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戈壁中风响阵阵,古神脚下的黄沙随风而起伏,沙面渐渐浮起一张朦胧的人脸。轮廓模糊,神态漠然,只冷冷望着远处瘫软的众人。
李先生重复道:“是你!”
沙子聚成的人脸没有说话,而林貌则挣扎着在沙丘上坐起:
“他是谁?”
“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但我们应该见过好几次面了,是不是?”李先生轻声道:“当然,我一向只以为阁下是六天故气,古神中的一员——最多是特殊的一员,却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情形。所谓的‘升替’仪式,居然真的有用么?”
“升替?”
林貌愣了一愣,终于记起数十日前面对着那位二五仔墙头草酒神的循循劝诱,李先生给自己做过的科普;虽然专业术语云山雾罩,但大致意思他仍然是明白了的。所谓升替,无非就是神界的鸠占鹊巢、新陈代谢,将过时的灵魂从神灵体内剥离,以新的人格取而代之。
听起来是非常高妙而精深的仪式,需要宏大复杂的祭祀,但真实的效力却是不明所以。林貌茫然开口:
“什么叫‘真的有用’?”
“升替仪式,是人类寻求长生的最初尝试。”李先生平静道:“既然古神不死不灭,那将灵魂与神明合为一体,自然也能轻松的达成不朽。这种设想在理论上没有什么问题,但在实践中嘛……古神的意志庞杂斑驳,完全不可理喻,人类的神志混入其中,就仿佛在大海中滴了一滴墨水。被升替的灵魂倒的确是不死不灭了,但原本的人格,基本也被稀释到崩溃瓦解、不复存在……”
说到此处,李先生不由停了一停。他记起了几个月以来自己与这位幕后敌手的数次见面。虽然对方摆明了已经丧失形体、沦为孤魂野鬼一样的黑影,却又显然有着极为清晰的神志,阴毒而刻薄的算计。也正因为如此,李先生从未怀疑过对手的古神身份——他最多觉得这个古神脑子不太正常而已。
但现在的情形,无疑大大超出了他的意料……在造物者身侧,一切障眼法都不能发挥效力;换言之,黄沙上显露的人脸就是对方的真正容貌,一丁点也掺不得假。
“这倒是莫大的奇迹。”他点评说:“我想,殷商的祭司们应该会很高兴的,他们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如果他们被升替后的混乱灵魂还能保留一点感知力的话。”
黄沙组成的人脸缓缓转动眼珠,冷冷的看着满脸沙土、全身炸毛的虎斑猫。
“……你倒是很镇静。”他缓慢的说:“真是狂妄。”
“尊驾的底牌倒确实令我大吃一惊。”李先生道:“造物者,创世神,的确是连一千五百年前的封神之战也见不到的宏大场面。能否冒昧问一句,尊驾是如何召唤出这样的神力的呢?”
黄沙的人脸似乎思考了很久,思考得非常费力;他脸上的表情在艰难的重组、变化,极为生涩的完成了一次输入与输出:
“越为高贵的力量,就需要强大的生灵为血祭。”人脸嘶嘶道:“一
般的古神需要三牲,少牢、太牢,强大的古神需要活人,在古神之上的力量,当——当然也要以更尊贵的活物作祭祀。譬如,譬如‘六天故气’……”
以人类为血祭召唤古神,再以古神为血祭召唤造物者,如此循序渐进,一丝不差,依次抵达最高的位格。而作为造物者豢养的祭品,“六天故气”们就是再傻,也决计不会泄漏这关键的秘密。
毕竟,人类的野心,可从来是深不见底啊。
李先生嘴角微微一抽,想起了先前那一发气势惊人的核弹。核爆炸当然是犁庭扫穴,一举清理了盘踞漠北的所有“故气”,但从现在的效果看,怕不是也给那所谓古神的血祭增添了不少的助力。
“尊驾真是心思深沉。”他叹气道。
“……那当然。”
黄沙组成的人脸勉强挤出这一句,而后再不说话。显然,无论使用了什么手段规避“升替”的副作用,如今依附于伟大创世古神的身侧,仍然消耗了他莫大的精力,已经没有本事再思索、谋算、编造谎言。李先生眨了眨眼。
“如果时间允许,我倒很想与尊驾探讨探讨升替仪式的细节,想必考古院会非常高兴的。但现在也没有这个闲暇了。毕竟,尊驾虽然辛辛苦苦完成了仪式,但其实并不能控制这位造物者吧?”
