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凄厉绝伦的猫叫及时叫醒了沉浸于地图开疆的林貌,他赶紧挪动屁股挡住背包,阻止孙真人再次下手。
所幸孙真人也并不相信什么“龙气治病”的传闻,见状只是微微一笑:
“小哥养的这只狸奴,矫健异常,宛如龙种,养得可真好。”
林貌:“…………”
林貌言语不得了。大圣与二师兄两位下凡仙家也就罢了,怎么连孙真人的眼光都能毒辣至此,几乎一眼就能看出底细呢?
奇人异士太多,实在让人心累。
他绞尽脑汁,思索着如何解释。对面跪坐的红拂心中微动,却不由深深看了林貌一眼:
“想不到小哥出身如此不凡,竟能随身带着这样的异兽。”
红拂女当日青眼取中李药师,识人的眼光自是敏锐之至。眼见那狸猫被孙真人亲口称许为“龙种”,又见林貌肌肤白皙光滑、十指修长莹润,俨然是安富尊荣中才养得出来的气色。她脑中转了一转,立刻明悟过来:
随身带着御猫的贵胄之后,又能是什么身份?
有这层身份做底,此人方才口口声声暗示的“东占倭国”、“大唐驻军”,就实在是颇为微妙了。
红拂心思活动,于是言笑殷殷,主动与林貌攀谈,尝试打探他的来历——如果此人真能影响大唐朝廷、说动当年虬髯客忌惮不已的那位天命真主,那便的确是他们师兄妹莫大的助益,说不好他日海外王图霸业,就在此一举。
二人谈论不过片刻,茶壶热水便已沸腾,水汽氤氲而上。红拂又从炉下取出二个最精致不过的茶盏,在壶中筛入炙烤的茶末,以金茶匙缓缓搅动;待到沸水气泡起伏如“腾波鼓浪”,再端起银壶,缓缓在盏中注入碧绿的茶汤。
剑仙高手起居奢华,衣食住行无不精细妥帖,即使奔波在山野荒村之中,这一手煎茶的技艺也是一丝不苟,毫无差错。红拂仔细观察茶色,等茶汤浮沫稍定,便端起茶盏,小心起身;第一盏奉于孙真人,第二盏则奉于正襟危坐的林貌,以示待客之诚。
虽然隋唐初年的煎茶法与现代流行的炒茶—泡茶法大相径庭,可好歹还没有离谱到兑入姜汁盐末。见识短浅的大手子小心品了一口,只觉茶水清冽香气清幽,虽然尝不出什么底细,但的确也是上品。
红拂微微叹气:“路途匆匆,来不及取虎丘寺的石泉水了;这不过是南零一带的江水,实在简慢。”
南零远在江南,据此极西荒野少说两二千里。远行跋涉中还能轻易往返两地,剑仙这份法力果然惊人。
现在正是下午二点一刻,屋外阳光正好。屋中二人盘坐饮茶,欣赏日色,实在怡然自得。大概是方才与林貌纵论许久,彼此心有所得。红拂独坐静思,不再出声。反倒是孙真人饶有兴致,主动与林貌攀谈,解释他追查奇病的心得。
“老朽刨根问底,随着流言一路西行,终于找寻到了这处村落。以往来商人所说,那怪病的源头,多半便是此处……”
说到此处,孙真人也不觉叹气。他虽然不太信任所谓“龙气治理蛟涎”的偏方,私下却也愿意试一试;但现在查清了怪病源头的底细,却无疑大大削弱传言的可信度——此处并无河流,村民饮水都是用的深井,又哪里来随水流播撒的“蛟涎”呢?
不过,真人也不忘仔细叮嘱大手子:
“此处病源不明,难免会有未知的疫气,还是不要久留的好。小哥到了到有人家的地方,可以用香灰兑烧开的热水洗涤衣物,祛除病气。”
林貌点头称谢,心中却在暗自琢磨。如果他猜测不错,这奇异的怪病正是由寄生虫引发,那么只要向东进入人类聚集的城镇,必定还能碰见大量的病人;如若又有哪位高人听信了用龙气治病的偏方,那陛下一个不防,搞不好真要遭重……
怎么说呢,在经历了猴哥二师兄孙真人二重暴击后,大手子已经不敢再相信任何的掩饰技术了。这些有道之士法力高明,各个眼神比x光更毒,他孤身一人带着只惹人注目的小猫咪,就是再如何设法掩饰,又能躲到哪里去?恐怕早晚都是个被剃毛的下场!
