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儿,你他娘的不说明天去看车吗,怎么这郑老太太一句话,就叛变啦?”回去的路上,老鹏向我抱怨着。
“鹏,我的好兄弟,没看郑老太太好不容易吐口了吗,咱后天,后天一定去看车。”我举起右手,对老鹏发誓。
“哎,他么摊上你这个‘老板’算倒血霉了。”老鹏极不情愿得回应我,不过我知道,这小子妥协了,还得以事业为重嘛。
“走,下午好好洗个澡,这一上午累的,晚上咱还住‘龙宫’吧。”老鹏随后说道。
我揽过老鹏肩膀,赶忙给他揉揉肩,一脸陪笑得说道,“去典当行吧,看坤叔在不在,咱得先把石狮子的事弄明白啊。”
“我说宁儿。。”老鹏瞪着眼转过头,我打断他的话,更卖力地揉着肩,
“晚上,晚上,今天不但在‘龙宫’过夜,还给你来个全身按摩。”
“这还差不多,跟着你啊,受累的命。”老鹏说着甩开我的手,一脚油门朝典当行驶去。
我们到典当行的时候是下午两点,上午事情多,师傅有些累了,正靠在躺椅上小睡,郑姨就给我们一天的时间,当下我也顾不得师傅是否生气了,叫起师傅,简单说了一下经过,拉着师傅就上了我们的捷达车。guwo.org 风云小说网
车到孔辛庄的时候,郑姨正在收拾南房里的杂物,虽然快拆迁了,但过年也得有个过年的利索劲儿。看到我们回来,还带来一个她不认识的老先生,郑姨笑着打招呼道,“小宁,这位老先生是?”
“郑姨,这是我师傅,盛德典当行的坤叔,您不是让我给石狮子断代嘛,我学艺不精,把师傅请过来了。”我说完嘿嘿一笑,略带得意得看着郑姨,心想这下难不住我了吧。
“哦。”听到坤叔两个字,郑姨仔细观瞧了一眼,随即眼里闪过一丝慌张,但很快恢复了平静,“看吧,我去给你们沏茶,一会儿到屋里喝茶,屋里暖和。”郑姨说着朝堂屋走去。
“有劳老姐姐了。”师傅应一声,仔细端详起这石狮子来。
“嗯!”师傅从正面上下看看石狮子,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立即转向狮子背后,用手抚摸着狮背上一道疤痕,眼睛出神得看向远方。
我以为师傅发现了什么,赶忙跑过去看师傅手抚摸处,一道二寸来长,并不很深的疤痕映入眼帘,像是刀或斧子一类的利器劈的,因为狮子通体黝黑,又在背部,所以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师傅真神了,一眼就能找到这石狮子的展儿,要不在古玩行人家一字千金呢,我在心里暗叹着。
“宁儿老鹏,你们俩把这莲花底座往上抬抬,看抬得动吗?”师傅吩咐我们道。
“嗯!”我答应一声,和老鹏撸胳膊,挽袖子,一人一边儿往上搬着狮子,可费了半天劲,石狮子纹丝不动,也不知道是太沉,还是在那放的太久,和地上的苔藓一类黏合在一起。
看我们搬不动,师傅也没再坚持,“我们进屋吧。”师傅说着朝屋里走去,只是我觉得师傅有些奇怪,走路的时候明显不如往常稳健,竟显得有些失神。
“来了,坐吧。”一进里屋,郑姨已支好圆桌,摆上四个玻璃杯,沏好了茶水,郑姨今天说话也不正常,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还是屋里暖和啊。”我赶忙笑着搭讪,心想别再出什么岔子,吃个闭门羹,这老太太脾气还真古怪。
“你,李啸坤?”郑姨没搭理我,而是眼睛凝望坤叔问道。
“蕴霞,老嫂子,真的是你吗?”听到郑姨的问话,师傅突然站起来,双手颤抖着走向郑姨,说话竟带了哭腔。
我和老鹏一下就蒙了,这他么都哪跟哪啊,难道师傅还有一段儿不为人知的青葱爱情,我的妈呀,还有意外收获。
“哎,哎,坐,坐。。”郑姨笑着迎着师傅走过去,眼里全是欣喜,眼角溢出泪水,招呼师傅在身边坐下,估计我们俩要是不在,他俩能抱在一起哭一阵儿。
“嫂子,一晃三十三年了,永军大哥呢,还好吗?”师傅坐下后,也擦擦眼角的泪水,难掩老朋友久别相逢的兴奋。
“走了,85年牺牲在马家湾,也快三十年了。”郑姨说得很平静,音调却降低了许多,看得出来,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但岁月抹不平她对丈夫的思念。
师傅却如遇晴天霹雳一般猛地站起来,瞪大眼睛望着郑姨,“啥,永军哥走了?”
