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捕获

林貌高举着那把地位非凡的铲子,屏息凝神的紧盯着屏幕,等待李先生所说的关键时刻。不知道是不是某种心理作用的影响13,他总觉得这珍贵的铲子沉甸甸的坠手,摆出的姿势也格外别扭。

这把铲子并不是被供起来的装饰品。尽管数十年来精心保养、几近修缮,但每一次被交托到一位地位尊隆的科学家手上时,它都要被应用在某些至关重要的农学实验上;这些大名鼎鼎的专业人士用它来刨坑挖土、平整地面,亲自下场为实验奠基,讨一个难得的彩头。同样的,考虑到多年以来有如此多声名显赫的前辈曾经握上折叠铲的把手,能有幸使用这样一把铲子,那当然是难以想象的荣誉,仿佛隐约中也能继承到往昔荣光的一星半点,薪火相继的伟大传统将在后辈的灵魂中复苏,缔造出全新的贡献。

……所以吧,这样珍贵的东西落到大手子手上,那便实在是太委屈了。他显然体会不到这种专业领域中历史积累的深厚美感,只感觉这玩意儿真是重得惊人,而且相当危险——因为常常使用,铁铲被反复打磨的边缘还泛着幽幽的寒光;这锋利的铁器可以轻松铲除土壤中杂草的根系,当然也不会对林貌的脚趾太友好。

按照虎斑猫的指点,他爬上了一座小小的山丘,紧握住木把的下端,将铲子高举过头顶,等着在古神现身之后一跃而下,用铲面重重拍击对方的脑门。用李先生的说法,这样可以将重力势能转化为动能,出其不意的造成打击。

虽然不知道这区区的重力势能能对伟大的发明发挥什么作用,但林貌也并不敢发表意见。他只能双手握住自己的小铲子,眼巴巴看着屏幕里的进展。

在反复试探之后,搭载着大当量□□的无人机终于缓缓下落了。一如李先生所说,那位“稷神”对无机物的确不甚敏感,当无人机的摄像头上下扫视怪异而扭曲的神像时,祂由各类植物缝合而成的面部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神情;当然,从那张随意涂抹、仅仅粗具轮廓的脸上并不能发现什么细节,但当相机一寸寸扫过神像的面容时,每一个看向屏幕的人,都会不由自主的生出同一个念头:

“祂”在盯着自己。

李先生晃了晃尾巴。他依稀还记得当年接受上古传统文化培训时学到的内容,依照夏、商以来的祭祀的规则,凡人并不能以任何手段直视神明;也正因如此,上古神官的甲骨文大多被描绘为一个卑躬屈膝、五体投地的人形,并成为后世跪拜姿势的原型之一。而挖掘的文献中同样给出了森严的警告,描绘不敬神明的种种残酷后果,从具体内容上来看,其中的相当一部分似乎还流传到了后世,并深刻影响到了华夏文学中各色神鬼恐怖的创作……

虽然现在他压根感受不出什么动静就是了。

为了配合这郑重的气氛,虎斑猫绷直了自己的皮毛,小心按动无人机的旋钮。他并没有瞄准神祇的核心,而是让发射孔对准了神像左侧的松软土地。常规炸药很难穿透这些富有生命力的庞大植株,但当根系受到威胁时,即使神

明也该有所动作。

无人机中搭载的是高穿透性的爆燃弹头,近距离发射后只有一道明亮的白光。但爆炸的巨大热量迅速引发了燃烧,白炽的火焰像花一样在地面绽放,而后迅速从根部蔓延,顷刻间吞没了大半个神庙——由凝固汽油与白磷所引发的爆燃可以轻松制造上千度的高温,能在短时间内烤干植物的一切水分,将它们转化为优质的燃料。

当然,考虑到神像四周浓稠得触手可及的花粉与孢子,这样的高温也很容易引发某些意料之外的结果……

“粉尘爆炸。”李先生道:“威力还是相当可观的。”

在某团耀眼的火光之后,屏幕中的影像滋拉一声变为了雪花。无人机本体也抵挡不住粉尘爆炸的力量,其电池及铝制合金机身都在气浪中解体,成为火焰继续扩张的燃料。当然,那数十公斤铝被投入到火焰之后,后续的铝热反应也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稷神”当然拥有旺盛的生命力,可以在任何匪夷所思的处境中催化出各种扭曲的植物。但无论怎么扭曲的植株都不过是由碳氢氧构成的有机物,在足够高的温度下只是可靠的燃料而已。在这种环境下,持续的抵抗无疑是浪费力量。古神只要坚持片刻,便应该能明白这简单的道理。而到了那个时候……