与其坐等剃毛,不如主动出击,消弭问题于无形。出于对圣天子陛下及其胡须毛发绝对的忠诚,林貌思虑良久,终于出声提醒:
“真人,如若寻不到病源,何妨换一换思路?依小子的一点浅见,此物无鳞无吻,不像是蛟涎所化的毒蛇,倒像是某种极长的肉虫。”
孙真人喔了一声,却不由微笑:
“小哥家学渊缘,也懂医理吗?其实小哥说的不错,也有许多大夫反复推敲,以为此物是腹中毒虫。但毒虫来历,却不知根底。有人还曾以使君子、雷藤等猛攻,也没有什么效用。”
使君子、雷藤都是中医惯用的驱虫药物,但适应的病症较窄,大多只对蛔虫、滴虫有效,不能治愈这未知的寄生虫病,那也是有的。
林貌道:“小子听说,某些毒虫的虫卵细不可辨,能借助水流四散流布,一旦误食污水,很容易便会染上虫病。若仔细辨别方位,这些病例应该都是沿水源分布……”
孙思貌心中微动。他行医多年,对每一个病例都能倒背如流,而今仔细回忆,果然发现往日诊治的怪病分布颇有规律,的确有逐水而兴、沿河道流转的迹象。
这些迹象并不能说明什么,却似乎为大手子的说法平添了几分可行性。药王思索片刻,也生出了一点兴趣:“不想小哥也明白医理。只是这虫害随水传播的说法,固然新奇有理,却似乎难以验证呢。“
既然虫卵“细不可辨”,那病虫是否存在,难道只靠林貌一张嘴?这说法荒诞离奇,也不比什么蛟龙的说法好多少。
林貌自然胸有成竹:“小子——小子的长辈有一神物,可以明辨秋毫之末,清清楚楚看到肉眼绝不可识别的细小毒物。在下也是借着这件宝贝亲眼目睹过致病的毒虫,才深信不疑,而今冒昧在老先生面前班门弄斧。”
虽然他生平与虫病的交道,仅有两年前由王恕陪同参观过的一次免
费寄生虫病展览,但书粉的长辈自然也是他大手子的长辈,因此林貌理直气壮,语气中毫无心虚。
孙药王秉性忠厚,自然毫无疑虑,于是长声感叹:
“天下还这样的神物吗?想当年的秦王照骨镜,效力大概也不过于此了!可惜缘分浅薄,竟不能一见了!”
“”
、“出身不凡”的身份,倒不意外他随身携带的法宝。只是如此仗义大气,倒也让药王有些吃惊。他稍稍思索,不由微微而笑,连连拱手称谢:
“那就真是多承小兄弟美意,老朽唯有感激而已……不过,老朽还有一不情之请,忝颜想求小哥应允。”
孙真人又简单解释了几句。原来,距此荒废村落不过百余里地,正是瓜州的治所晋昌;而真人与红拂西行至此,恰在城外河道的两岸发现了不少的病患,只是病因不明,无从施救而已。如果林貌手中的“神物”真能明察秋毫,那无疑便是对症下药、辅助孙真人试验疗法的利器。
“……因此,老朽想委屈小哥带着神物一同东行,到晋昌去验一验病患的体征,想必于疫病大有助益。”
说罢,孙真人竟微微俯首,向他行下礼去;惊得林貌赶紧摇手,连说不敢,与红拂一齐将药王扶了起来,才又赶忙回礼答应。
——不要说治病救人的天经地义了,就是冲孙真人与红拂姑娘请他喝的这碗好茶,这样顺路的事也该做一做啊。
二人盘桓到了傍晚五点,林貌才借故推辞,说是要另寻房间住宿,写信向长辈求取神物。出门在外本就该有些防备心,因此红拂与真人也不觉奇怪,稍稍挽留几句后便将大手子送出门外,只额外送了一串玉质风铃,叮嘱他睡前挂在门口,若有危难自可庇护。
林貌告辞而去,施展幻术隐蔽身形,随意找了个僻静无人的树荫,展开大门后一脚跨入了现代。
时空门的另一边设置在客厅,此时依旧是空空荡荡,寂静无声。看来房相公替君上出征直播网站,尚且没有折返。林貌左右望了一眼,赶紧脱下背包拉开拉链,放出被困了足足一个下午的狸花猫。
可怜皇帝陛下连受惊吓,心情动荡,饥渴尤甚。而今好容易得见天日,登时撒腿狂奔,一个急刹,冲到饮水机旁吨吨吨大喝清水,还用尾巴啪啪拍击地板,以此发泄不安。
如此几口喝完清水,至尊渐渐平复了震动骇异的心绪。他舔一舔嘴巴,抖干净胡须上残余的水珠,长长打出一个饱嗝,终于有心思考虑方才放在脑后的细节。
狸花猫翻身跳上餐桌,居高临下的俯视林貌:
“你要与孙真人同行?”
果然是当政多年威重令行的皇帝,虽然语气不缓不急,没有透露出任何起伏的情绪,但林貌稍一留神,仍然听出了言语后隐约的叩问,尖锐之至:
既然明知孙思邈孙真人
居心叵测,
随时觊觎着至尊珍贵的胡须与毛发;那为何还要与虎谋皮,
公然与药王同行?旅途中只要稍有不慎,圣上一世的清白岂非不保?