用尽浑身解数与创世古神纠缠多时,众人都意识到了这位伟大神明的不可理喻——祂行事无拘无束也无可揣摩,全凭一点莫名其妙的童心左右;这样不受约束的力量,显然是“升替”仪式濒临失败的征兆。就算某位黑影费尽了心机,也不过只能将古神拉入现实世界,而后任由祂随着性子胡乱撒欢而已……
不过,一个心思懵懂而毫无算计的神明,总比狡诈阴险的幕后操纵者要安全得多;再说了,古神似乎并没有表现出能扭曲基本物理规律的本领,这无疑昭示了一点解决问题的曙光。
李先生迅速意识到了这一点诀窍,所以果断施加了压力:
“我想,尊驾应该能明白,如果不惜一切代价,我们是有办法解决问题的……我个人不希望走到这一步,但阁下显然是在逼迫我们。”
这句威胁对别人来说平平无奇,但想必见识过核弹的黑影绝不会掉以轻心。仅仅数十日以前,一颗中型规模的聚变类核弹就曾在漠北轻松解决了数以百计的“六天故气”,为黑影辛苦筹谋的血祭一口气刷满了kda;那么现在,在“不惜一切代价”的保证下,另一个世界的人类又能做到什么地步呢?
创世古神能飞天能遁地,能创造出无穷无尽的生命,拥有一切神魔妖怪做梦也不敢想象的伟大神通;但一切花里胡哨的神通都有其上限;而核弹中心那数万度的高温就是绝对不可逾越的界限。就算创造出再如何精致、巧妙、匪夷所思的有机体,也必然会在这暴烈的高温中灰飞烟灭,回归为不可复原的灰烬。
而以彼此对抗数次的经验,侥幸成功的黑影也绝不敢怀疑那只虎斑猫的决心。显然,这只猫说出“不惜一切代价”,那就真的是愿意支付一切代价
了。即使他能勉力影响自己依附的这位伟大神祇,迅速施展法力逃遁;虎斑猫也绝对敢用那什么“核弹”地毯式的轰炸戈壁,逃到哪里就丢到哪里,将世界化为火海为止。
当然,造物者是不灭的;即使被不可阻挡的高温摧毁为灰烬,也不过是从物质的世界暂时脱离,静静等待下一次召唤的机会而已;可依附于神祇光辉中的柔弱人格,不堪摧折的憔悴灵魂,又能在混沌中支撑多久呢?
所以,黑影稍稍沉默了片刻。
但他很快发出了冷笑,虽然笑声迟缓而又僵硬,像是掉帧的老式电脑。
“了不起的威胁。”他冷冷道:“我不质疑‘你们’的能力,但你可能太小瞧我了。——雨来!”
喝令声艰难生涩,毫无气势。但盘坐的几人迅速感到了面颊上的凉意。他们向上仰望,看到乌云蔓延遮蔽太阳,而后是明亮的闪光在云层中炸响,带着雨水的狂风从天而降,噼里啪啦打湿了炙热的黄沙——暴雨突如其来,竟然没有片刻的延搁!
李先生迅速抬头,面色在一瞬间转变,他呆呆凝视头顶的雨水,周身皮毛随之炸起。那某一个时刻里,林貌几乎看到他毛茸茸的脸上闪过了某种——惊骇。
但一切异样的表情都立刻消失了。虎斑猫又迅速低下头来,望向身侧:
“大圣——”
猴哥挥开雨滴,脸色同样的难看:“不要问我!咱对求雨也就只知道个皮毛……但奶奶的,天下还有这样邪门的求雨法术吗,广成子?”
