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真有办法?”
“当然。”黑影微微而笑,意态闲适:“这么久以来,我何时曾骗过大王一次?大王应该知道我的限制——我是不能撒谎的,当然更骗不过大王的眼睛。再说,先天斩仙飞刀出手,又有谁能抵挡呢?”
大鹏鸟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但在瞥过洞前那随风晃荡的一池水镜之时,神色中还是颇有警惕。
当然啦,斩仙飞刀名震三界,纵横宇内,绝无敌手,本来不该有任何的怀疑;大鹏妖王当初也正是亲眼见此异宝,才心服口服,同意与这来历不明的黑影合作,火中取栗。可在以水镜窥视了远方的动静后,大鹏妖王居然难得的生出了畏惧之心——虽然遥隔此数千万里的崇山峻岭,但当爆心的强光骤然闪耀之时,那被削弱了百万倍的光辐射居然还是在瞬间煮沸了一池静水,暴沸的水蒸气翻滚而上,差点将大鹏妖王的脸给烫得稀烂。
就算是素来被称许为天下无敌、封神之战中从无敌手的斩仙飞刀,又真能与这样庞大的力量相抗衡么?
大鹏妖王想来想去,总有点摸不着底。
“你说的献祭,还有多久才能齐备?”
除了斩仙飞刀之后,最令大鹏放心的靠山,便是黑影预备以献祭召唤出的力量。那是他们绝对的底牌,足以顷刻间逆转乾坤的妙手,不能不万分慎重。
“还差一点血祭,估计要拖延数月之久。”黑影平静道:“当然,若以强大的生灵作为牺牲,那便能大大缩短进程……大王要是能把孙猴子擒了来做祭品,仪式立刻就能圆满。”
大鹏妖王冷哼一声,脸色不觉相当难看——它固然是法力强横,冠绝群妖,但与当年闹天宫的主子比较,还是有些气短。在他看来,黑影以孙悟空为示范,便毫无疑问是在敷衍推脱,蒙混了事。
我要是抓得住那孙猴子,还能在这里与你扯淡?
似乎是察觉到了盟友的不满,黑影放缓了声音:“大王也不必忧虑,我可以向王上起誓,无论形势如何变化,这场献祭都一定能顺利达成,绝无拖延……请一定放心。”
大鹏呵呵出声,不再说话。
因为这张纸币怪异的限制,无论孙大圣还是广成子真人,都不能施法将它摄起。而考虑到虎斑猫的爪子实在不适合这样高难度的动作,所以也只有林貌临危受命,小心翼翼的捏起那封珍贵之至的信件,一步步挪出保护圈了。
“千万小心!”临行之前,李先生再三的叮嘱他:“这东西要出了一点事,我就只有从山上跳下去了!”
大圣教了大手子两句御风的口诀,自丹田中提出真气、灌注涌泉,能稳稳站立在狂风骇浪之上,又将金箍棒变为长绳,系在他的腰上,只要事情不对,立刻就能回转。
林貌顶着满身的符咒,虽然被狂风吹得东歪西倒,依然一步一挪,小心踏上那飞沙走石的虚空,缓慢接近凝固于风中的锐利刀光。
靠近了一看,这为三界仙人所畏惮的圣
物似乎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光辉荡漾中如水波起伏,像一轮走形的月亮,浑然不可琢磨。
林貌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身后注目凝视的广成子却忽然示警:
“小心!”
