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老爷子呵呵笑着摆摆手,“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不过是在熬日子。多强健的身体,也经不起如此折腾。”
“丫头你就别哄我了,”他神色冷淡地看着一院子跪倒的子孙,内心早就没了波动。“我虽然不是医生,但人年纪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也是能感知自己还有多久的活头。”
赵老爷子看向柯美虞。
柯美虞轻笑着:“您别这么悲观。您身体确实有着不少大大小小的毛病,但是只要细心调养,还是能恢复七八成的。”
“我没必要欺骗您。我学习的是咱们夏华的医术,回头给您开药方,泡药浴和喝药,双管齐下,不往多了说,至少能让您将这些年浪费的岁月再补回来。”
狄老爷子没当回事,“我一个废人,就不浪费组织的资源了。”
“哎,老狄,你怎么说话呢?你是为咱们夏华的胜利,才没了一双腿。组织一直惦记着你们呢。”
“以前是咱们组织太忙了,各行各业都等着发展呢,又赶上那十年,好不容易缓过来劲,就已经有人着手接过慰问老兵的事宜。”
“很多资料已经遗失了,这还是后来根据咱们老兄弟们回忆,慢慢又寻访调查,才补全的。”
赵老爷子笑着说,“组织可没忘记你们,马上就会采取各种措施,能让咱们这些老家伙安享晚年。”
狄老爷子不置信地看着他,“老班长,你说得是真得?”
自己如此没有尊严苟延残喘了几十年,连媳妇子女都嫌弃的废物,别人可怜他,能管得了一时却管不了一世。
他也不是老班长的责任,能知道还有人惦记着自己,已经很感动了。
起码他存在过,也确确实实做出了些贡献。
他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想要等老班长爷孙俩离开后,在这群畜生再欺辱自己之前,体面地离开。
听到这里,能活着谁又有勇气去死呢?
在战场上他热血涌上头的时候,是能够冲锋在前,哪怕死了也算是荣耀。可回到家里,那日子过得连猪都不如,他却害怕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他不甘心呐,不怨恨组织,不怨恨公社领导,只是对着血亲如此冷漠残忍而痛心。
“当然,我何时说过谎话?”赵老爷子肃色地问道。
“没有,”狄老爷子笑笑,带着怀念地说:“大家伙儿那时候谁都不服,就服您呢。”
“说您有本事,脑袋瓜灵活,跟着您肯定能活下来。”
赵老爷子也笑着摆手,“我那会儿年轻,什么大话都敢说。战场上谁能保证一定能活下来?不过是大家伙憋着口劲罢了。”
“这次我就带你回去,咱不在这里受罪。”
“你也别觉得自己是负担,咱们这些老兄弟,现在活着的还有多少?又能活多久呢?”
柯美虞笑着说:“对呀,您们一个个可都是咱们国家千金难买的大英雄,肯定会将您们妥善安置的。”
“组织已经办起来养老院,就是有专业的工作人员服务您们,管您们的日常生活。没事的时候,您就给老伙计们一起说说话、听听曲子、下下棋,不比闷在家里好?”
赵老爷子看了她一眼。他的打算是,先将人给接回去,然后寻组织有关部门帮着解决,替老狄申请一份生活补助,用这笔钱雇佣保姆。
没想到柯美虞竟然扯出来养老院了。
现在不是没有养老院,但是里面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他曾经去看过,职工们工作早就出现了疲懒,只管着老人饿不死,其余的方面是能省则省。
偶尔上面有人来视察,这些人就打起精神做个样子,等人一走,又恢复常态。
指望这些人,老狄的日子也不过是从一个坑蹦到另一个坑。
赵老爷子又忍不住思维跳跃,想到等些年自己也走不动了,家里那群人不知道如何对他呢。他是受不住气的,在家里呆不住,去养老院,也要过被人作贱的日子吗?
俩老爷子都沉默了,为自己的余生充满了担忧和恐慌,以赵老爷子更甚,毕竟狄老爷子已经被遗弃了几十年,日子还能再糟糕吗?
