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光的速度转变了自己的态度后,猫猫陛下再也没有立场理直气壮的指责大手子那丧心病狂的抠门了——以而今大唐所需的投资而论,他们现在有的那点存货当真是凄凉可怜,聊胜于无,的确也是穷得荡气回肠。
在这样可怕的资金缺口面前,还能讲什么体面呢?
一分钱也能难死圣天子。皇帝陛下只能保持沉默,向林貌索要了一份协议的副本,打算回朝继续斟酌。
“朕与几位相公商量商量。”他思忖着开口:“看还能怎么搞钱——怎么协调内容……”
皇帝陛下到底是怎么与宰相们搞钱——协调内容的,林貌尚不得而知。但返回大唐的第一日下午,宫中就以皇后的名义发出了懿旨,要求清点一切行宫别院及闲置库房中存放的字画、古籍、书册,积年的首饰、古玩、贡物,声称是要“克勤克俭,共赴时艰”,不能兴此奢靡之风云云。
朝廷的确是要谋算着征伐突厥,但再怎么也没有沦落到要让皇后猛砍宫中开支的地步,而且连字画古籍首饰都一律封存,其用力之猛决心之深刻,不像是有意节俭,倒简直有些像长安城里走投无路,要靠妻女典当过日子的败家子。
……好吧这联想确实太大不敬了,所以并没有言官敢多说什么。
到了第三日,皇帝将林钦差召入郊外的别馆,命人宣读了一份政事堂签押的手谕,以林貌为从三品尚书长史、为尚书令之副,主掌一切往来礼宾、互市译语之事。
这“尚书长史”的官职纯属生造,地位上也别扭之至。众所周知,为避讳起见,自玄武门小小变故、当今圣上飞龙在天之后,昔日居藩时所任之尚书令、天策上将等官位,便都悬而不设,视为无有;即使信重如当今宰相房玄龄,担任的职务也不过是尚书左仆射,名义上仅仅是代行部分尚书令的职权而已。
既然尚书令已无,那圣旨所谓的“尚书令之副”便纯粹是虚谈,根本无“副”可有;以此旨意论之,这新设的尚书长史不但位高权重,地位牢靠,甚至可以蔑视通常的上下秩序,而不需要对任何的机构负责,纵使政事堂诸位宰相,也无权弹压这骤然被拔擢到高位的林长史。
一个无法制约、无需负责,跳出三界之外的高官——这合理吗?这太不合理了好吧!大唐开国十余年,还没有这样火箭般蹿升的例子呢!
林长史心知肚明,知道这样超出常理的升迁,纯粹是为了给予他代表大唐谈判的授权,在两界对接中保持地位的均等——当然,真要以从三品的地位搞谈判对接,那规格未免高得吓人;但以此签署大部分协议,应该不成问题了。
他恭敬行礼,双手捧过旨意,接受了这份任命。
旨意一旦生效,这位新任命的林长史便将立刻接手两界往来的事务。侍奉在侧的房相公立刻上前,奉上了两份极厚的文件。
“林卿。”皇帝缓声道:“朕与相公们商议的意思,是暂时可以同意协议中有关文物及艺术品的内容。”
这并不出乎意料。李先生送来的协议纷繁复杂,由金融军事至自然资源无所不包,详密充分之极。但其中最为安全的,无疑还是清高出尘、不染实务的文艺领域。这并非皇帝与重臣们的猜忌疑心,而纯粹是出于稳妥的考虑。
林貌翻动文件,果然在末尾页看到了龙飞凤舞的签名——大唐皇帝李世民,宰相房玄龄、长孙无忌、杜如晦等同样以个人的声誉担保,保证两界在艺术品交流上的往来畅通无阻、扫平一切可能的障碍。
喔对了,据说仅剩的那一位魏相公已闭门告病数日,所以才不在这份名单上。
附录在协议之后的,是数十页誊写的清单,将宫中所搜罗到的一切字画文物分门别类,罗列整齐,洋洋洒洒足有数万余字。看来昨日皇后下令清点库房,成果已经初见眉目了。
