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9回 连猫话都没说

捂脸捂了片刻后,周缺一把拉住清光的胳膊:“算我求你,清光君,赶紧说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吧!”

“嗯,老子想想…”

话音刚落,清光两眼一闭倒在谢必安身旁。

谢必安一惊,出于职业病,看见什么活的东西突然厥过去,伸手就往鼻下探:“死了?”

将离摇摇头:“酒气发作起来,醉倒了而已。扇两巴掌就醒了。”

“我来!”牧遥嗖的一声从周缺怀里窜出来,撸袖子就上。

啪啪两巴掌后,清光猛地睁开眼睛:“老子想起来后面发生什么事了……”

……

这一次上路,清光并没有被南山拿去给那盆合欢花当减震软垫使。

因为不比上回,此去和亲,军队护送,他们走的是极为平坦的官道,半点震不着那盆小娇花。

当然,更因为,东虞在大陆的东北部,虽不说气候如何严寒,但也不是百越那样四季皆夏的氛围。

所以那盆小娇花或许是被百越京都的气候给养刁了,队伍北上了不过半月,它便很不争气的枯了大半盆。

别说那一朵朵雪绒球一般的花儿了,原本繁茂的叶片都没剩下几个,即便经过南山不眠不休的守候,也只有几条根系尚且存活着。

清光发誓,至少直到那时,他从未在南山的身上感受到过那么悲伤的情绪。

这个从小便受尽离别苦痛、万千折磨的人,被人污蔑时满不在意,被人辱骂时也没有所谓,就连与司卓分开时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情绪波动。

可他看着掌心的残花枯叶,却难过到好几天都没说话。

没说话指的不仅是没说人话,连猫话都没说。

清光烦得要命。

过去南山在他耳边没完没了的“喵喵喵”的时候他烦得要命,如今南山不在他耳边“喵喵喵”了他更烦得要命。

细数待在百越的这近一年时光,真是如梦一场。

作为一个五千年里十之八九的时光都耗费在山野中,却依旧拥有凡人无法想象的财富的妖,清光是佩服那座金玉建成的楼宇的。

它很俗,通体上下的建筑风格突出的就是一个“贵”字,可俗至底了,就成雅了。

招招的舞姿也好,春时的歌声也好,南山的琴音也好,甚至是文人墨客们留下的情诗、南山魔鬼一般的烂画,不论什么东西配在那座楼里,或清雅或低俗,或含蓄或轻浮,都意外的相衬。

这或许就是沾染了鬼魅的魔力吧。

而这其中,那个被冠以“南山先生”四字的人,又是何等可笑的一段经历?

他一生受厉鬼所控,却被世人奉为财权两握的枭雄;他不识乐理,却被世人尊为琴圣;他自小唯一学习过的东西就是毒术,却被世人尊为医圣。

他喜欢作画,但没人喜欢他作画,更没人喜欢他的画。

他不会作诗,也读不懂诗,偏偏几乎围绕着他的所有人都成日吟诗作对,似乎不对他卖弄才华便是亵渎美人,于是只好用才华亵渎美人。

他喜欢吃甜食,叫人知道了又觉得不相衬;他养一只大猫,因不与他一般美貌,更不乖巧,所以猫也不配做猫。

他走路时步伐随意,可脊背如松,落在权贵眼中,却是不识礼,有风度,但显得轻佻。

除了记忆模糊的幼年,他没体验过这人世中正常人该有的一切感情。

友情是扭曲的,招招和春时都很好,但她们一早在那个书院里,便被折磨坏掉了,亲情永远的停在了十一岁那年,爱情从未有过,师生情更是不存在的。

若说那间书院里,唯一教过他的感情是什么,那只有他的名字,恨。

但他学的不好,没恨过。

无人得知力量从何而来,他是如何学会,但他从始至终,以一颗滚烫的心脏待人,只可惜,换来的是无尽的诋毁和羞辱。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就连所谓一段情,也逃不脱这样的魔咒。

他把喜欢的东西送给喜欢的人,可那人只觉得恼怒,将他的心意撕碎。

他因为救人性命,快乐的像个孩童,可被救之人却未能领教半分。

他昼夜思索,眼前所见、心中所想,就如手中琴、笔下画一般,真真实实的落在纸上,可念诗之人只读到了奚落和绝情,带兵围楼,不留余地。

他写给她的歌,给许多人弹过,唯独没有一个机缘给曲中人弹。

他直到离开前的最后一刻,都始终放心不下,可谁知道这背后究竟隔了几双手,最后一面竟也未见得。

这世间种种,究竟是什么道理?

即便是与他一同经历了这一切的清光,也是细想来,才觉得可怕。

可怕在为什么他如今回想起来,才发觉这个人类的生活如此艰辛?

因为他从不抱怨、从不哀伤、从不落泪?因为他没有表达痛苦的习惯?

因为他明明是站在万丈谷底,可眼中目光,却总是明亮的仿佛伸手便可触到太阳吧。

但这是不对的。

清光越想越是懊恼。

就好比,假如我们无故打断一个人的腿,但只要那个人不说他疼,甚至还能笑,我们就可以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不疼,认为自己没有作恶了吗?

不,不是。

罪恶是真实存在的,并不会因为你作恶的对象不能反抗而消失,也不会因为除了天知地知自己知,再无他人知晓而消失,这是见过地狱的人才知道的。

天子殿的阴判没有一个是吃素的,死后入地府,生前便是杀猪杀多了,都得下地狱。

可那个受了迫害的人,他为什么不喊疼,为什么还要对人笑呢?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呢?

清光忽然间就不懂凡人了。

……

一连四日,南山一言未发。

他的脸上永远不会出现落寞、孤寂、哀伤和幽怨的表情,不仅如此,许多年之后的清光发现,他这一生几乎都是这般,再哀伤时,也不过没有表情。

就如眼前,他看起来什么都好好的,就只是不说话。

这一路山水渐清,晚风渐凉,去往东虞的路上,对三个从南山楼里走出来的人来说,是自由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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