柯美虞笑着说:“赵爷爷,狄爷爷,你们要打起精神来,要相信这世界上还是有光明和爱存在的。”
“哪能让咱们这些做过贡献流过血汗的老英雄,再吃苦受累呢?”
“赵爷爷,狄爷爷不清楚状况,难道您不相信我跟我对象吗?能够开办一家让人喜欢的老年大学,又如何开办不了养老院呢?”
“这是公益事业,也能创造不少工作岗位,只要细节敲定好,谁能说养老院不能愉快地运营下去呢?”
赵老爷子拍拍头,“对对对,我被家里那群人给气疯了,以为所有人都跟他们似的没有良心,只看到利益。”
“社会上有不少虞宝儿这样有爱心的人士,肯定能很好地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事不宜迟,柯美虞冲一个汉子勾勾手,“去,寻个车来,送我们出村!”
“记住不要耍任何心眼,否则,我绝对打得你满地找牙。相信我,你们一个村子里的人上来,我照样都能给甩飞。”
“到那时候吃苦的还是你们!”
那汉子连连点头,可不是嘛,当时他们一起涌上来,结果连人的衣角都没碰上。人再多也不是她的对手。
而且听她的意思是,将老头子给拉走,正好将烫手山芋给甩出去。
他连滚带爬地出了门,很快就联系到村上的拖拉机。
在车斗里放置了厚厚的被褥,赵老爷子将瘦得几乎没有重量的狄老爷子抱上去,自己也跟着跳上去。
柯美虞看向狄老爷子,“狄爷爷,您准备如何处置他们?”
狄老爷子看向蜷缩在一起的子孙,厌恶地说:“从今往后,我们再没有一点关系。你们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呵,我就等着你们得到报应的一天。”
“就像丫头你说得,今天你们如何待我的,明儿个等你们老了,孩子们也是怎么对待你们的!”
“只希望你们别后悔,而且,心肠如此狠毒的人,一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
狄家人脸上没有一点悔改,甚至还对他的离开有种迫切。
柯美虞点点头,撑着手就要跳上车。
“唉,你,同志,他们的胳膊和下巴还没按上呢。”
柯美虞看过去。
妇人哆嗦下,“老爷子都不计较了。”
“拿钱来,”柯美虞笑着说,“一个胳膊一百块,我这个手法可是独门秘法,这世上难寻到第二个人将他们的胳膊和下巴给接回去。”
“哪怕接回去了,也能因为受力问题,成为习惯性脱臼。”
“你咋不去抢钱?什么独门秘法,吓唬谁呢,随便一个赤脚医生,都能看好,”妇人气急败坏地说。
“行,那我也不费功夫了,离开这里你们也找不到我,正好让你们尝尝苦头。”柯美虞点点头,让司机赶紧开走。
瞧她这迫不及待的架势,让狄家人心里忐忑不已。
他们是农村人,能在村里横行霸道,全仗着家里汉子多,因为吃得好体型彪悍,如今要是他们的胳膊都出了问题。
那么以前他们多霸道的,往后也将会多受气!
时间太紧,他们根本没时间验证柯美虞说得什么独家秘法。
“呜呜,”一个汉子使劲地瞪着狄家大媳妇,挣扎站起来,不客气地往人肚子上狠狠揣了一脚。
这都什么时候了,难道这娘们还藏着掖着,让爷们受累?
他们可是瞧见身为残废的老爷子受到什么待遇,如果他们稍有差错,胳膊不能用,不也是要人伺候?
这么多人呢,这群娘们难不成还要当着他们的面改嫁?
钱再多也得身体康健不是?
狄家大媳妇被踹懵了,自己自从嫁入狄家来,在婆婆面前伏低做小,可等生了男娃后腰杆挺直,从没有受过这样的对待。
她也是气疯了,羞恼到要命,嗷嚎一声捂着肚子爬起来,冲着男人就又挠又拽。
男人被扯得东倒西歪,两条腿慌乱地寻找平衡,哪里还能踹人?