“嗯,去看看他吧,那些年他一直念叨你呢。”郑姨说着站起身,朝西屋走去,师傅踉跄着紧跟郑姨,我和老鹏也随着来到西屋。
掀开门帘,对面墙上两张黑白色照片赫然映入眼帘,照片上的人都很年轻,英俊,也有几分相像,只是一人穿着八十年代老式军装,一人穿着新式军装。
师傅嚎啕大哭着奔向照片,“永军哥,我的哥哥,你怎么就走了啊,我给你的信你收到了吗,我寄给你的书你收到了吗,你不是说要和我一起学历史,下乡收货吗,你这个骗子,大骗子,你怎么就舍下我这么走了啊,三十几年了,我想你,我想你啊,哥哥!”
看到这般情景,郑姨也忍不住抹着眼泪,我和老鹏也不觉眼睛湿润。师傅哭了好一会儿,眼看就要背过气去,我和老鹏赶忙过去,一边儿一个,又把师傅架回东屋。
“嫂子。。嫂子。。”师傅平静下情绪,对郑姨说道,“永军哥旁边是你们的儿子吧,他怎么也。。”师傅没再说下去,眼里又噙满泪水。
“走了,都走了。。”郑姨这时再也难以控制情绪,伏在床头哭起来,边哭边说,“他叫小超,是我和永军唯一的儿子。。”
“嫂子,这些年难为你了。”师傅走过去,站在郑姨旁边,也是泣不成声,想过去拍拍肩膀,安慰下郑姨,可能又觉得不合适,两只手僵在身前颤抖着。
见此情景,我赶忙过去给两位老人递上纸巾,“师傅郑姨,今天是你们相逢的大喜日子,别哭坏了身子。”又过了一会儿,师傅和郑姨才渐渐止住哭声,擦擦眼泪,坐回圆桌旁。
“对,孩子说得对,今天是咱们相逢的大喜日子,不提那些伤心事了,茶都凉了吧,我给你们换新的。”郑姨说着伸手去拿暖壶。
“嫂子,我给你介绍介绍。”师傅把我拉到身边,“这是我的徒弟,文宁。”又指着老鹏说道,“这是他的搭档,赵鹏,两个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很踏实,也很聪明。”
郑姨笑着朝我们点点头,“嗯,见识过了,名师出高徒,聪明的很。”
这句话可把我和老鹏臊到地缝里了,从卖废纸到修炉子,我们俩可是让郑姨耍的团团转,还高徒呢,更别提聪明俩字,干脆您杀了我们得了,我心里想着,脸红得低下了头。
“哈哈哈哈”,师傅笑起来,“那天他们拿照片去,我就猜到可能是当年那个狮子,但我不敢确认,因为他们说只有一个老太太,我知道,这可是永军哥的命根子。”师傅说着,眼睛又有些湿润。
“不说那些了,三十多年了,难得咱们又见面,我都成了老太太咯。”郑姨这会已恢复了平静,脸上洋溢着与师傅久别重逢的喜悦,“晚上留下吃饭,待会我去炒几个菜,咱好好唠唠嗑。”
“嫂子,小超那孩子。。”师傅想问,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不想再提起郑姨的伤心事,可又太想知道永军哥,蕴霞嫂子,包括他们的孩子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哎。。小超是04年牺牲的,牺牲在AKS,第七个年头了,”郑姨似乎看穿师傅的心思,叹息一声说道,“属羊的,比你这徒弟大一岁。”我观察到郑姨说话时嘴唇在颤抖,能体会到她在极力克制内心的痛苦,那种无法言喻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嫂子,这些年你是一个人过来的,真是苦了你了。”师傅说完低下头,慢慢闭上眼睛,这突如其来的大喜与大悲,不是他们这个岁数能立马承受的。
