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放对

谢天谢地,这神将好歹没号出“闹天宫的弼马温”来。大抵也正因如此,那小山粗细的金箍棒并未顺势砸下,将人碾为肉泥;而是略略上抬,棒身自半空急速掠过。激起的劲风凌厉难言,险些把林貌也吹了个跟斗。

那神将跌得头晕眼花,却依旧一眼辨认出了这印象深刻的如意金箍棒,不由放声哀叫:

“还真是那五行山下的猴——大圣!”

最后一句语气急转,骤然低了一个八度:只见当空仙影摇晃,那大圣竟真从天上一个跟斗翻了下来,杵着金箍棒立于云头;头戴凤翅紫金冠,身披锁子黄金甲,那一番鲜亮光耀、赫赫扬扬,当真是先声夺人,摄人耳目。

体会金箍棒大小如意的神通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大圣出手又是另一回事。那神将目瞪口呆,连脑子都被震得僵住了:以昔日安天大会所立的规矩,这泼猴不是应该在山下服完他那五百年的刑期么?

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把这样的狠人——狠猴给放出来了呢?这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么?

神将心中万马奔腾,一时两眼发直、言语不得。大圣却将铁棍一竖,直指向他:

“兀那毛神,你说是奉令拘人,又有什么凭据?”

神将战战兢兢,心胆俱裂,只能老实解释:

“回大圣的话,小神,小神有天庭签押的钧令……”

猴哥将眉一竖,头顶凤翅随之摇摆:“什么钧令?咱老孙却不曾听说!”

神将不觉一愣:“天庭钧令,与大圣有——”

说到此处,他猛地回过神来,心下却不由暗暗叫苦——昔日天庭诏安叛逆,曾经封了这泼猴一个超品的“齐天大圣”;而日后闹天宫降服心猿之时,或许是上面高兴得一时失了神,居然忘了下旨罢黜泼猴的官位!

无例不兴,有例不废;天庭旧例,规制如山。只要旨意没下,大圣的官职待遇便不可动摇。而这“齐天大圣”虽有官无职,官位本身却是无大不大,封无可封;若以常理而论,一切天庭的谕令旨意,还真应该知会他一声才是!

这到底是什么离了大谱的逆天bug?为什么这样的逆天bug要由他这小小天将承担?

金甲神人的心态直接爆炸,一张脸比纸还苍白。

但大圣可不会在乎对面的心态。他只哼了一声:

“尔等这般怠慢规制,咱老孙也不愿多计较。还不将钧令交出来,让咱老孙过目?”

有这莫大的名头压在背上,天兵亦不敢不从。他战战兢兢,小心从袖中取出一份流光溢彩的竹筒,双手捧于大圣,同时心中拼命自我安慰——既然天庭并未撤销大圣待遇,那么为三界一等一的高官转呈公文,本也是应有之义……吧?

猴哥接过竹筒,展开后略略一扫,眉毛便皱了起来:以他往日在天庭与诸位仙神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经验来看,这份公文体制严谨措辞平正,的确是手续完整的上界钧令,丝毫也做不得假的。

换言之,那

姓林的小子还真被人给一状告到了天庭,有极大的一桩案子要了呢。

确认事实之后,大圣不由稍稍犹豫了——若以他数百年前的脾气,无论旨意谕令,都可以直接扯成两半,顺手再塞进神将嘴里。但毕竟是在五行山下斩尽心猿,火气收敛许多;而今也实在不想给那姓林的小子额外招惹上什么是非。于是回头询问:

“你可与那洞庭龙王有何恩怨?”

林貌茫然不解:“恩怨?在下……在下都不认得洞庭龙王。”

“是么?猴哥扬一扬手中的竹筒:“洞庭龙王全家十余口,可是泣血力陈,天门鸣冤,奏你助纣为虐,以人力玷污洞庭胜景,罪大恶极呢。”

林貌疑惑眨眼,不觉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翻滚的纸质合同。整顿云梦泽淤泥的工程正是从湘、淮一带着手,消息都已经在关中传开,说他要以人力改变洞庭生态,倒也不算错误。但如何谈得上玷污呢?

大手子心思急转,口中却并不辩驳半句,免得被这天兵抓住什么把柄,成了要命的呈堂证供;他只道:“想来是有什么误会吧?在下愿意随钦差上天,当面与龙王对质。”

横竖有猴哥撑腰,他也不怕什么。

猴哥略略点头,将竹筒抛回给手忙脚乱的神将:

“那咱老孙也不多说什么了,好歹咱也领着天庭的虚位,就同去看看热闹罢——在哪里审案?凌霄殿么?”

神将收好竹筒,闻言不由脸色发紫:普天之下,还有哪一个敢把这要命的活祖宗往凌霄殿带?

