了数十块地方。
穿行其间,黄庭品读着文然此时所思。
文然在想,四年前,他也是这其中的一员,而在进入禁魔司,走过八十狱后,他才清醒过来,也明白了所谓的一家人,所谓的父母,包括蜻蜓坊中的一户户人家,都只是晋人将他们的记忆,以神通蒙蔽后,重新打散组合而成。
经过那些怀抱幼儿的人家时,文然不用去看,都知道他们在殷切注视着自己。
作为十年内唯一走出鬼坊的文家子,他是所有鬼坊人家羡慕的对象,即便‘他家’为此全部死绝。
能入内城,再不用过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是所有鬼坊人家毕生的奢望。
所以才有文家子,有周家,有陈家,有金链上其他五人背后的人家。
以后,这些席地而坐的坊民中,还会有人能被这条金链所缚,在这里,捆人的金链代表的就是希望。
而这,是需要付出‘全家’性命才能有实现的可能。
“儿子,总有一天,爹也要把你送出去,爹不想当鬼了,爹也不想再让你继续当鬼……”
“大人,你看看我家孩儿,能不能……”
“大人……”
“快看,那不是王家小郎吗?”
“啊!真是王家的小子,难怪没见他们过来……”
“大人,您看看我家的……”
“……”
声声呼喊随着黄庭一行人的到来,逐渐震天而起,让人错觉,是不是连带着空中飘下的雨丝都齐齐阻滞了瞬息。
在晋人的灌输下,越是年幼的鬼物,越有机会被选上,而千万年的岁月,也证实了这一点。
然而此时竭力镇压坊民的军士,核查坊民身份、人数的吏员,包括在其间行走的黄庭、文然,都不会告诉他们真相。
年幼者是厉鬼散逸后,只能寻幼儿附身,否则鬼气不足以压制肉身,这类鬼物,身上的戾气最少,污染最小,更易被阵法洗涤。
而年长者太驳杂深重,日久侵蚀之后,两道阵法的压制都不足以驱散其戾气,身处肃州蜻蜓坊,年长者是早已设定好的肉食,毕竟圈养幼小鬼物,总要投食不是……
像是被呼喊声吓到,被金链锁住,之前还鬼气翻腾的六人,随着越来越靠近金羊锁和金街,一个个都逐渐萎靡下去,老老实实的跟在二人身后。
金街划分内外二城,也是划分人鬼的界线,这六人即将在众坊民的目光中,踏入人间。
分散聚拢在四座金羊雕像附近,乌泱泱数以万计的人堆里,除开军士和禁魔司诸人外,皆是鬼物,皆为蝼蚁,皆受圈养,皆身处鬼界。
临时搭建的雨棚下,不知何时换了衣衫的凌奎正坐在花梨木椅上,早在二人还未近身就抬起了头。
凌奎起身上前,绕过黄庭和文然,过去细看带来的六人。
细细的毛雨飘进棚内,黄庭接过军士递来干爽的衣衫,避开诸人,独自出去更换。
片刻后,马蹄声由远及近,不需回头,文然就知道是叶真来了。
果然,身上透湿的叶真跃下黑风,走进棚子。
“听说文然今日失控了两次?”
换了衣物,刚巧走进来的黄庭,闻言就要再次退出。
“老黄,你干嘛,见到我就跑?”
黄庭尬笑一声,紧走几步,站在刚刚落座主位的叶真身前,拱手行礼后解释道:
“大人,卑职只是脚滑了……”
“呵呵,是挺狡猾的。”
凌奎从后面过来,拍了拍黄庭的肩膀,感慨道。
一名军士端着木盘进来,奉上茶水。
“怎么样?送去司里的那些什么反应?你不在司里坐镇……”
凌奎边走边问,随即意识到了什么。
“是司丞回来了?”
顺手将黄庭拉过去下首落坐,凌奎看着叶真追问。
点点头,抿了口热茶,驱走身上的寒意,叶真略一思索,对于鬼物进入禁魔司的情况避而不谈,反倒关心起了一旁被金链缚住的六人。
“这几个呢?还是老样子?”
闻言,凌奎扫了黄庭和不远处的文然一眼,欲言又止。
在他的注视下,黄庭低头,舌尖舔了舔唇角,最终还是掀开手边的杯盖,放出从茶水中飘起的袅袅白气。
叶真不急,垂下眼皮,仿佛没看到三人的动作,自顾自端着茶杯一口一口的呷着。
凌奎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语气尽量平和:
“还是老样子,就是前面两个逸了些鬼气出来,被文然吞下,用来抑制他身上的戾气上涌。”
茶杯磕碰声响起,黄庭眼睛一闭,端起杯子,咕噜咕嘟几声喝干茶水,温热的茶汤流过干哑的咽喉,散开层层温热,黄庭不由自主的挺了挺腰背,又再次松弛下去,转头看着上官,听候发落。
“咯!”
