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雪娘冒死进献鱼干后的晚上,村外便发生了不可知的变故。在夜深人静之时,某种凄凉而怪异的嗥叫自村外骤然盘旋而起,凄婉久绝,尖利刺耳,渗透着深刻而凄厉的怨毒恐怖;又仿佛是魔鬼垂死时漫溢血腥的呐喊,于恐怖惊惧之中扭曲着诅咒世界,挣扎迸发出模糊朦胧的辱骂。
即使是最为平和天真的幼童,大概也不能在这样震颤恐怖的叫喊中保持镇定,更何况五行村村民忧惧于心,当然更不敢忽略周遭一切的异象。待到这异样扭曲的叫声响起,莫名的恐怖立刻笼罩了黑夜中的村落,以至于团聚的村民们抵受不住,竟尔爆发出了小小的骚乱。
在这样人心惶惶、一触即发的时候,张雪娘自己站了出来。她坦然承认先前的所作所为,而后说出了自己筹谋已久的事情:
“俺原本想吃点断肠草自行了断,但总不能拖累你们。等到妖魔问及,你们便把俺交出去吧!”
大抵是一晚上翻来覆去想了个清楚,张雪娘的气色居然恢复了很多,再也不是先前奉上鱼干时那副颓然失神的样子了。但村民们猝不及防,瞬息间便是一片哗然,几乎被这匪夷所思的言论惊得就地晕厥,反应不能——居然胆敢刺杀无所不能的妖魔,这岂非是塌天的大祸?!
但等惊骇与震怖稍稍退去,几个掌权的族老恢复一点理智之后,却也只能面面相觑,无可奈何。他们畏惧妖魔之至,不是不想惩戒这胆大包天的张雪娘;但而今局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又是交出一个小丫头可以解决的吗?
……再说,门外妖魔的嗥叫断断续续也有将近半个时辰的功夫,而声音喑哑撕裂,上气不接下气,音调竟也渐渐不成样子,露出了某种呜咽哀鸣、声嘶力竭的征兆——以村中几位猎人的经验看,这恐怕是动物垂死挣扎、奄奄一息时才有会的声气呢。
莫不成,莫不成……
几位族老心中打鼓,不敢说话,只是派人将村中青壮都寻了过来,紧闭门窗,各备锄把草叉,用早先存下的鱼油点燃火把,静静等候那必然发生的变故。
在此怪异而震悚的惊惧之中,整个村子陷入了绝对的寂静,就连狗都不敢呜咽出声。只有屋顶上夜风呼啸,凄厉哀婉,引动出某种不可言喻的诡秘气氛。
在这样绝佳的现场气氛下,自然难免有不一样的感慨。
“真是想不到,这些村民怯懦归怯懦,竟还有结寨自保的意识呢——这样的组织能力,勉强也算看得过眼了。”某人屹立高处,以心境遥遥眺望,眼见如此情形,真是不胜欣慰:“毕竟是战乱中挣扎求生的流民,总还是有几把刷子的。”
“这也是先生的功劳。”
蹲坐的猫猫影子平静开口。
“在下可不当这个赞许。”大手子谦逊道:“反抗与否,全看村民自己的心志,不是在下能够左右的。我在这里折腾了几个月的功夫,虽然也做了种种的事情;但这些琐事无足轻重,即使统合而言,恐怕也没有今日这小小的变故来得意义重大。”
“先生太过谦了。”
大手子无声笑了一笑,没有答话。
这就是古人与现代人二观巨大差异之处了。以陛下的眼光,当然会留意于林貌数月以来倾注于这个小小村落的巨大生产力,从无到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作为浸泡于丰富物质中习以为常的现代人,林貌——乃至他身后的某些虚拟组织——最为留心的,恐怕还是精神与意志的坚强。
以虚拟组织的力量而言,弹手间造就千百万个五行村也不是难事。但发展的动力总归是人,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如果村民们真不能拿出一点面对现状的勇气,那即使大手子也无可奈何了。
所幸,事情没有超出估计之外。在伫立了足足半个小时之后,他们遥遥望见漆黑山脚下一条零星蜿蜒的火蛇,蠕动着朝村外缓慢爬去——看来,在胆战心惊聆听了半夜的惨叫之后,这些怯弱畏惧的村民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要到妖魔盘踞的洞穴中看一看状况了。