柯美虞冷笑声,再度开口让司机开车。
司机应声,瞥了热闹的狄家一眼,突突开着车就走。
所有人都急了,乡下医疗条件不好,大家伙心疼钱,有什么小病小痛的,连乡里的卫生所都不去,直接寻赤脚医生帮忙看看。
不少人都因为赤脚大夫医术不精而误了终身的,其中就有脱臼后没有给接好,废了一只脚的。那事闹得很大,正好是局势紧张的时候,赤脚大夫一家就被赶到牛棚里住去了。
有这个先例在,大家伙其实对柯美虞的话信了大半。
毕竟刚才她可是给俩汉子给装上胳膊,让他们帮忙烧水。
“我给,”其他汉子都耐不住上来一起往死里要踹那妇人。
她被吓到了,赶忙尖声叫着。
家里汉子多,每个人俩胳膊一个下巴得三百块,九个汉子那就是两千七了!
他们家没这么多钱,可是当时老爷子从战场上下来,带了不少战利品,他们都是时不时卖上一两件,换了钱疏通关系或者改善生活。
每一件卖得价格不便宜,所以他们还有些值钱的东西。
生怕柯美虞走了,有两个汉子不要命地甩着胳膊跑到拖拉机前,拦下来。
司机也关注着狄家的动静,刹车及时,因为差点撞到人,他后背冒了一层虚汗,忍不住冲着人骂了几句。
可是那些汉子没理他,都眼巴巴地看向柯美虞。
“晚了,你们不相信我的医术,我现在提价了,双倍,如果讨价还价或者再拖延时间,那就是三倍!”
妇人赶忙回去拿出一个盒子来,“这些都给你,里面可都是好宝贝,能换不少钱呢。”
柯美虞拿过来,就三块成色普通的玉佩,加起来也就一两百块。
她将玉佩连盒子扔回去,“走!”
狄家人全怒了,都是这个愚蠢贪婪的妇人,不是她,家里什么事都没有。
妇人一哆嗦,赶忙说:“我想起来了,还有其他的,你们别走。”
她转身去拿了一个罐头瓶子,咬咬牙,递过去:“只有这些了,其他真没了。”
狄老爷子也点点头,确实,这么多年来,这些人挥霍了不少,能留下这些就不错了。
柯美虞将东西放到老爷子身边,跳下拖拉机,将所有人的胳膊和下巴复原。
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坐着拖拉机走了。
狄家人呆怔在原地,脑子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怎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呢?
老爷子被接走了,家里的钱也都被挖个干净,可以说除了这套房子,和他们养出来的壮实身体,以及那充满恶臭的窝棚,一切都跟老爷子回来以前没什么区别。
不,还是有区别的,那时候汉子们都小,由着狄老太太这个半寡妇拉扯着他们,缩着肩膀在村子里做人。
不知道从何时起,老爷子回来了,带来了一笔财富,家里住上砖瓦房,汉子们身体养得壮硕,狄家成为乡里有名的滚刀户。
现在,他们狄家又能维持多久的荣光?
而且他们还在担心柯美虞回头再来算账。
毕竟她只是讨要了钱,卸了他们的胳膊和下巴……
看着麦浪滚滚、晴朗的天空,熟悉入骨的乡路,狄老爷子又是感慨地含着老泪。脑海里总是能想起许多以前的事情,有小时候淘气地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有娶妻生子的喜悦,有背离家乡参军的豪情万丈。
可最终都变成了一个漆黑带着恶臭的小屋,折磨他几十年的冷酷家人。
他无奈地闭上眼,长长叹口气,再次睁开时,不再有丝毫怀念和眷恋。
“老班长,我,我这个样子,虽然干不了什么,但是我不想擎等着人伺候,沾组织的便宜。”
“我想趁着脑袋还清醒,手也算灵活,再燃烧余热,为组织做贡献!”
赵老爷子哈哈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这就对了嘛,小辈再好,翅膀硬了飞离家,还能指望他们跟乌鸦一样反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