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及军队的事务总是很敏感的,但皇帝陛下并没有对李先生的请求表示什么异议。相反,他稍稍沉思片刻,提出了一个相当可行的方案。
“李药师正在训练入藏的精锐部曲,预备在所谓‘轰炸’之后迅速进军,抢占要地。”皇帝平静道:“如果尊驾能再等待半月,那也可以与李药师一起出发,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李先生沉吟了片刻。
“清理藏地的人祭知识当然紧要,但也不过是一次小规模的活动,只要驱逐传授知识的古神即可。”他委婉的拒绝了:“这样的小事,不过月余便能料理干净,似乎不需要劳动三军的主帅——李卫公还要忙着整训军队吧,何必浪费精力呢?”
作为案牍往来中长袖善舞十余年的老官吏,李先生的解释随和而又轻巧,措辞中温和细腻,丝毫没有流露出刻意的痕迹——至少林貌绝没有察觉出什么,他还正在自得的品鉴御案的贡茶呢——但作为眼光同样老辣而深刻的一流人物,皇帝却忽的抬了抬眉:
“长孙无忌这几l日颇有空闲,也可以随先生前往。”
天知道中书省左仆射、关中大行台,兼领禁军宿卫、京兆事务的长孙相公是哪里来的空闲。但虎斑猫并没有纠缠于此。他显然察觉出至尊的用意,于是直截做了回绝:
“也不必劳烦长孙相公了。”
皇帝的面色没有什么变化。但仅仅在一个短促的凝视里,殿阁内的气氛就似乎有了极为微妙而深刻的变化;以至于迟钝如大手子,都在一瞬间感到用来佐茶的酥饼卡到了喉咙里,而皱缩的胃部迅速涌上了某种寒气,就连刚刚喝下的热水也无法抵挡。
陛下并没有看他一眼,他依旧凝视着那只虎斑猫。
“你不信任大唐朝廷。”他轻声道:“你在有意隔绝朝廷获取信息的途径。为什么?”
林貌小声的抽了凉气,徒劳的压低了自己的上半身,试图躲避至尊的目光;虽然这目光并非针对自己,但仅仅顾盼时的一瞥,也足以让大手子感受到某种刀刃切割般的无形痛楚。说实话,虽然与李二陛下相识许久,但他委实没有见识过什么能令四海震恐的天子之怒,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凛冽杀机——当然啦,一只狸花猫咪也不容易表现出了不得的威势来;但无论如何,这的确是林貌第一次感受到所谓皇权的威严,凝滞而有若实物的压迫感。
但虎斑猫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受,它依旧镇定自若。
“这与我个人的信任无关,陛下。”李先生很平静的回答:“这是制度,组织实施了数十年的制度。我们致力于清理一切人祭的残留,阻止任何人获得这些危险的知识。实际上,即使与林先生同行,我也绝不会让他接触到任何与人祭相关的内容。一切都必须在严格保密的环境下进行。”
林貌有些尴尬的嘟囔了一声。李先生的话虽然依旧委婉温和,却显而易见的暗示了某种强烈的倾向——如果考虑到制度的保密性,那么长孙无忌与李药师的确比大手子要难糊弄得多……
皇帝并没有接受这个解释,他依旧打量着虎斑猫的眼睛:
“‘保密’?”
是的。☉”李先生轻声道:“如果陛下在现代时曾经抽时间看过几l期新闻,那应该知道殷墟的挖掘项目,那是几l十年来最为庞大、复杂、精密的考古工程,迄今为止也只发现了冰山的一角。为了支援殷墟的考古,组织上抽调了数百位专业人员负责整理资料。每当工程中有所发现,第一手的信息都会被迅速传送到这些人手里,由他们进行分类、鉴别、判断有无危险,是否能向公众完全公开。而在整个鉴别流程中,每个人所得到的原始资料都是残缺不全的——超级计算机会通过某种算法将信息彻底打乱、切割,随机分配,保证任何一个负责鉴别的成员都无法复原出资料的原貌……同样,他们的身份也被严格保密,没有人能得到所有鉴别成员的名单。”
他停了一停:
“……实际上,我也没有资格接触人祭的资料;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所以,在这一次行动之后,我会回去接受一次全面的审查,在专业人员的心理辅导下,尽力遗忘掉摄入的知识。”
李先生说得相当的轻描淡写,但林貌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作为略有常识的现代人,他对“审查”其实并不陌生;虽然当事人似乎并不以为意,但接受“审查”无疑是相当繁琐的流程;他必须经历极为详细的讯问与检察,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随时汇报行踪动态,就连通信都可能被严格监管,防止有意与无意的泄漏。从各种规格上看,其实与软禁也差不多了。
这样的待遇相当苛刻,但李先生并没有流露出什么特殊的表情……当然啦,他应该意识到了这种待遇的不近人情,所以才会主动提出与林貌一起行动。毕竟吧,如果接触到人祭资料的人员都要接受审查,那自然由高层身先士卒,最为妥当。无论再怎样艰苦的环境里,带头冲锋总是更能保证士气的。
皇帝陛下显然也明白了这一点。他的眼眸微微一动,神色渐渐缓和了。虽然同样是不信任,但一视同仁的不信任总是更容易接受。再说,这套制度也并非单独针对李药师长孙无忌或者大唐朝廷,它只是单纯的怀疑着所有人。
“不过,这是不是也太苛刻了?”至尊低声道。
“这一点就是见仁见智了,在下并不能发表什么意见。”李先生彬彬有礼道:“不过,从殷墟大规模发掘到现在,考古学家们已经在上面花费了数十年的时间。但迄今为止,并没有过于严重的泄漏事件发生。”
毫无疑问,殷墟甲骨中的祭祀文字可能是当今世界上对人祭规则最全面而准确的记载,至为危险的知识宝库。也正因如此,在殷墟发掘之初,组织上曾有过几l次著名的争论。为了保证对血腥玄学的封锁,最安全的办法自然是将所有甲骨彻底摧毁、付之一炬;但这又显然是绝不可容忍的历史罪恶——正因如此,在反复争执之后,如今践行的保密与筛选的规则才被初步拟定了出来,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即使在信息高度发达的现代,殷商人
祭已经是考古流量密码的网络世界里,人们或许对残忍的祭祀津津乐道,百般好奇,但终究也没有人能复原出祭祀的准确流程,对不对?