广成子真人左右观望,而后长长叹气:
“……降雨终究是要有水的。在这样干燥的地带,即使我全力施法,也不过只能招来一点带有湿意的冷风而已。至于这样的大雨……要不是神思依旧清楚,我只会以为是幻术。”
“这么说,他们——他们真从远处搬运来了充沛的水汽?”虎斑猫喃喃道:“……可这又是怎么做得到呢?”
相比于仅仅依靠本能与经验思考的几位仙人,李先生才是真正洞察到事物本质的那个人——从高空远距离搬运水汽所需的能量超乎想象,即使以最小值估算,也决计超越了人类现有一切武器的总和。所以,除非黑影掌握了第二类永动机,否则他可以调动的力量,就实在是强的匪夷所思,足以将核弹的威胁视为云淡风轻的笑谈了——
但这又怎么可能呢?这样的力量又从何而来?
出色的阴谋家不应该有什么无聊的扮猪吃老虎装逼打脸的爱好,现在双方底牌都已经掀开,对手应当竭尽全力将他们碾碎成泥渣,而不是在这里炫示什么求雨的一百零八种办法。强大的力量浪费在古怪的展示,更令李先生无所适从。
——不错,做为几人中大概最懂物理的那一个,他迅速理解了这一场轻描淡写的雨水中可怕的威胁;但也正因为明晰物理,某种牢不可破的思想钢印才阻止了李先生做进一步的思考。就譬如亲眼看到某人提着头发将自己拎起来之后,你想到的肯定不是牛顿定律的破绽,而是世界是不是出了什么要命的b
ug——
虎斑猫低低抽气,双眼圆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但林貌忽然开口了。他仔仔细细看了一眼黄沙拼凑的面容:
“我实在是一头雾水,不得要领;不知道这位——先生——能不能为我们指点一二呢?”他很客气的说:“先生到底是怎么招来雨水的?”
黑影语气冰冷:“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难道不算是反派的义务之一么?”林貌道:“总得在大结局前讲解自己的计划,揭开伏笔嘛!现在决战打到一半,谜题都摆在了面上,正是搞最终揭秘的良机啊!情绪都烘托到这里了,不说两句是不是有点浪费时间啊?”
黑影:…………
就连盘坐的众人都沉默了,只能怔怔的望着大手子。
如此寂静片刻,僵硬半晌的沙脸居然开口了。
“告——告诉你也无妨。”
众人的脸色再次变化,神色几近于诡异莫测。
还真特么有用?!
……当然,这绝不是因为什么反派的义务,反派也绝不愿意白白浪费精力;但是,在费神呼唤来雨水之后,黑影能明显感觉到神思的倦怠、溃散,不由自主地被创世者的蛮荒思绪裹挟,渐渐在陷入不可理喻的浑茫之中……所以,他必须要交谈,不断的交谈,努力以外界的刺激,勉强保持神志。
他开口了:
“你们不是有窥探千里的手段么?可以——可以看一看漠北以北,那边无边无际的寒原嘛……”
虎斑猫一跃而起,声音都变得尖利:
“西伯利亚!”
它连滚带爬,狂奔向被黄沙掩埋大半的背包,伸进爪子好一阵摸索,从包里勾出来一块小小的白色软垫,然后啪啪啪啪一通猛按。这当然不是猫抓垫,而是设计精巧的传讯装置,按下电钮后以摩尔斯电码发送电波,链接远处的的机器,传达,某些紧要的指示。
滴滴声在雨水环绕中响起,黄沙上一时寂静。孙大圣与红拂闭目调息,不再开口,而黑影也并没有使出其他的手段,只是愣愣望着上空,竭力抵挡神明伟力的侵蚀,竭力维持那一点摇摇欲坠的意志。
李先生的猜测没有错误,对手并不是在扮猪吃老虎有意藏拙;他之所以召唤雨水,是因为现下的精力只够召唤雨水了。
静静等候半刻钟功夫,白色软垫闪起红光,同样滴滴传输消息。李先生屏息静气的仔细分辨,同步转译密码,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卫星扫描了西伯利亚寒原。”他一字字道:“在红外图像中,发现了异常的升温现象。”
林貌茫然了片刻:
“异常升温?是古神……”
“当然不会是古神!”李先生打断了他:“能加热整个西伯利亚平原的热量,足可以将中原——不,欧亚大陆一切的水体在瞬间煮至沸腾!这样的能量,只可能有一种来源——”
他停下了嘴巴,瞪视着麻木的黄沙,罕见的表露出
了某种震动,乃至于惊恐:
“你引爆了火山!”