“小超这孩子,最喜欢历史,随他爹,他爹还在那会,就拿你激励他,还说将来让他投奔你,学出息呢。”可能是担心师傅太伤心,郑姨岔开了话题,“你看,光顾着说话了,天都快黑了,我去做饭,让你这聪明徒弟打打下手吧。”郑姨说完看着我,眼里全是笑意,可这笑怎么看怎么觉得是笑话,当然我知道郑姨不是这个意思。
“姨,你就别拿我打岔了。”我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去吧,去吧,小鹏,你也去。”师傅也会意得笑了起来,看到我们随郑姨到堂屋,自顾自欣赏起墙上的照片来,边看边点头。
一个小时后,四个家常菜上桌,我又去门口小卖店拿了瓶沧海老酒,郑姨一个人住,平时家里是不备酒的。
晚上气氛很是热烈,师傅和郑姨都喝了几杯酒,聊得很高兴。从他们聊天中我们得知,师傅72年下乡,就住在郑姨的老公,也就是永军叔家里。师傅打小就喜欢历史,永军叔也是如此,而且永军叔是村里唯一读过初中的人,两人有很多共同话题,年龄又只差一岁,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在那个年代,师傅和永军叔就借晚上下工时间找高中学习资料自学,很是刻苦。农村娃娃结婚早,郑姨当时已和永军叔谈起了恋爱,经常陪着他们学习,还偷摸炒鸡蛋烙饼给他俩吃。可别小瞧这烙饼炒鸡蛋,现在不稀奇,在那个年代可是高档食品,一般人家过年来客人才肯吃的。要不是当时郑姨父亲在大队上负责养殖,哪有这个便利。
平时没事儿的时候,永军叔就和师傅讨论历史、古董一类的知识,还带着师傅到各个村转,收些铜钱儿、银元、鼻烟壶一类的老玩意儿,当时人们也不在乎这些,因此收这些东西也不贵,五斤棒子面儿就能换一个袁大头,或者二十个铜钱儿。
“那时你们收的铜钱儿、银元,现在家里还有呢。”郑姨端起酒杯说道,和师傅一饮而尽,这回忆过去的感觉真好。
77年恢复高考,师傅考上了冀中大学考古系,毕业后留在了沧海市,成了家,后来有了现在的成就。永军叔响应国家号召参了军,85年牺牲在云南边境战场上,那年小超六岁。
“三十年了,咱们都老了,没想到又能重逢。”师傅双手扶膝,眼望天花板,说不尽的感慨流露眉间,“嫂子,我想去永军哥坟上看看,也让小超认认我这个叔叔,不,是干爹,那时候永军哥和我说好的,这可变不了。”
没等郑姨回答,师傅转头对我说道,“宁儿,明天我让园园跟医院请个假,我也不安排别的事了,早饭后你接上你婶子和园园,咱们一起来!”
“嗯,放心吧师傅。”我点点头回答道。
转头看看郑姨,脸上却先是吃惊得表情,随即眼圈就红了,“等过完年吧,也让弟妹和孩子来认认门儿。”
“三十年了,我可等不得,我等得了,我那老哥哥能等吗,我们俩有太多话要说啊。”师傅似乎没注意到郑姨的表情,接着刚才的话说道,“也得让我那闺女来认认干娘。”
“啸坤,我理解你的心情,二十六年了,他在天边呢,儿子,也在天边呢!”郑姨说完也望着天花板,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啥?”师傅看看郑姨,紧闭双眼低下头,我看到两颗豆大的泪滴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