寂静的丛林中传来了尖厉而又高亢的声响,空谷传响,久久不绝,呼啦啦惊飞了成群结队的山鸟。这声响浑然不似活物,但起承转合中却又俨然有怪异的韵律。只是发声与回转出人意表,纯粹不可理喻。

当然,先商文明失落千余年,的确也没什么人能够明白古神含混而朦胧的呓语了——毕竟这些高贵的神祇是真的不怎么擅长享乐与斗殴之外的事情……但如果有足够经验的祭祀降临此地,大概听上两句就会面色惨白,再起不能。

古神那点混乱的理性并不支持他们做什么复杂的陈述,往往只有在情绪最为激动——极端喜悦抑或极端愤怒——时才会发出模糊的“神谕”。鉴于眼下的情形实在与“喜悦”沾不上边,那对面的愤怒就可以想见了。

神明狂怒到亲自下场骂街,这在殷商数百年祭祀中也是相当罕见的异象。或许只有商王武乙无道射“天”的举止,才堪堪能与之相比……而当日武乙射天之后,古神狂暴的怒火几乎摧毁了整个中原,将下了空前的旱灾,商人不能不俯首帖耳,举行前所未有的血腥祭祀来抚慰上神。这些祭祀的细节被殷都的后裔继承了下来,演变为后世鼎鼎大名的《桑林》之舞,恢弘礼制的代表。

当然,即使在经历数百年的改造与掩饰之后,流传至后世的《桑林》依旧带着昔日恐怖的气味……以《左传》记载,晋悼公在欣赏宋人《桑林》之后,便曾因惊吓致病,几乎不起——仅仅从这一丁点细节中,后人便能清晰判断出神明狂怒的严苛后果。

但作为直接干犯神怒的两位要犯,一人一猫倒并没有感受到什么特别的气氛。依照古代祭祀的记述,近距离聆听神灵的怒吼足以撕碎凡人的魂魄。可这嘶哑狂暴的吼叫回响了足足两分钟,他们依然好端

端站在原地,只是眼巴巴注视着远处升腾而起的烟雾。

“我猜祂一定骂得很脏。”李先生皱了皱眉:“不过小心,祂应该快要过来了——“

话音未落,山谷的地面传来了轰隆的响动。那是某种沉闷、深厚,连绵不断的声音,在起伏中迅速扩散,震颤了方圆十里的地面。显然,在被轰炸到短暂断线之后,懵逼上脑的古神终于反应过来,以不知什么手段锁定了对祂抱有敌意的两只小小蝼蚁,从地底迅速赶来,意图发泄暗算的耻辱。

随怒火与声响一起爆发的是山谷中郁郁葱葱的草木;这些平静而无辜的植物在响动中起伏,颤抖着扭曲出绝对不该有的弧度——一切有情众生所在之处,即为古神法力无所不能之处;植被丰茂的山丘正是“稷神”施展神通的绝佳位置;只要稍加挑拨,潜伏在地底的草籽、树根、果实就能随祂一起破土冲出,化为防不胜防的暗器。

作为司掌农耕的古神,祂对这样的攻击实在是太过于熟悉了,熟悉到近乎于本能的地步……在久远的殷商时代,神明在震怒时发泄自己本性的暴虐,往往便会在凡人(人牲、祭祀、或者某个无意路过的殷商子姓贵族)身上催化各色种子,让植株寄生于血肉骨骼之上,缠绕血管撕裂肌肤,制造出各种狰狞而又恐怖的□□——这些由人类与植物“共生”的怪异雕塑,是供古神取乐的经典艺术之一。

而今物是人非,封神之后千余年光景,难免令祂怀念起阔别许久的消遣……也正因如此,在催动成百上千的植株破土而出时,古老的“稷神”心中竟然生出了期盼;祂已经迫不及待,打算享受凡人那熟悉的惨叫了——

然后,祂就看到一面铲子当头拍了下来。

不必李先生提醒,在震动响起的同一时刻,林貌就坚决握紧了他的小铲子;他屏息凝神的紧盯着地面,等到某块土石忽然在摇晃中炸裂,蓄力许久的大手子立刻跳起,刹那间如猛虎下山,当头就是一铲!

“吃老子一铲!”他尖叫道:“老子铲死你这个哔——!”