在保存以往历史的同时,过去最为黑暗而残忍的秘密,终究还是被掩盖下来了。
显然,组织既然不惜以这样严苛而不近人情的规则来约束自己,那就绝不会容忍另一个世界可能的纰漏。皇帝陛下默然片刻,不再发表多余的意见。而李先生停了一停,则提出了自己筹谋的方案:
“……其实,也不必惊动太多的队伍——古神的降临是有条件的,即使他们想要传授什么‘知识’,也必须得有复杂而周全的流程,才能勉强投射自己的一点力量;那所谓的‘贺兰公’也绝不能例外。所以,只要摧毁了他们赖以降临的仪式,就能暂时解决问题。”
皇帝重复了一遍:暂时解决问题。?_[(”
“要完全消除人祭的影响,毕竟是相当艰难的。”李先生轻轻叹了口气:“我可以侦察到古神降临的祭坛,呼唤高精度导弹炸毁这些恶心的玩意儿。但无论怎样,吐蕃的风俗毕竟是盘根错节,难以变更,即使——即使采取强力,也很难动摇。
虎斑猫的胡须动了一动,想起了昔日入藏的往事。当年的组织自然没有现代的顶尖技术,但拥有的武力已经不是区区“黑法”可以抵抗;可当他们出动飞机大炮,充分展示现代技术的威力之后,那些祭祀又是如何反应的呢?——喔他们倒的确是五体投地心悦诚服了,但拜服的原因并非是畏惧于技术,而是认为组织掌握了什么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可怕法术,召请匪夷所思的伟大神力,可以轻松征服世界。而他们正该倒戈卸甲、以礼来降,方便在这个被征服的新世界占据一个优先的位置。
怎么说呢?改变思想可比暴力摧毁要困难太多了,是吧。
“……所以,如果真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嘛,那就只能再忍耐片刻了。”李先生郑重道:“陛下,在现代世界的援助没有完全就位之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虽然中间多了一些波折,但陛下终究还是被他们说服了。他写了一份手谕赐予李先生,只要出示给边境领兵的将领,就能得到一切“需要的帮助”。
这无疑是一份效力无穷的尚方宝剑,但林貌私下却不觉得这玩意儿能有多大的作用——以传统制度那种近乎于偏执的保密性来看,他们估计会竭尽全力的隔绝无关人等,避免一切泄漏的可能性。所以,最后承担主要工作的,估计只有李先生自己,以及义不容辞的大手子了——
当然,这个流程应该并不怎么困难,否则作为常年俯首案牍文书,对武力颇为生疏的文职人员,李先生也不会主动请缨,亲自解决问题了——人身安全还在其次,要是因为孱弱的武力耽误了大事,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不过,等到真正手持谕令准备上路的那一刻,林貌才真正感到了浑然不可解释的迷惑。李先生曾经口口声声,要率领某支“精干的队伍”解决问题。但直到护送他们入藏的队伍开拔之时,了解整个任务流程的也不过只有他与林貌两人而已。而朝廷派出的侍卫则统统被蒙在鼓里,还真以为自己只是随行保护钦差而已呢——
难道所谓的“精要队伍”,指的就是他们两个?
考虑到自己那点约等于无的幻术威胁,再考虑到李先生现在的猫咪体型,林貌稍稍有点慌了。
在短暂的焦虑之后,大手子终于忍耐不住,在私下委婉表达了自己忧心忡忡的思虑。
而李先生毫不在意,果断给了他一个稳妥的保证:
“不必担心,我们的援军已经等候在前方,随时可以策应掩护。”
“……援军?”
“不错,绝对可靠的援军,无可匹敌的力量。”李先生微笑道:“当然啦,我本来不应该泄漏的——但组织能制定天人间新的秩序,在很大程度上就仰仗着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