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雄壮的肃州城门矗立在烈日之下,一如既往。
于云黛而言,只隔一年光景。而对沈元韶而言,却恍若隔世。
这座城与大渊许多的城相似,四四方方的城墙里是四四方方的坊市,可到底是不同的,这是城池,更是家乡,是归处。
进城后,云黛先带沈元韶他们回了昌宁坊的沈家老宅。
“来了来了。”
听到敲门声,守着宅子的周管家佝偻着身子过来开门,当看到门口站着的俩人时,先是一怔,旋即不可置信地揉了揉浑浊的老眼,“姑娘……姑娘回来了!这位是……是少爷!?”
云黛微笑,“是,周伯,我和哥哥回家了。”
少爷竟然还活着!
震惊与喜悦叫周管家半晌回不过神,云黛与他解释一阵,他才缓过神来,望着沈元韶的脸庞老泪纵横,“好啊,太好了,少爷还活着,老爷和夫人在天有灵也能安心了!”
他又哭又笑将他们迎入院里,张罗着去煮茶水,纱君赶紧上前帮忙。
云黛边领着沈元韶在府里逛,帮他回想从前的记忆,“那一间是父亲母亲的屋,西边是我的,东边是哥哥你的,后头还有两间客房。你看这堵墙上的划痕,是小时候你和我记录身高划的,之前每年都会添上一道……”
直至父兄出征,墙上的划痕再没添过。
沈元韶轻抚着墙壁上那深深浅浅高低不一的划痕,脑中也闪过些许温情脉脉的画面。
阿依慕跟在后头,用不算流利的大渊话嘟囔,“这就是你从前的家么?也没有多好嘛,远不如我们王帐宽敞。”
沈元韶没接她的话,默不作声走着。
那边周管家捧着热茶出来,恭敬提醒道,“姑娘,少爷,先坐着喝茶吧。”
云黛他们走到院里那棵枝繁叶茂、绿盖如伞的梧桐树下,歇脚喝茶。
周管家看着这一幕,眼角又忍不住湿润,抬袖抹了下泪水,“两位小主子先歇着,老奴去给老爷夫人上柱香,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云黛闻言,侧眸看向沈元韶,“哥哥,我们也去给父亲母亲上柱香吧。”
沈元韶的视线从梧桐树收回,轻声应了声好。
阿依慕一听,也站起身来,“我也去!”
几人上过香后,奶娘也从外头回来,见着云黛和沈元韶归来,也同周管家一般喜极而泣。等情绪平息下来,立即抹了眼泪,张罗着烧饭做菜。
在老宅里用过午膳,云黛和沈元韶便往晋国公府去。
萨里拉和阿依慕都是外族人,不便跟着,皆安分留在沈宅。
临出门时,奶娘和周管家还巴巴跟在他们后头,满怀期许问道,“你们今夜回来住么?虽说国公府里雕梁画栋、四壁玲珑,但姑娘和少爷离家这么久了,难得回来一趟,不若就回来住吧,哪怕住上一晚也好呐。”
云黛看向沈元韶,“哥哥说呢?”
沈元韶双手拢于袖内,望着这熟悉又陌生的院落,语气柔和,“这是家,自要回家来住。”
云黛莞尔一笑,“好。”
奶娘和周管家也都笑逐颜开,“趁着这会儿天色还亮着,姑娘少爷快些去国公府吧,老奴们收拾好房间,备好晚饭,等着你们回来。”
兄妹俩一出门,他们俩就欢天喜地张罗起来,简直比过年还要喜庆。
***
国公府的仆人甫一见到云黛下马车,且身旁还跟着个容貌清俊的年轻男子,都惊了一跳,等回过神来,一壁派人进去禀告,一壁将人请进府里。
赶巧今日休沐,晋国公也在府中。
因着先前谢伯缙的家书里提及沈元韶尚存于世的消息,晋国公和乔氏在前厅见到沈家兄妹时,倒没多讶异沈元韶的出现,而是更惊讶他们俩这时赶了过来。
简单寒暄后,几人落座。
再见晋国公夫妇,云黛欢喜之余,心底更多的是担忧,略作斟酌,她问起谢伯缙的消息,“大哥哥四月底离开庭州,一走便是好几月,半点回信都没有,不知国公爷和夫人可清楚他的近况?”