你把那东西叫做火山??_[(”黑影慢慢道:“这倒是很形象,非常形象——在地底炙热涌动、永无休止的熔融山岩,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抵御……我费了很大的力气,很大的力气,才操纵了这危险的东西。当然,这多亏了上神的权能……”
“上神的权能?造物者又与火山有什么关系——”
李先生的眼睛忽然睁大了。
“……难怪,难怪,当然有关系了。”他低声道:“你引爆的不是地面的火山,而是地底的火山,对吧?所以我们的卫星毫无察觉……但又是怎么引爆的呢?造物者能控制一切有机体,而在地底火山的山口,人类探测绝难触及的地方,恰恰生活着独特的细菌,可以用火山的热量合成有机物,自给自足的活下去——我记得,国内的期刊报道过这个发现。”
直接引爆火山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可以操控积聚于火山口的小小微生物,促使它们繁衍、进化,分泌出足够强的酸液,腐蚀关键而脆弱的地质结构,使得地底岩浆挣脱约束,在恰当的位置爆发。
黑影漠然不语,估计是没有听懂这一长串的分析。而林貌则目瞪口呆:
“西伯利亚地底有火山?”
“当然有。”李先生低声道:“西伯利亚暗色岩事件,持续将近一百万年的火山大喷发,造成二叠纪至三叠纪的生物大灭绝,消灭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物种。生物史上最大的灭绝事件之一。”
林貌倒抽了一口凉气,觉得牙齿缝都在发疼。
“当然,在如此大规模的喷发之后,西伯利亚板块下的岩浆应该是安稳了不少,绝不会再有两亿年前的威力。”李先生道:“但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力量残存下来,也足够给现存的生态系统带来一场前所未见的噩梦了。当然,巨量的岩浆涌动在寒原地底,暂时还无法威胁到地表的世界,但如此庞大的热量,却可以隔着数百米的岩石加热寒带大陆,彻底改变大气环流。
“西伯利亚高压来自于海陆之间的温差,一旦温差消失,高压衰弱,太平洋水汽就会长驱直入,深入到前所未见的地域。在这种强力的驱动下,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会迅速收缩,干冷气团根本无法形成,高温会带来大量的降水。”李先生缓缓道:“——所以,你才能随时召唤雨水!”
黑影……黑影沉默了片刻。
讲实话,别说是现在脑子一片浆糊,就是在平时大脑清醒的时候,他也实在搞不懂这只虎斑猫是在念念叨叨的发什么疯。好吧黑影的确是设法把地底的岩浆引了出来,但那不过是用来煮沸北海及诸多暗河的热源,设法威慑中原而已。至于什么“太平洋水汽”、“海陆温差”……
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原来我的筹划这么高明的吗?
“你说得没错。”黑影冷冷道:“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李先生的脸色变得空前的难看了。他深深看了黑影一眼,语气僵硬:
“既然阁下还愿意与我们说话,那想必仍有谈判的空间。说吧,阁下想要什么?”
这样的爽快令黑影都一时无措。他原本还打算展示自己的力量,谋求更大的筹码,毕竟他索取的是世界的王位,总要有更大的保证……但对方如此迅速的表达出妥协的意愿,仍叫他茫然。
显然,林貌也有同样的忧虑。他悄悄拽了拽李先生的尾巴:
“是不是要再谈一谈……”
“没有时间磨蹭了。”李先生断然道:“西伯利亚高压崩溃之后,气候变化的速度会以指数增长。在一年之内完成百万年的变迁。如果太平洋的水汽失去一切约束,那用不了几年的功夫,青藏高原以下,三分之二的陆地都会被暴雨淹没——”
林貌瞪大了眼睛,不再说话。但比林貌更为震惊的还另有其人——黑影那僵硬的面容突然扭曲了。。
“你说什么?!”他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