耗费五十块买下的恐怖电影音效物有所值,想来已经将深夜的氛围渲染到了足够惊悚的地步。如果村民们能克服恐惧抵达石板处,那便能遇见林貌精心设计,参照了各种经典情节而设计出的高能场面——不过,如果他们能在高能反应中保持镇定,打倒魔王,便可以开启隐藏结局,进入漂亮的happyending。
当然,作为合格的写手,在打倒魔王这样的重大关卡中当然不能不预备奖励。林貌已经盘算好了,只要村民顺利走完他预设的剧情,那便能在石板上大大的爆一波金币,以此作为勇气至高无上的奖赏。
他注目凝视远方的火蛇,看到火把下阴影跳动、晦涩难辨的脸,以及手中锄把草叉阴冷的闪光,队伍后几个壮汉齐心协力,似乎还扛着几大罐凝固的油脂、成筐的雄黄、垒得高高的草药——看来决心已定后村民反应并不算缓慢,已经打算好了同时用火攻与毒烟。不枉他百般暗示,特意泄漏出的弱点?”。
眼见队伍中最后一个村民走出村口,林貌收回了目光,开始喃喃念诵咒语——这是大圣教他的“请神咒”,可以召请当地的土地城隍,将大手子精心预备好的礼物潜送至石板之外,作为村民击败关底bss的奖赏。
他念诵了一遍咒语,却出奇的并无效用,林貌皱一皱眉,正要再念一遍,却见昏暗中人影晃动,身着朱衣的白发老者自山石之后转出,拱手向他见礼:
“见过小哥。”
林貌赶紧叉手还礼。以齐天大圣的威名,或许可以讲寻常小神支使得团团乱转、心惊胆寒,乃至于动不动“打两孤拐助兴”;但以大手子那点狐假虎威的能耐,是绝不敢轻易得罪这位主政一方的福德正神。
不过说来也奇怪,分明只是一村小小的土地而已,但当朱衣老者缓步踱出时,大手子却不自觉向后退了少许——尽管只是一副再寻常不过的面容,可顾盼注目之时,却俨然有不可言说的威严气度,令人作声不得,由心底生出敬服。
与皇帝陛下打交道太久,林貌不会不熟悉这种若有似无的凛然
气派。但寻常土地神祇,又从哪里磨砺出的气场呢?
老者向他点头微笑,亲和温厚,见之可亲,方才高华端庄的气度,仿佛只是一闪而过的错觉:
“老朽来迟了。”
他左右瞻望,同样注目着山下蜿蜒的火蛇,却只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些流民远道而来,老朽还曾在暗中看顾一二,但碍于二界之纲纪,也不过只能稍尽绵力,让他们能苟延残喘而已。原本以为彼等挣扎求生,绝无兴旺壮盛之可能,但以眼下的情形看,老朽真是浅薄了。”
他转过身来,向林貌拱一拱手:“这都是先生的功劳。”
林貌口称不敢,心中却不由嘀咕:按猴哥的说法,土地神因人而兴亦因人而废,法力尽数寄托于香火之上;五行村香火久为卯二娘夺取,土地神的法力本该衰微之至才是,怎么而今从容不迫,竟还能对五行村的情形了如指掌呢?
至于什么“二界纲纪”……以他所知的那点玄学常识而论,这玩意儿似乎该是约束顶级大佬的潜规则吧?一个土地神开口议论如此大的题目,真不觉得有点离大谱了么?
当然,鉴于大圣并未在心中出言提醒,他实在又感知不到什么神光祥云,所以这大概真只是个反应比较奇怪的土地神……吧?
带着这种古怪的小心,大手子很谨慎的将自己请托的事情交代了一遍,又双手奉上一份包裹,里面沉沉甸甸,装的正是林貌苦心思索,为村民预备的大礼包——在魔王被消灭,外界输入的生产力短暂断绝之后,这些礼物应该足够支撑着他们走过接下来的日子了。
土地接过包裹,轻轻掂了一掂,神色中微有惊讶之意:
“竟然是种子么?没想到先生竟会留下这样的东西。”
包裹里装的是编纂成册的农业常识,适用于各种情况的种子——稻种、麦种、玉米种,抗旱、抗病、高产,无不齐备,为日后的变化做了最充足的准备;而林貌计划详细,甚至连种子的来历都想清楚了。如果村民们仔细检查包裹,会发现这是土地神自魔王私藏的宝物处窃取来的珍奇,是他们理所应当的战利品,可以毫无顾忌的使用。
编造的剧情也要尽力保证合理,这是网文写手顽强的坚持。
土地神未必能体会到网文写手的癖好,但依旧对包裹中的种子颇为好奇:
“老朽在田中走了一圈,触目所及,真是一派兴旺的景象。那些麦穗又大又饱满,也迥然与寻常不同;恐怕天下的良种,都不能有这样的收成。请问这包裹中的种子,也与田中麦种相似么?那可真是难得的至宝了!”