杯底落在桌面,意料之外的,抬起头来的叶真,脸上倒是没有预想中的怒意,反倒是似笑非笑的问:
“哦?影响过狱吗?”
凌奎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不影响。”
“那就押去司里吧,这里有你我坐镇即可,文然不是吞了鬼气嘛,正好过一趟金羊锁,回司里请司丞大人帮着稳一稳,毕竟这些鬼物的戾气太盛,单靠他自己容易出纰漏。”
摆摆手,示意外间的军士进来续茶,叶真指着文然,对凌奎说道。
这么一来,反倒是三人有些忐忑起来,齐齐将目光投向叶真,棚子里除了雨水顺着雨棚滴落,敲打地面,只剩了军士续茶的水声和来往的脚步声。
“愣着干嘛,还不快去,今天鬼事频发,到处都缺人,你们两个速去速回,不要耽搁时间。”
叶真说完,再次将茶水一饮而尽,起身接过早已等候多时的军士手中的干衣,自顾自换衣服去了。
凌奎来到金链旁,又一次检查一遍,确定了没有问题,在叶真回来之前,挥手打发了二人。
看着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黄庭牵着金链带着文然离开,凌奎将附近的军士打发走,坐下看着换了干衣的叶真踱步进来。
“凌大人,你想不明白我为何没有追究他们私吞鬼气一事?”
凌奎点头。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你不是一直想改进驭鬼之法吗?这次有这么多的鬼物补充进来,我劝你还是把心思多放在这上面,包括文然这次的行为,不也是很好的研究例子嘛。”
“啊对了,岑神君在西城坐镇,东北两处则有今日未轮值的鬼师照应,稍后黄庭应该也会带来两三位鬼师回返,本官今夜就在此照应着,黄庭回来后,凌大人就先去狱中吧,毕竟那边也该忙起来了。”
叶真一边说着,一边好整以暇坐下去闭上眼睛,手掌轻轻覆在茶杯上,指腹还依次上下点过杯沿。
凌奎越听越不对,逐渐僵住了面皮,随即略一迟疑,眯起眼睛盯着放松下去的叶真。
二人同级,但叶真的话语说得也太过生硬了些,就差指着鼻子让他不要多管闲事了。
为何半日不见,叶真的态度……
一连串的关系和事件在脑中迅速筛过。
据传言,司丞乃君父钦点,禁魔司可以说是牢牢握在司丞手中的,君父当年又是国教全力支持才得以继位,而随着君父迈入古稀,国教九位新一代神君已向皇长子靠拢了四位,这还仅仅是明面上的,岑神君便是其中之一。
今日频繁爆发的鬼事大概率是鬼国人的手笔,恰好到来的岑谨代表的新一代神君们,又是主张大规模炼制鬼将的中坚……
果然,有君父默许,皇长子继位在即,这分明是早已安排好的,利用鬼国人的渗透,撬动君父和老神君们,交给皇长子为代表的新大晋的一场大考。
“嘶!”
凌奎倒吸一口凉气,神色变幻间,不自觉端起杯子,连杯盖都未掀,便凑到嘴边。
叶真眼皮轻抬,觑了凌奎一眼,心中抑制不住的赞赏。
看样子,他这么快就想明白了,难怪司丞当年极力将他保全,不仅多年主掌刑狱未曾怠忽过,头脑也是拔尖。
嘴上噙了一丝笑意,叶真继续说着:
“凌大人,回去后,在司里挑些人,这批鬼物的过狱,你就受劳多带带他们,我来之前,司丞还嘱咐了,若是方便,还想请你编纂一册关于炼鬼的纪要,年底与上报的案籍一块,呈给国教诸神君,再看看可有能改进之处。”
“遍观咱们禁魔司,此事由你来做,最为稳妥啊。”
见凌奎移开茶杯点头,叶真张开眼睛,虚虚拱了拱手:
“事多且杂,之后就劳烦凌大人了。”
掀开茶盖,调整过来的凌奎喝了一口茶汤润喉,将杯子放下,平淡回道:
“这些事情本就在我职务之内,何谈什么劳烦。”
二人相视一眼,便不再多言。
叶真点点头再次闭上双眼,感受指掌间传来的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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