提及长子,晋国公和乔氏互相对视一眼,面色变得凝肃。
沉吟片刻,晋国公扫了眼厅内伺候的下人们,“你们先退下吧。”
下人们低眉顺眼应诺,快步退下。
偌大的厅内霎时更加静谧,这份沉静叫云黛心头惴惴,就连呼吸都不自觉屏住,眼睛直定定地望向国公爷夫妇,等着他们开口。
乔氏最是了解云黛,见她忐忑不安,心头轻叹了口气,扭头对晋国公道,“你说吧。”
晋国公也没拿兄妹俩当外人,掌心摩挲着酸枝木太师椅扶手的精细纹路,吐了一口浊气,才肃正面孔道,“你们可知长安乱了?”
云黛和沈元韶皆是一怔。
静了两息,沈元韶不疾不徐道,“在庭州时就听闻皇帝病重的消息,这一路过来,也一直听人议论,有说陛下是服食丹药,亏了身子,有说陛下沉溺后宫,耽于女色。具体因何病重,却也不重要,总之他这一病,皇室之内有倾轧乱象也正常……”
“是,储君未定,人心易乱。”晋国公轻抚茶汤上的浮叶,浅啜一口,似是茶凉了味苦,他皱眉将杯盏随手往旁边一搁,又正色凝视着下座两个小辈,压低了语调,“不过这乱象,如今也尘埃落定了。”
云黛呼吸一沉。
许多事传到百姓耳朵里总得晚上许多,上位者却得耳聪目达,消息灵通,现下听国公爷这般言辞,显然长安有了新的情况。
她难抑不安地掐紧了掌心,仰脸望着上头,“怎样了?”
只听晋国公若有似无的轻叹一声,沉声道,“先前长安城内封禁,消息一直传不出来。昨日才新得了消息,五皇子逼宫,三皇子平叛护驾,双方在长安鏖战了三日三夜。十日前,陛下于太极宫传位给三皇子,新皇登基仪式定于本月二十八日。”
这番话传递的讯息实在太大,宛若往平静的湖面砸了一块巨石,哗啦溅起的水花从头到脚泼了全身。
云黛坐在椅子上缓了好半晌,眼瞳微张,唇瓣翕动,有许多话想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还是沈元韶出声问道,“我在突厥时就听说皇帝偏宠丽妃和五皇子,甚至原太子被废也与他们母子有关,如此盛宠,五皇子因何逼宫?哪怕他老实本分当个孝子,勤谨侍奉,还怕皇帝不传位于他?”
逼宫得来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是要记在史书为后人所诟病的,他实在想不通五皇子此番行径的意图。
面对沈元韶的疑问,晋国公抚着茶杯的动作微顿,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先是扫了眼云黛,尔后又看向身旁的乔氏。
乔氏与晋国公多年夫妻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清了清嗓子,替他给沈元韶解惑,“五皇子逼宫,是因为长安传言纷纷,说他……嗯……子嗣有碍……”
一旁静坐的云黛闻言,眼睫不由猛地一颤。
子嗣有碍?
这事莫不是三皇子放出的消息?
沈元韶显然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理由,偏了偏头,越想越觉得荒谬可笑,却又不无道理。
于皇家而言,繁衍后代乃是立国立本的大事,若皇帝有疾无嗣,那是动摇国本的大患。这就像自古以来权倾朝野太监不少,却也没见哪个太监能称帝坐江山。盛安帝但凡还有些理智,也不会扶这么个储君上位。
站在男人的角度去看,那方面不行的确是男人的致命痛点,寻常人都无法忍受这份耻辱,何况五皇子这样一个出身尊贵的龙子龙孙,且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满城尽知,此等羞辱非比寻常,可不就把他逼得失了理智,干出逼宫的疯狂之举。
思及此处,沈元韶轻啧了声,眸子微眯,“这也是他的命,摊上这事,注定与皇位无缘。”
乔氏和晋国公深以为然,昨日他们收到这消息时,也就此事讨论了许久。
明明五皇妃前年才生了个小皇孙,怎么五皇子突然就有隐疾了呢?难道真像外头传言那般,五皇妃的孩子是偷生的?这也忒荒唐!