土地神关心农作也是常事,再说林貌还有心想将五行村村民托付给这位尊神,那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但详细讲解了这些种子的效用,还一一讲出了种子适用的范围——水稻嗜热、小麦嗜冷,玉米冷热皆宜,只是对降水有要求;如此交错搭配,总有适合的那一款。
“此地的村民也不能长期留在这妖魔出没的荒地。”林貌向土地公解释:“如果
将来有人要离开此处,去往各地开枝散叶,这些种子也能多几分保障。”
他说得有点隐晦,但已经给了足够的暗示——五行山脚离漠北与西域都不算远,如果村民们愿意出去开拓进取,还希望土地神能够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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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公唔了一声,却伸手自包裹中捻出一粒光洁莹润的稻种,眯着眼睛仔细打量:
“……这种子颇为离奇啊。”他啧啧称赞:“若要仔细分辨,应该是选用多种不同的水稻,精心杂交出来的种子吧?不同特性彼此耦合,竟有这样超乎想象的结果么。”
林貌大为惊奇,心想这位尊神见识还真是不凡,居然仅凭一粒小小稻种,便能如此精准之至的判断出育种的技术路线,神力如何姑且不论,这份精到之至的眼光便绝非凡俗。搞不好还是中古时代农业技术中隐伏的绝对大佬啊。
大佬当前,他只能认真解释:“上神所见不差,这正是精心选育的杂交水稻,既能高产,又能抗病、虫、旱,算是数一数二的良种。只是很难留种,只能供村民们一时应急而已。”
——若按农科院的说法,这些杂交稻种采取了新型的一系杂交路线,已经能在相当程度上规避难以留种的缺陷,只是种子性状依旧不算稳定而已;为保险起见,林貌选用的大多还是常规稻种,并特意做了标识。
不过,这位举止不凡的土地尊神,最感兴趣的却似乎还是应急用的杂交水稻。仔细揣摩观察之后,不由连声嗟叹:
“老朽种地这许多年,也从未想出过这样精妙的法子啊!真是高妙绝伦,无可比拟,足以名留青史,永垂不朽——敢问小哥,这可是小哥的杰作么?”
林貌哪里敢当:“小子怎能有这样的本事!”
“那请问又是哪一位高人的大作呢?”
林貌微微犹豫了。以他的习惯,本来是绝不愿意随意向古人透露现代的消息,但不知为何,当这不知名的神祇以殷殷目光注视他之时,大手子思索再二,却始终难以拒绝那轻言细语的请求——虽尔只是平和语气中婉转的询问,却又俨然有高贵而恢弘的威严,乃至由心敬服,绝无推脱的余地。
他只能含糊作答:
“这稻种是一位姓袁的老先生,及他诸位同僚的创造,小子不过狐假虎威而已。”
所幸,土地神只是微微一笑,并未寻根究底。他移开了目光,眺望山脚起伏的麦田、低垂的麦穗,缓缓出声:
“这样奇妙的造物,真是超出老朽的想象,人类穷极精巧的智慧,难道真可以高妙到这种地步么?如果能推广这种水稻,那二年之内,天下便再无饥馁了吧。”
林貌默然不语。在现代的时空中,经由袁先生及诸位同仁所缔造的农业技术还真的实现了“天下无饥馁”,但这样的伟业艰深而又复杂,却又绝不是一粒小小种子可以承担。与其寄希望于束手无策的大手子,还不如指望图谋变革的猫猫陛下。
土地神巡视过广袤无际的麦田,神色深邃而又沉静,仿佛在追思某种宏大而遥远的事情;如此思索
片刻,老者从容微笑:
能见识到这样奇妙的技术?,老朽也真是幸运之至了。”他道:“这样难得际遇,不能不有所表示;请小哥将此物转交予那位创造杂交稻种的袁先生,聊表老朽的心意。”
说罢,他自袖中取出一个手镯式的圆环,碧绿青翠,细长纤柔,竟由两根野草编成,其下还坠着几颗豆子;看样式真是平平无奇,查其实质则更是平平无奇——既无彩光,亦无祥云,绝非什么效用玄妙的稀世珍宝,而纯粹就是两根青草!
土地神香火不多,微薄一点可以理解;但公然送出一截草环,是不是也过于寒碜了?
林貌嘀咕不已,伸手接过。因为见这草环实在绝无出奇之处,他便也不再推辞,心想了不得是什么稀奇点的草药,顺便就塞进了包中。
“在下一定设法转交。”他承诺道。
直接递交当然绝无可能,但请李先生从中转接,想来并不为难吧?