眼见林貌翻动目录,皇帝悠悠叹了口气。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但煌煌上国走到要典当字画文物换取贷款的地步,还是颇为刺心。
“大唐宫廷十几年的家底,大概便都在这里了。”圣上缓缓出声:“开国不久,积蓄实在无多,只能劳烦林卿善为利用,莫要辜负。”
说什么“积蓄无多”,那委实也太过谦虚了。因为印刷与造纸技术不够发达,宫中的藏品数量上或者稍有不如;但因为躲过了唐末以后历代战火的侵袭,其库存藏之丰富优质,则足够让后世一切的博物馆瞠目结舌,神魂颠倒。
譬如吧,林貌展开目录的第一页,抬头便是顾恺之的三幅真迹,而后是王羲之、王献之父子手抄之《道德经》,以及卫夫人、钟繇的法帖。真正是群星璀璨,光华夺目,其质量最低也是国宝起步。仅仅拎出几个作品的名字,便足以炫人耳目,制造出地震一样的效果。
即使早已见过世面,但这样匪夷所思的珍藏之前,林钦差亦不由自主的倒吸一口凉气。
他仔仔细细将目录翻看数遍,心情仍旧难以平静,以至于声音都有些发颤:
“陛下全都要——全都要交出去吗?”
“这也是没有办法。”皇帝陛下也有些怅惘:“朕笼统算了一笔账,将这些收藏全数压上,顶个七八年的开销,应当还不成问题。只是宫中所有,大概也仅限于此了。真要再扩张财源,恐怕就只能行非常之举。”
什么“非常之举”?皇宫中能搜罗到的宝贝已经穷尽,天下所剩的珍物多半都是在宗室勋戚及关中河北的世家手中。平日里大家你好我好也就罢了,真要被逼到府库耗竭而又剁手不止的境地,那便实在是顾不得体面了。
至于如何“非常”嘛……要知道,军功卓著的开国皇帝总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后世的朱重八已经雄辩的证明了这一点。
大概是早就有了心理预估,即使听到这样惊世骇俗的虎狼之言,房玄龄与长孙无忌亦面不改色,从容平静。倒是大手子微微打了个哆嗦,充分体会到了圣上不可改变的决心。
虽然话实在是不太好听,但只要至尊决心已定,事情反而好办得多了。林长史想了又想,
终于将自己思索已久的关窍小心道出:
“这些文物当然珍贵之至,但具体能抵押多少,可能要慢慢的谈。”
皇帝陛下道:朕看过了协议中定价的细则,大体还是公平合理,并无异议。?”
文物领域水深千尺,即使以陛下的敏锐,也很难在短时间内了如指掌。他的“并无异议”,与其说是称许定价规则的公平合理,倒不如说是对协议整体表示信任——以圣上与诸位相公彻夜研究的结论来看,提供协议的那个虚拟组织还真是在最大限度内表达了善意;各种层面上都是在真心实意想推动两界的往来贸易,绝非竭泽而渔的算计。
既然并非算计,又何必要在文物定价的小小条款上动什么手脚?有鉴于此,皇帝自然不会疑虑什么。
林貌叹了口气,只能为并不了解实情的古人稍作讲解:
“关键不在于定价,而在于速度。陛下,文物行业是慢工出细活,尤其是这些——这些史无前例的东西,真要一个一个估完价格,恐怕得等到猴年马月……工业投资急如星火,哪里拖得了这么久呢?”
文物鉴定强烈依赖着已有的市场经验,而绝没有现成的规则。寻常而言,宋及以后的文物存世量巨大,交易成熟,是很容易快速估价的;隋唐及魏晋南北朝以前的珍物数量太少,基本就算是现有定价逻辑下不大不小的盲区了。而如果要定的还是陆探微顾恺之张僧繇王羲之王献之等等只有在史书中才能惊鸿一瞥的国宝级作品——
你怎么不上天呢?