话音刚落,空中响起了哧拉清脆的震响,仿佛丝帛崩裂。广成子真人的辛苦锻炼的法宝再也抵挡不住那天下无匹的利器,终于在反复的切割中断开,而困在纸卷中的刀光骤然扩张,顷刻间便逼到了林貌面前。
此物来势之快,就连齐天大圣抖措手不及,下意识一声惊呼,便要施法扯动绳子——但斩仙飞刀迅疾绝伦,无坚不摧,又哪里是一根绳索可以逃开的?就算有重重符咒庇护,这把飞刀也决计能立刻炫下大手子的脑袋,他倾尽全力,也不过只能保住元神而已——
但出乎意料,孙大圣以平山倒海的斤量奋力一扯,那金箍棒化作的绳子纹丝不到,反倒险些将他拉了个踉跄。而高空中林貌惊慌失措,下意识伸手一挡,居然不偏不倚,将那团刀光握在了掌中。
……不错,那把名垂三界、天下无双的斩仙飞刀,即没有砍下林貌的头颅,也没有切开他的手掌。相反,林貌稳稳的将那刀形的闪光握在了手中,而后茫然低头,打量着这温和闪烁、浑然无害的光芒。
齐天大圣与广成子同时吸了一口凉气,而后相当之不体面的瞪大了眼睛,以至于眼角都不觉抽搐——仙人法体举止随心,可以轻易操控鼎炉肉身中最为细微精密的结构,这样的失态罕见之至,足可见两位心中的惊愕有多么激烈。
在近乎于凝固的片刻沉默之后,一直旁观的李先生终于出声:
“我想,应该已经发挥作用了。”
站在半空中的林貌迷惑的眨眼,而后手忙脚乱的翻出被他珍重包裹在怀中的信封。但信里的纸钞一如既往,并没有什么奇光异彩、特殊的响动或是美妙音乐,以此显示它非同寻常的本领。它依旧只是普普通通、绝无出奇之处的纸片,仅此而已。
林貌咂了咂嘴。有一点他不好开口,但相信诸位上仙的心思都是一致的:
“就只有这一点表现么?”
“我想,这大概与那一代人的审美有关。“李先生若有所思:“愈卑贱者愈高贵,这个世界最伟大的力量,最高明精深的道理,往往表现得相当之平凡简单,绝不起眼……”
他抬头凝视上空那无害的刀光,神色相当之高深莫测,似乎成竹在胸,很有把握。但若论真实情形,那李先生自己都在肚皮里打鼓,不晓得眼前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毕竟吧,自这张纸钞被转交给博物馆之后数十年,今日才算是第一次将它派上用场。而关于纸币的一切推断,也纯粹出自理论。至于这东西到底能有什么奇效,那就连博物馆的负责人也不甚了然了。
所以,沉默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直到林貌低低惊呼了一声。
“这玩意好像在动!”他道。
是的,虽然被一把握在掌中,但那刀形的光芒依然在蠕动、蔓延、扭曲成不同的样子。
在一开始时还不显眼,但只要时候一长,就能发现这光辉扭曲的形状表现出相似的特征——它们都在尽力的挣扎、躲闪,显然是要奋力逃开某些危险之至的东西,令它厌恶与恐惧的力量。
大圣愕然注目片刻,终于出声:
“这是怎么回事?”
“……斩仙飞刀一旦现身,只有染血后才能收回。”广成子低声道:“飞刀每停驻一刻,法力的扩张便以百倍计算,直到敌手无法阻挡为止。这样的法宝,是不能在外界长久驻留的。”
说到此处,广成子也不觉微微哑然。显然,斩仙飞刀问世以后所向披靡,无往不利;大概普天之下,还没有任何活人亲眼目睹过它积蓄法力时的情形。但现在——现在,斩仙飞刀现身已有足足半柱香的时间,法力之强盛已无可计量;但如此强大无匹的力量,却只能在林貌的两根手指间蜿蜒挣扎,无论如何都不能挣脱。
如果仔细聆听,可以分辨出远处如冰面碎裂的哐当声。斩仙飞刀的气势随时间而增长,尽管只泄漏了微不足道的一星半点,依旧在顷刻间切开了旷野中的山脉与岩壁,在数百里内引发了连绵不绝的山崩。