他赶紧叉手回话:“区区小案,哪里用得上凌霄殿?尊神——尊神们就在九天外等消息呢……”

大圣喔了一声,绽开神目,仰头眺望九霄,随即嗤笑:“区区小案?以天外祥云瑞气而言,审案的来头可都不小哪……罢了,五百年没有见过故人,总不能过门不入吧?”

说罢,他抬手一抓,凭空将林貌摄来,而后架起云头,径直遁入九霄。

九霄之外,云层翻涌、晴空朗澈,飘渺仙影分列于云团两侧,多半是样貌古拙、飘飘长袍的高簪道士。形容之中虽无甚出奇,但身侧彩光宝气,纷呈光华,绝并非凡间气度。

如此静坐许久,终于有如箭的金光自下方突入,落入云层,化为金盔金甲,气势雄浑的齐天大圣,以及瘫软匍匐,有如鹌鹑的凡人大手子。虽有猴哥神通庇佑,但在探头看一眼云层下犹如米粒的小小湖泊之后,林貌依旧两腿发抖,讷讷不能出声。

大圣抬头扫视,朗声问候:

“——倒还真有些老朋友!多日不见,诸位别来无恙?”

相较于张皇失措的小小神将,能在云端高坐的大佬们便要镇定得多了,显然是早就知道了五行山下的小小变故;以他们的法力,也不必忌惮。不过,听到大圣出声问候,仙神们依旧神色欣然,主动颔首回礼,态度相当之随和。

除了最后到凌霄殿外闹了一波大的,猴哥就职数年,在天庭的人缘其实还相当不错呢。

大圣滴溜溜望了一圈,又额外招呼了几个旧日天庭往来的好友,言谈之中熟套热络,浑然并无芥蒂;仿佛不是五行山下阔别五百余年,而只是出趟远门后回家招待亲友,轻松愉快之至。

……不过想想也是,按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的时间换算,大圣不过是在凡间待了一年有余,本来也没什么了不起。

招呼到一个面容清癯的白衣修士之时,大圣上下打量两眼,却不由呵呵出声:

“金阙广成帝君,广成子大真人!大真人不在天外天纳福,又来凑这个热闹做什么?”

金仙广成子甚为谦和,只是微微而笑:“缘是洞庭龙王四处求告,写了血书到各高人门下鸣冤。责任所在,我等不能袖手旁观,当然只得来看上一看,也算做个见证。”

猴哥喔了一声,又不觉失笑:“原来如此!列位倒真是辛苦……不过恕老孙浅薄,倒从不知道诸位高人如此恪尽职守——听说千余年前东海龙王受人毒害,不也曾到天庭上告么?后来被人痛打一顿,颜面扫地,也没有谁替他出头见证呐。果然千余年来世风变革,迥然不同往昔了么?”

他慢悠悠说完这句,旁边立刻就是一连串的咳嗽。林貌寻声望去,却见人群后缩着个脚踩风火轮的俊秀孩儿,正以红绫捂脸大声呛咳,借着云朵隐匿身影。

林貌:……

不是大圣这一番阴阳怪气,他还忘了三太子幼年时的那遭公案呢!

广成子笑了一笑,并不作答。但大圣言下之意,俨然已是昭然若揭了:当年哪吒抽龙筋扒龙皮,将东海搅得翻天覆地不能安生,闹到最后也不过不了了之罢了;而今洞庭湖改造这样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又上纲上线做什么?差不多就得了。

——你说哪吒并非凡种,背后还有个护短的太乙真人?那林貌虽出身平平,可也有个不依不饶的齐天大圣撑腰子呢!他太乙真人是得道天仙,我们孙猴王难道便差了?当日战天斗地,一路闹到凌霄殿外的战绩,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显然,在座的虽都是得道高真,大罗天仙,却没有几个真想下场与大圣论一论长短。于是彼此对视片刻,顷刻间便达成了共识:所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是和一和稀泥比较好。

三清五老四曜级别的圣人都不在现场,他们这些局外人还能如何?

作为天庭中专职和稀泥的老好人,太白金星咳嗽了一声,挥袖而出:

“大圣说笑了……”

他正想敷衍两句,仗着往日招安猴王的情分,劝说大圣息事宁人,不要苦苦与龙王计较。但话未出口,同样跪伏在云层中的老龙却勃然而怒,厉声开口了:

“分明是奉钧令问案,诸位高人为什么游移不定,语气含糊?竟还与这五百年前的叛逆称兄道弟,彼此问候!莫不成仙人们是怕了叛逆的神通,竟要徇私枉法不成?”

此言一出,数百里浩荡云层中登时鸦雀无声,再没有一个人开口。云上数十位仙真神色各异,一齐转头盯住了慷慨陈词的龙王。

就连……就连羞臊不已的哪吒太子,都从混天绫后探出了脑袋,直勾勾望着中央。

如此凝视片刻之后,似乎是判断出了龙王并无疯癫的迹象。高人们又收回了目光,只是心中依旧纳闷不已:

【居然敢当众与那泼猴放对,难道洞庭龙王与他的九族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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