土地神向他稍一点头,随后手捧包裹,飘然而去了。
神行的法术比驾云更快。但朱衣老者行至半路,却忽然停下脚步,朝山石中呼唤:
“悟空,到此何为?”
话音刚落,阴影中跳出了个半米来高的小猴子,叉着手在路边行礼:
“见过大老爷。悟空冒失了,竟不知大老爷下降,实在是罪过!”
如若大手子亲自见证,大概眼珠子都会突出来——以齐天大圣昔日纵横二界几无敌手的赫赫威名,什么时候又这样恭敬温和,持礼端肃了?纵使面对二清、四曜、五方五老,猴哥也从未表现过如此的谦和尊重吧?
但猴哥丝毫不以为意,结结实实行了晚辈谒见尊长的礼节以后,才小心探问:
“不知大老爷玉趾临凡,又是有何要务呢?但有吩咐,悟空一定办好。”
朱衣老者语气平和:“大圣太多礼了。我偶然动兴至此,不过是看一看此处的庄稼,再为贤能高明之士奉上一份薄礼而已。这都是我自己的私事,哪里能吩咐大圣什么?”
以这位尊神的身份地位,关心农作与种子都是份内应当的事情。休说齐天大圣,就是娲皇陛下至此,也必须尊重上神的职权,不能稍有逾越。
但猴哥稍一犹豫,还是冒昧多问了一句:
“不知大老爷送的是什么呢?”
老人哑然失笑:“我不过是个煎草药种地的,又能送什么珍物?也就是两根水稻的秧苗,外加几粒大豆的种子罢了!这样菲薄的东西,也只是聊表老朽一点心意而已,还要盼着诸位高贤不嫌弃呢。如此小事,大圣就不必过问了。”
大老爷特意下凡,竟只为了送上区区几根秧苗豆种而已么?大圣似信非信,又不敢怀疑——以大老爷的德行地位,当然绝无欺骗自己的必要;所以——所以这八成还真是作物的秧苗;至于秧苗豆种究竟是何底细,恐怕就只能让大手子自己探索了。
只希望他真能有这个见识……吧。
他恭敬俯下
身去:
“……谨遵神农陛下法旨。”
显然,大手子的见识是相当不足的。他完全没有意识到那截区区草环能有什么特异之处。
即使当晚返回家中与李先生紧急视频沟通,林貌想到的也是先聊自己预备的事情——作为他精心谋划的剧情中重要的一环,拴柱与拴花已经作为残暴魔王的殉难者而毫无疑义的牺牲了;那么事情过去之后,又该怎样安排这一对孤苦伶仃的兄妹呢?
以林貌的计划,是打算为他们提供基本的教育、训练,将他们送到临近的州县,让这两个孩子能渐渐自立,挣脱往日的阴影,迎接新的生活,也算是替魔王辛苦一场,应有的报偿。
这个计划比较粗糙,但已经得到了陛下的许可,同意预备一份信物,让安插在边境州县的密探提供适当的帮助。而林貌苦心孤诣,正是想在交谈打动李先生,希望组织同样能提供一些小小的助力。
为了增强自己的说服力,他不惜手舞足蹈,声情并茂,详细向李先生解释拴柱与拴花面临的艰难处境,并着重渲染两兄妹未来可能发挥的“用处”——以他们如今的才能、毅力,与现代世界种种微妙的关系,只要善加培养,未必没有一番造化。
“……他们可以看作现代与古代沟通的桥梁,最大限度消弭误解。”林貌循循善诱:“这样合适的人选,难道不应该好好利用么?”
李先生微微点头,眼神却稍有散乱——为了与大唐的往来,他已经爆肝数日之久,而今深夜料理这样的小事,难免力不从心,有时精力分散,便会不自觉留意到某些毫无意义却引人注目的东西,譬如林貌无意间拖动的那个鲜亮的草环,随着他的比划晃来晃去……
他忽然从昏沉中惊醒,猛的凑近了镜头,脸在屏幕上放得老大,青筋都清晰可辨。
林貌吓了一跳,他还从没有见过李先生如此失态,镜片下那双眼珠瞪得溜圆,简直有些惊悚的效果——
所幸瞪得老大的眼珠骤然收缩了,李先生倒吸一口凉气,失声惊呼——那惊异的叫声高亢响亮,以至于平板麦克风都发出了尖锐刺耳的爆鸣:
“你手边挨着的是什么?!”
“啊这……”
“不不不,你不需要解释!待在原地别动,待在原地别动!值班的呢——打电话给后勤组,叫两个靠谱点的农学家过来!时间不对?什么时间不对!这个时候了,这种情况了,谁还睡得着觉?有点出息没有!”
在一连串疾风暴雨的呼喊之后,屏幕骤然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