可以想见,真收到这一份文物单子之后,负责评估的专家组在激烈争辩之余,又会搞出怎样一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局面。
不要忘记,历史文艺领域也是有推崇、有偏爱、有私心的,大多数老教授在自己专业范畴内倾注了一生的心血,其审美与选材上的偏好与执念,那才真正是牢不可破,绝无动摇。平日里纸上论道不涉及利害,面子过得去也就罢了。而今上真要实实在在给自己心爱的领域定价排名搞kpi了,你猜他们会不会斗志昂扬?
王献之毒唯能容忍王氏父子双担吗?张僧繇单推人能容忍墙头草们在顾、张之间和稀泥吗?至于书法圈绝对的霸主书圣王羲之,这位的粉与黑同样都是战力爆表、横绝一世,真要给他的作品论个高低,那少说也得腥风血雨、实在作上一场再说!
这可不是普通的粉圈大战,而近似于历史文艺领域的神仙互殴。如若稍有不慎,大概余波所及,还能引发一次历史领域旷日持久的大撕逼——与寻常追爱豆的粉丝不同,有资格参与鉴定互打嘴炮的的可都是真·文化人,文化人不上头则罢,一旦上起头来……
——反正以林貌的估计,这就不像是三五个月能搞出眉目的事情。
他三言两语解释了几句情况,又道:“这样慢慢鉴定下去,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未必能应付眼下的事情。”
陛下抬了抬眉毛:“眼下的事情?眼下能有什么事情?”
林长史默默瞥了圣上一眼,心想话都
说到这一步了,您何必还要装样子呢?
他直截了当的开口:“陛下不是要打突厥吗?就不想在战场上换一换口味么?”
难道陛下念兹在兹,就没有想过钢铁洪流、大炮开路,以现代技术的伟力轻而易举的夺取胜利?穿越这么多天下来,狸花猫陛下每日准时收看军事频道与新闻频道,那样的全情投入、魂牵梦绕,莫非只是闲的发慌而已?
反正林长史是绝不会信的。
皇帝陛下稍稍犹豫,到底没有否认林长史的暗示,只是语气依旧平静:
“……战争毕竟太昂贵了。”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不要说高端到离谱的现代战争,就是老老实实的满足钢铁与火药的初级指标,那整场对突厥战争所需要的现金流也足够掏光皇帝的私房。
皇帝的私房掏光与否倒无所谓,但要是为此耽搁了其余技术的引进,难免叫人肉疼。
毕竟总是能打赢的,何必这样糜费……吧?
作为马背上得天下的天策上将,即使心中能有一百个理由安慰自己,但与最尖端战争方式擦肩而过的遗憾仍旧难以抹除,因而神色流转,依旧隐约怅惘。
所谓君忧臣辱,值此皇帝莫名忧虑之时,正该见多识广的林长史挺身而出,当仁而不让于贤哲:
“战争当然昂贵,但费用未必不可以支持!”他果断指出了关键:“陛下,要靠抵押文物来获取军事经费,那当然是缓不应急,但协议中同样有快速获得贷款的方案,而且简便之极——”
他拎起文本哗啦啦翻动,将其中有关于“自然资源的勘测”一节翻出,向皇帝与诸位相公展示,并特意点出其中有关“资源估价”的细节:
与文物古董不同,大多数自然资源——尤其是矿产资源——其稳定性与可靠性可以持续千万年之久,而且有充分且详细的市场逻辑,可以相当准确而迅速的判断大致价格。因此,如果遵循协议,同意提供自然资源的开采与勘测权力,那么贷款流程甚至可以缩到十天以内,堪称极速。
但是,这无疑是触碰到了某些极为敏感的逆鳞。不必圣上表态,两位宰相便面面相觑,而后同时皱眉。
“林长史勿得妄言。”长孙无忌略为生硬的开口:“此事已经议定了。但凡有关大唐国土、内政、贸易的一切事务,都不在而今商议范围之内,请留待后日吧!”
在面对前所未见的强大力量时,保持谨慎本就是朝廷的职责。林貌不以为意:
“我明白宰相的意思,也绝对尊重朝廷的决议——中原腹心之地,自然不能随意开放给外人;这样负责任的态度,相信对方也能理解。但是吧……谁说要开放的是中原的资源呢?”
