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是在于能帮助百姓、士人、族人逃离战争的苦难,得一处安身之所;另一方面在于,人员成分复杂,要将堡中的大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
这与在朝廷做地方官又有不同。
做刺史、郡守之类的官员,可以把职权分配下去,大概率不会出现有手下官吏将佐功高震主,日后寻机篡夺官位,因为刺史是朝廷任命的,多少还得有所顾忌。
在东晋历史上只发生过一次,平南将军、江州刺史刘胤被手下大将郭默暗杀,当时掌朝政的王导竟然忌惮郭默的勇武,奏请晋成帝封郭默为江州刺史。
这就引发了以陶侃为首的大臣们众怒,陶侃给王导写信说,郭默擅自杀害上司可以封官,如果下次杀害丞相您,我们该如何待之?
王导最后不得不收回诏命,派人围剿郭默。
而坞堡的坞主就相当于一个土皇帝,在坞堡内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如果一个不小心,有人推翻他,那全家就死无葬身之地。
这就需要坞主既有雷霆万钧的狠手段,又有笼络人心的软手段,恩威并施,且时时刻刻不能放松警惕,大权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
陈望只是想报答呼延父子的救命之恩,所以就没继续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他在座榻中拱手道:“呼延坞主夜晚唤在下前来,可有何赐教?”
呼延赫看着陈望,缓缓道:“元日节前就听小女说起,陈公子谈吐不凡,胸有谋略,‘真理只在箭矢的射程之内,尊严只在剑锋之上。’说的好啊!但当时岁末坞内事务繁忙,一直未曾请教。”
说罢,他有些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又道:“前几日又听犬子说陈公子愿助敝坞一臂之力,解决与聂家堡的达溪河水源争端,今日请陈公子前来,愿闻其详。”
呼延赫虽然言语颇为客气,但其神态却是对眼前这个年轻的贩干货商人有些怠慢。
陈望又好气又好笑,虽然他和呼延赫在地位上有着云泥之别,本来可以不管。
但呼延兄妹二人秉性淳朴,温柔敦厚,因为自己的原因差点赔上性命却只字未提,还把自己救回来待如上宾,悉心救治。
他诚恳地拱手道:“在下有些拙见,并自幼读过一些兵书,为答谢坞主救命之恩,想助贵坞攫取达溪河水源后再走。”
“哦……”呼延赫沉吟道:“如此,多谢陈公子能鼎力相助,不过敝坞与聂家堡战力相差有些悬殊,敝祖上到现在与他们为水源纷争达百年未能化解,唉!谈何容易啊。”
陈望反问道:“呼延坞主本意是打算开春后如何解决?”
“年前我召开过坞里大会,大家集思广益,打算开春后再去一趟郡里,请郡守薛大人开恩,令聂寅开放水源,大家共用之,大不了再多送些钱财。”呼延赫黝黑的脸上露出几分无奈地道:“现如今大秦在王丞相的治理下,喜迎盛世,地方官吏比较公正,我年幼时,正逢羯人石虎统治时期,郡上并无人管理此事,我们两家年年械斗,殃及族人,死伤无数啊。”
陈望默默地点了点头,并未接话,他知道呼延珊定会向父亲复述他讲的话。
果然,呼延赫继续道:“小女对我讲起陈公子那个那个……哦,对了,吃了原告吃被告,形容得非常妥切,让我又犹豫了起来,其实还有一个法子能解决争端。”
“哦?请讲。”
“那就是联姻。”
“啊,哈哈哈……好事啊,呼延坞主,从古至今解决战乱纷争,都采用和亲之策。不知应显兄迎娶聂家哪位女郎?”
“非也,是小女阿珊许配给年龄相仿的聂寅第五子聂丰。”
“……”陈望一阵无语,虽然他感觉有那么一点点惋惜,毕竟呼延珊是人间少有的绝色美女,但为了获取坞堡长久的安定团结,她嫁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聂寅去年曾在郡上与我相遇时提及过婚事,我并未应允,只对他讲要回来与夫人商议,但敝夫人及小女坚决不从。”
“哦……”陈望沉吟起来。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呼延赫手抚乱蓬蓬的虬髯,眉毛拧成了个川字型,沉声问道:“陈公子之意是要武力解决吗?”
陈望简洁明了地道:“正是!”
“关乎到敝坞一年之生计和堡兵性命,败则还会失去在郡守大人面前的话语权,兹事体大啊。”呼延赫心道,我何尝不想痛痛快快地打一仗,谁又愿意去郡里送礼陪着笑脸,低三下四的,小娃娃不知打败之后的后果有多严重。
陈望则心里想,好歹你们祖先也是北方游牧民族,百十年来怎么变成了这样,血性、狼性都去了哪里?
但是他又不能证明自己什么,说自己是大晋兖州刺史?三品平北将军?曾经大败鲜卑、氐秦数十万?
那呼延赫会把他当成一个疯子赶出去的。
他只好苦笑道:“贵坞内外实情和历史轨迹,坞主了然于胸,在下只是过路之人空有相助之心而已,坞主请三思。”
说罢,陈望站起身来,躬身施礼道:“坞主公事劳苦,还请早些歇息,在下告退。”
呼延赫也站起身来,还礼道:“陈公子好意我已知晓,容我再行考虑。”
陈望转身扬长而去,一边走一边轻吟道:“火形严,故人鲜灼;水形懦,人多溺……”
呼延赫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他也是从小熟读经史百家,对于陈望留下的《韩非子.内储说上七术》耳熟能详。
火的形态很猛烈,因而人被烧伤的很少;水的形态很柔弱,因而人被淹死的很多。
意思不就是说你越是嚣张强势,损失的越少,你越是卑微懦弱,反而损失的越来越多。
但是自继承父业十几年来,与聂寅最少打过十次,战绩是二胜二平六负,羞于道哉。
我能把胜利寄托于这个十六七岁的瓜娃子身上吗?
呼延赫也是叱咤泾水南岸的关中豪强之一,生平饱经世变,也曾阅人无数,看得出陈望气度不凡,而且听儿女说起他手下随从勇猛异常,武艺精湛。
但这么个小小年纪,充其量也就是个刚刚出远门的富家公子少爷之类人物。
他一屁股坐在了座榻上,陷入了苦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