这样狂悖荒谬的举措,究竟是何居心?普天下之忠臣孝子,难道能这样置君父荣辱于不顾吗?何等大胆之至!
这样的逼问气势汹汹、直击根本,由不得大手子不谨慎应对。林貌仔细思索片刻,小心交代了自己那“治标不如治本”的思路——与其仓皇逃离,被另外的高人识破行藏,逼迫着剃毛拔须;还不如与药王一齐料理了这怪病,从此永无后患,可以放心游历。
“……再说,凉州的病患何尝不是陛下的子民?”林貌义正词严:“所谓人溺己溺,君子以天下为己任,又怎能见死而不救?”
这最后一句高屋建瓴,气势磅礴,大概是想上上价值用道德高地向圣上施压;但可惜至尊久经魏征王珪的打磨,什么指桑骂槐引经据典阴阳怪气各色手段早已熟稔在心,哪里瞧得上这样浅薄轻巧毫无底蕴的话术?他只是瞥了大手子一眼,轻而易举便看穿了言语下的漏洞:
“救济病患就一定要与孙真人同行?防疫站不是有全套的治疗指南吗?”
所谓陪同孙药王救济病患,不过是充当提供防治知识与药物的经验包而已。林貌本人对寄生虫的了解接近于零,只要相关手册与药物到位,有他无他有甚区别?
大手子的眼神稍稍漂移,心想真是知道得越多便越不可爱,陛下居然连“防疫站”的职责都掌握得一清二楚,果然再也不是当日那个清纯无知、纯洁可人的小猫咪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君臣猜忌至此,实在让人心寒。
他心寒片刻,只能咳嗽一声,稍做掩饰:“孙药王毕竟不太懂现代的知识,还是要随时讲解一番……”
猫猫陛下直勾勾盯着他。
十余年冲锋陷阵无往不利的百战名将,其目光真比刀剑还要锋锐。林貌硬顶了片刻,终于是扛不住了。
“——好吧好吧,在下确实也有点私心,想在途中与红拂姑娘再聊一聊东瀛的事情。”他咕哝道:“在下在网上放了这么多年的嘴炮,一时手痒也是有的嘛;而今好不容易有个实践的机会,怎么能不试试呢……红拂与虬髯客是多么好的合作对象啊,错过了太可惜了!”
——说白了,每一个在网上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作者,难道不都是抱着某种改天换地的梦想么?而今实践梦想的宝贵机会摆在面前,终于可以假借他人之手施展在网文中梦寐许久的蓝图;如此良机,又怎能白白错过!
谁能抵抗在现实中微操战略游戏的乐趣?谁能拒绝自己十几年苦心编织的梦想?反正大手子是做不到的。
——再说了,就算林貌私心作祟,也不过是想挑唆着两位剑仙占据东瀛而已……难道占据东瀛,又是很大的罪过吗?
林貌决心已定,不但不愿悔改,还特意狡辩了一句:
“在下可是口口声声劝说红拂与大唐合作,共同瓜分矿产土地的收益。莫非陛下不
喜欢外藩的土地与金银吗?”
…………
“?_[(”
它冷酷的说。
在于陛下达成共识后,林貌拎着背包进了卧室,向王恕咨询寄生虫的事宜。猫猫陛下则呆在客厅,静静等候代自己出征直播的忠臣,聊表君臣相知的心意。
下午六点一刻,汽车的轰鸣准时在前院响起。狸花猫走到院门,刚好看见从车前慢慢踱回来的狮子猫。
相比于日常在刘博士处所受的刺激,今天房相公的情绪倒是要稳定很多,只是猫脸上神色恍惚不定,似乎是亲自体会了不小的震撼。
皇帝陛下立即迎了上去:
“玄龄,今日觉得如何?”
听见至尊出声呼唤,房玄龄如梦初醒,终于慢慢转过头来;只是目光呆楞,神色依旧怔忪。
狸花猫皱了皱眉,心下略有不解。他往日曾在李哲处直播过好几回,但除了认数字算加减玩一些无聊之至的玩具之外,似乎也并没有遭遇什么意料之外的冲击。怎么房相公不过去了一次,便如此震撼莫名呢?
他迟疑出声:“直播时……有何异样吗?”
房玄龄注目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他喃喃道:“整场‘直播’,多半时候,都是那李哲在读什么‘评论’,其余一切如常……”
看着一脸茫然的陛下,房相公长长出一口气,不再出声。
——怎么说呢,如果刘博士带给相公的还只是某种罕见的精神刺激,那么李哲所念诵的什么“网友评论”,就真正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其逆天之至,委实大大出乎于房玄龄皓首穷经半辈子的知识储备;以至于他词穷力竭,居然再也找不出话语来形容,
……有时候,一只猫上网还真的是挺无助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