但这样强盛而可怕的法力,却一点也没有显现出威能来。某种更为伟大的力量沉默着压制住了它,轻巧平和,略无声息,就像压住了一根野草。
人类改造自然也适应自然,挣脱必然的约束而逐步迈向自由。这是数千年以来,文明一切力量的源头。所以,这张纸钞本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真正令它强大的并非什么“纪念意义”,而是寄托于其上的信念——以烈火焚烧腐朽的世界,而后自灰烬中涅槃重生的信念。
那大概是华夏文明最为紧要的一次向死而生,决定民族生死存亡的致命考核……有很多古老的民族都曾面对同样的考验,并在这场考核中倾颓衰败,分裂为血海中可悲的碎片,连回忆也不被允许保留。在这场生死跋涉中,唯一通过了考验,为自己赢取新时代船票的文明,有且仅有一个。
喔不对,以后面的历史看,与其说是老老实实通过了考验,倒不如说是华夏文明攘臂而起,一拳干翻了负责审核的考官,用对方鼻青脸肿的丑态,做了自己进入新时代的垫脚石。
这是能令日月幽而复明、挽狂澜于既倒的伟大功业。即使纸片上只沾染了缔造者一星半点的光辉,也足以震慑住一切枯骨中觊觎的牛鬼蛇神了。
不过,这把飞刀也算不上什么牛鬼蛇神……它只是一把杀戮的工具而已,工具又能有什么罪恶呢?寄托于纸币的力量更擅长创造而非毁灭,更倾向于建设而非破坏。他们当然会在迫不得已的时候使用暴力,但现在似乎并非是施展雷霆之怒的时候。所以,场面表现得相当之平静,伟大的力量并无意破坏这小小的法器,它只是轻松的摁住了这个小玩意儿,不许它随便挪动而已。
那道光芒依旧在徒劳的挣扎,而内里的硬物随之扭动,将林貌的手指拉得发疼——这似乎是斩仙飞刀的本体,天下数一数二的神兵利器;即使没有法力加持,也很容易割开人
类柔弱的皮肤。林貌非常紧张的捏着这玩意儿,渐渐觉得手指都开始发酸了。
“到底该怎么办呀!”他嚷道。
齐天大圣对这稀奇古怪的宝贝也不甚了了,只能回头看向广成子。
广成子显然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他费力的思索了片刻。
……这把飞刀无坚不摧,只有当初老君以补天石锻造的葫芦才能收纳,其余器物都不能承载。?[(”他道:“不过,我听说斩仙飞刀从来不会出手第二次,既然它拿你无可奈何,当然不能死缠不放。你可以将它抛出去看一看。”
林貌巴不得这一声,赶紧挥手将飞刀掷了出去。那道光芒果然也没有再做纠缠,它只是在空中打了个飞旋,忽的折身向上,似乎刺穿了某种泛着涟漪的透明屏障,随机消失不见。
大圣一眼瞧见,随即皱起了眉:
“水镜?”
“斩仙飞刀为什么还没有消息?!”
面对大鹏妖王难以自抑的愤怒质问,黑影毫无起伏。
“大王何必多虑?”他道:“这宝物绝无虚发,一旦出手,就必定要见血。拖延得越久,便越不可抵挡——大王明明晓得它的法力,为何还要问我?”
大鹏迟疑了片刻:“但拖延了这么久——”
话音未落,赤睛大鹏妖便忽的的住了嘴。而后,一道细细的血线自他喉头绽开,顷刻间炸成喷溅的血雾——那怪异的头颅无力摇晃了片刻,终于滚落到地面。
斩仙飞刀一经出手,便必要见血;既然料理不了敌手,那当然只有原路折返,痛饮主人脖颈中的鲜血了。
飞刀拖延得如此之久,法力已经强盛到无可比拟,即使是纵横群妖的大鹏,也终于无法抵挡。
大鹏的鲜血喷涌飞射,所过处却是红光闪耀,勾勒出怪异的纹路,最终湮没入泥土之中。强壮生灵的鲜血是至为珍贵的祭品,足以抵得上成千上万的血祭。
在这扭曲而古怪的纹路之上,黑影笑出了声来。
“献祭一定会顺利达成的。”它曼声道:“你看,大王,我从来不会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