可见五皇子并非天命所归,不得老天眷顾。
夫妻俩瞥见下首的云黛低头一言不发,只当女儿家脸皮薄,提到此等隐秘之事不好意思了,便轻咳了一声,转了话茬,“再过几日,新皇登基的消息估计也要传开了。”
云黛小心翼翼地问,“大哥哥与三皇子交情匪浅,如今三皇子得位,大哥哥他应该能得宽恕吧?”
晋国公脸庞线条不动声色地收紧,手指轻叩桌面,目光沉沉道,“密信中只说阿缙领了五千精兵入长安,除此之外,再无旁的消息。”
云黛惊愕,“五千精兵?”
他不是去长安领罪的么,身旁怎么还带着精兵?这是去领罪,还是去作甚?
鬼使神差间,她又想起沈元韶那句“大不了反了去”。难道大哥哥他去长安领罪是假,实则是要做些大逆不道的事?
她越想越心惊,耳边轰鸣,又忍不住自责,早知长安城内又是逼宫又是鏖战的,她拼命也得拦着他,不让他去趟这浑水!
“既是三皇子胜了,大哥哥怎会没有消息呢?”云黛实在不理解。
“的确毫无音讯。”晋国公沉下眉眼,见云黛面失血色,心有不忍,补了一句,“你也别太忧心,我已写信去长安,让你们姑母帮着打听。阿缙他做事还是有分寸的……”
云黛咬紧了下唇,心说她再不信他做事有分寸的话了!真有分寸,他就不会莽撞私自领兵,也不会领着精兵进长安。
在座无人言语,厅上的气氛愈发的沉重压抑。
最后还是晋国公打破这份寂静,温声道,“你们栉风沐雨从北庭赶来,定是人乏马困,不若先去客房歇息,等晚些边吃边聊。贤侄呐,今儿个咱们可得好好喝上几杯才是。”
沈元韶本想推辞,可晋国公盛情难却,便也应下。
乔氏起身,先带着云黛和沈元韶去慈安堂拜见谢老夫人。
路上说起各自近况,乔氏柔和笑道,“府里还是老样子,一切都好。三郎在永吉县历练,性子也成熟稳重了,去年还破了几个案,县令亲自替他报功,年前嘉赏文书就下去了,如今他在那过得乐不思蜀,都不想回来了。”
总算听到件喜事,云黛面上露出笑容,“三哥哥一向聪明,定是能做出一番事业的。”
“不是我自夸,他们三兄弟就没个愚钝的。从前三郎年纪还小,浮躁贪玩。现下长大了,也懂事了。”
说起幼子的成长,乔氏眼角眉梢都是欣慰,再提及次子,语气就多了些惆怅,“你二哥哥去年年初被调去苏州府任判官,上回来了家书,说是今年三月就调回长安,现下也不知到没到长安……唉,最好路上耽误些时日,可千万别赶上长安之乱……”
她忧心忡忡念叨着,等走到慈安堂才惊觉自己唉声叹气了一路,不由朝云黛兄妹抱歉笑了下,“人上了年纪就爱唠叨,叫你们笑话了。”
云黛理解道,“儿行千里母担忧,三位兄长天南地北,都不在夫人身旁陪伴,夫人心中牵挂也是人之常情。”
乔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叹道,“要不说还是生女儿好,女儿贴心,嫁在身旁还能常回娘家看看。生个儿子,没志气的窝在家里也就罢了,若是有那志向的,就跟破了壳的雏鸟,翅膀长硬了一个个也都飞远了……”
说到这,她神情温柔地望向云黛,“好孩子,我可盼着你早些进门,听你喊我一声母亲。”
云黛心下一软,眼眶微酸,她何尝不盼着能与大哥哥早日修成正果,可现下他人在长安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她都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去长安一探究竟。
稍稍平缓了情绪,几人一同进门拜见谢老夫人。
……
当晚,晋国公与沈元韶喝得耳酣面热,还有意替沈元韶在陇西军里安排个差事。
沈元韶如拒绝乌孙昆莫一般婉拒了晋国公。
乔氏则挽留云黛多住些时日,“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在家安心住着,明日我派人去永吉县送信,将你三哥哥叫回来聚一聚,他若知道你回来了定是欢喜的。”
云黛放下雕花牙箸,摇头说道,“不用叫三哥哥来回折腾了,明日我同哥哥给父母双亲扫过墓,便往长安去了。”
乔氏惊道,“你还要去长安?”