长孙无忌愣住了:“什么?”
仅仅电光火石之间,他便准确猜到了林长史的言下之意,但却依旧不敢置信——
“我的意思是。”林长史语气平静:“既然已经决定消灭突厥,为什么不能将突厥土地上的资源给抵押了呢?”
皇帝:…………
两位宰相:…………
君臣间短暂的沉默后,房玄龄终于弱弱开口:
“……还可以这样?”
“怎么不可以?”林貌抖动着文件,理直而气壮:“只要仔细检查文本,就能发现这协议根本没有规定自然资源抵押的范围!只要攻打下突厥,那突厥的土地未来便是大唐的土地,大唐以自己未来的土地换取贷款,难道有问题吗?陛下,诸位相公,现代金融的奥义,就是提前利用未来的收益啊!”
房玄龄目瞪口呆,反应不能。说实话林长史这番描述的逻辑并不复杂,但正因为逻辑清晰,便于理解,才更让房玄龄这样老实淳朴的古代士人不知所措:听大手子这个意思,似乎是以未来打下来的突厥土地为抵押,再去借钱打突厥——?
这怎么听着这么像空手套白狼呢?
还可以这样玩的吗?!
被现代金融魔术震撼了一脸的老实人房相公思路混乱已极,实在不知该作什么反应,只能愕然直视一脸笃定的林长史。
还是陛下见多识广,在短暂惊骇之后,迅速发现了关窍:
“他们会支持大唐对突厥的战争?”
“很难说。”林貌坦白交代:“支持战争还是很冒险的,现在的关系未必到了这一步。”
“那么抵押又从何谈起?”
“这就要用到一点技巧啦。”林长史指出:“就如那位李先生所说,一个好的、恰当的问题比一个准确的答案更有价值。譬如吧,若询问对方支不支持大唐的战争,那人家肯定是很难表态的;但要是先发制人,直接发动战争后要求贷款,那他们也必定不会多说什么——‘绝不干涉内政’,知道吧?”
你要是直接逼人家表态,那这个态肯定很难表;但只要成功把战争问题转化为内政,事情不就好办多了吗?
——事还是这么个事,但话就看怎么说,对吧?
这一番话惊世骇俗,刹那间连皇帝都有些蚌埠住了。他深深呼吸两次,一时言语不得。而林长史并无察觉,还在热情推销他思索已久的计划:
“最关键的是,只要能以突厥的土地抵押到资金,那后续的事情就更好办了!突厥可以打下来换钱,高句丽、新罗、南诏等等为什么不可以?以对面虚拟组织工业系统的体量,对资源的要求可以说是无穷无尽而无休无止,只要大唐能够供应,没有他们吃不下的。这样来者不拒、绝不挑剔的甲方,夫复何求?”
“再说了,就算对面真有什么要求,我们也不是不可以答应嘛!就让他们根据土地矿产先提需求,然后大唐再以未来土地的名义借贷军费,打下来后做抵押嘛!多余的款项还可以投入技术引进,岂非是一举两得?——这是什么?这就是杠杆,这就是期货,这就是预售——我看,这种土地预售制度,就很值得推广!”
说到兴奋处,林长史自然而然的忘却了君臣相处时的礼节。他迅猛挥动双手,以一种颇为激昂的姿态作出了总结:
“——陛下,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战争烧钱是烧钱,但真要赚起钱来,那也是无穷无尽呐!”
当天下午,与圣上独对了一个多时辰的林貌林长史终于抽空返回家中,并立刻拨通了李先生名片上的电话。
在拨号之前他已经与几位相公斟酌过几次,打算以巧妙话术向对方推销他这抵押突厥资源的计划——如果对面反应良好,顺便还可以将东瀛也给一齐预售了,就当做个添头。
但接通电话以后,他尚未开口描述自己宏伟壮阔的蓝图,便听到了对面彬彬有礼的询问:
“……林先生,请问你家里是不是走丢了一只黑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