感到自己一铲子拍中了某个软绵绵的东西,林貌赶紧用力往下一压,然后迅速跳开。他还依旧牢记着李先生的科普,当然不敢离这邪门的东西太近,万一沾上了稀奇古怪的草籽,那大概会搞出某些能留下终身心理阴影的场景。他憋着气小跑溜远,缩在一块石头后面打量自己的战果。

但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地面的裂缝处并没有什么扭曲的植物,除了一个软绵绵瘫倒在尘土中的木头小人之外,只有一点零星散落的种子。就连刚才震颤山地的响动也在悄无声息中停息了,只有一层灰雾漂浮在静寂的上空。

“不必紧张。”虎斑猫依旧正襟危坐、安之若素,只是仰头望着漂浮的光点——那光点依旧温和的闪烁着,看起来天真而又无害:“林先生,我已经告诉过你了,神力间的斗争往往能在相当短的时间里分出胜负;拥有更为先进力量的一方几乎可以轻易的碾压落后的一方,连周旋的余地都没有……所谓降维打击,大概就是如此。”

“降维打击?”林貌轻轻吸气,忽然想到了刚才软绵绵的手感:“难道那个小东西是——妈呀!”

虽然被拍扁在地,但小木人依然听出了凡人那无礼之至的评价。于是祂迅速翻身,狂怒的凝视着那不知好歹的狂悖之徒,同时显露出自己木质的面容——宽目贯耳、粗眉高鼻、双手圆抱;任何一个对考古学稍有常识的现代人,都能一眼辨认出这强烈之至的特征。

“妈呀!”林貌颤抖着哀叫:“三星堆走的还是他奶奶的写实风——”

——不错,这玩意儿的深刻眉眼与三星堆青铜面绝无二致,都带有强烈而夸张的“非人”风格;商文化在古巴蜀的分支之所以会打造出如此独特的器物,看来也是其来有自。

不过,虽然风格并无区别;但在时光斑驳的青铜面具上,这种容貌尚且可以被视为远古悠久而玄秘的审美余音,史前文明伟大的余晖;而当如此异常的五官真正在木人的脸上活动起来的时候,任何一个审美正常的人都只会感觉到毛骨悚然,生出某种根植于基因深处的恐惧。

林貌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

“这也太——”

虽然没有说完,但神祇摆明是被他后退两步的动作给激怒了;这木人翻身而起,四肢着地,急速向大手子爬来;即使四条木腿又短又粗,这蜘蛛一样的木偶依然迅速逼近了林貌,近到足以看清木脸上那近乎于邪恶的表情,听到开阖嘴唇中那尖厉刺耳的噪音——虽然每一字皆不可解,但显然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林貌退无可退,不能不硬着头皮举起铲子,当面又是一铲!

木人的诅咒还没有说到一半,哐当就吃了一招狠的。祂哀号着倒在地面,手脚开始疯狂挥舞,伴随着某些怪异的抽动——如果林貌稍微识货的话,他应该立刻能认出这些抽动的来路。所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玄鸟之舞是商代祭祀中最为隆重的密仪,一切玄法与理智的源头;而当一位古神跳起这样的舞蹈,那就意味着祂不顾一切,即将发动某种大招——

但大手子明显没有彼此谦让、让敌手一展所长的气度,他只是大声号叫,同时猛烈挥动铲子:

“退,退,给老子退!”他在原地换着脚蹦来蹦去,发出在冬天的被窝里看见了飞天蟑螂的尖叫——好吧,这爬来爬去的小木人的确也有那么点像蟑螂,更别说他被击中后还会偶尔迸出恶心而危险的绿色汁液——“滚开!爬远一点!——”

虎斑猫依旧高贵的盘踞在某块巨大的青石之上,只是默默看着跳来跳去的林貌。显然,虽说李先生曾经教过他某些斗殴时发力的技巧,但被巨大的惊慌淹没之后,林貌也只会毫无章法的挥舞他的小铲子了——在李先生看来,这种手法简直破绽百出,估计都打不赢山间稍微强壮一点的野狗。

……但没有关系,即使以这样连野狗都打不赢的身手,也将那四处爬动的木偶敲得滚来滚去,尖叫不断;只不过叫声中多了难以言喻的痛楚,而实在不能再发出那些嘶嘶作响的恶毒诅咒了。

当然啦,这也很正常。作为古神中地位崇高的一员,稷神大概从没有想过自己还要有下场肉搏的那一天……祂的神通足以制服天下仰仗五谷长大的一切生灵,又怎么会提防一把铁铲呢?

不过,在林貌酣畅淋漓的拍下十五六铲以后,李先生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

“你可以收手了。”轻柔婉转的女子声音在寂静的山谷回响,仿佛歌吟:“如果再不收手的话,‘祂’就真挺不住了……”

“还有,大圣,你就真要一直旁观下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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