“是,不弄清大哥哥的安危,我无法安心。”
“长安那么远,且不说一路的奔波辛劳,就算你去了,若真遇个什么事,你也爱莫能助。倒不如就留在府中等着,阿缙那边一有消息,他姑母定会送信回来。”
云黛知道乔氏是好意,可她心意已决,“夫人说的我都明白,可我若真的要等,早就在乌孙等了,何必大费周章回到大渊。如果现在半途而废,岂不是白费先前的辛苦?夫人,等待的滋味有多难受,你应是知晓的。”
乔氏嘴唇动了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等待的滋味她是再熟悉不过的,每回国公爷出征,她是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心肝儿像是放在油锅上煎。若不是家中有老有小,她真想随他一同去战场,哪怕握不住剑杀不了敌,能时常见着他,照料他的起居衣食,那也足够了。
如今见云黛待长子一片赤诚爱意,乔氏既心疼俩孩子婚事多舛,又替长子欢喜,能遇上个真心相待的好姑娘。
她也不再劝阻,给云黛碗中夹了些菜,劝她多吃些,又道,“你既决定往长安去,明日我多派些人手护送。”
云黛轻笑,“夫人莫担心,有我哥哥和乌孙的萨里拉统领陪着足够了,人多事杂,反倒误事。”
乔氏望着眼前女孩儿昳丽娇媚的脸庞,眉目间好似从前温婉乖顺,却又洋溢着坚定无畏的神采,再不见从前的怯懦踌躇、畏畏缩缩,宛若挣扎着一点点冲破蛹壳的蝶,双翼绽放,流光溢彩,耀目生辉。
她心头响起一道无声的长久的叹息,白驹过隙,她膝下的孩子们终究是一个个都长大了。
自肃州行至秦州坐船,长安改天换日的消息也在民间传开了。
政权交替伊始,百姓们对新帝上位并没多大确切的感受,总是有人当皇帝的,三皇子和五皇子都是老皇帝的儿子,江山依旧是裴家的,只要他们每天有饭吃有钱花,谁做皇帝都行。
离长安越近,关于六月那场宫廷叛乱的消息也越发繁多,每次船一靠岸,纱君准会下去打听一番,尔后回来禀报给云黛——
“听说是给五皇子治病的大夫去平康坊玩乐,半斤黄汤下了肚,糊里糊涂就将五皇子有隐疾的事漏了出来。平康坊那等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之地,这事一说出来,没几日便传遍了长安。听说五皇子知晓此事,暴跳如雷,还派人去追杀那大夫全家。不过那大夫估计酒醒后知道酿了大祸,老早就卷铺盖走人,叫五皇子扑了个空……”
云黛捏着一枚白玉棋子,嫣红的唇瓣扯了扯。
真的是喝醉酒说漏了,还是早被有心人收买?她可不信一个小小的大夫在没有庇佑的情况下,能安然无恙地躲开五皇子的追杀。
纱君灌了口茶水,又继续道,“奴婢还听那从长安来的茶商说,逼宫那几日可吓人了,各家各府大门紧闭,客栈酒肆的门也拿门柱抵得死死的,生怕有乱兵杀红了眼,闯进来杀人打劫。那茶商住在安善坊的悦来客栈,白日里躲在房间里不敢出门,等天黑了打开窗户往外偷瞧,只见皇宫那边火光冲天,杀声不断,吓得他一夜没合眼。直到第四日,有官兵敲着锣鼓说是乱党已除,长安平定,他这才敢出门。不曾想一出坊市门口,就见金吾卫们在收尸体,板车上累得这么高——”
她说着还张开双臂比划着,“地上的血都干了,得拿水冲了再刷,反复三遍才干净!那茶商吓得扭头就躲回客栈,这般过了两日,还是客栈掌柜说街上都收拾干净,城门也开放通行,他才收拾货物急急忙忙出了城。”
云黛光听这描述都脊背生寒,呼吸沉窒。望着雕花窗牖外的茫茫水面,她死死地攥着掌心的棋子,胸口一阵又一阵发闷,那直接参与这场流血斗争的大哥哥呢?
他如今到底在哪,怎会半点音讯都无?
他到底,是死是活?
斩不断理还乱的千愁万绪如这奔流不停的河水,伴随她一路,直至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