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中似乎静了片刻,然后李先生露出了一个极为诚挚的微笑。
“虽然我并没有这个资格。”他平静道:“但我还是想代替千千万万的大唐百姓,感谢陛下此时的大度……重大的历史转折往往是在一个决断中发生的,伟大的贡献,在千秋万代以后也不会磨灭。”
“不必虚词奉承。”狸花猫道:“朕不过是选了最可行也最有利的方案而已。天下没有不灭亡的王朝,总要给后人留下退步抽身的余地。这是实实在在的算计,与什么历史责任没有干系。”
“以唯物主义的看法,历史评价不是根据主观的道德,而是依循客观的结果。”李先生摊了摊爪子:“再说了,就算抛开影响不谈,这也是相当明智的判断——又有多少君主是死抱着皇权不放,最后为它殉葬的呢?”
两只猫咪在三言两语之间敲定了共识。狸花猫重新趴在了云朵上,同时用尾巴敲一敲李药师,示意他也坐下来。李先生则在林貌的肩头重新调整了自己的位置。他仰起头来,望着天魔起伏的脸孔。
“上神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他彬彬有礼的问。
天魔似乎一瞬间说不出话来。祂的目光逡巡过数圈,在顷刻间洞察千百里内一切有情众生心底最不可告人的隐秘。但这种见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作用——一如天魔先前所预料的,在祂所有的敌人当中,最具威胁性的便是李先生与皇帝的联盟;如果不能在联盟中制造嫌隙,那其余的举措也意义不大了。
就算祂将大手子的私密抖个一干二净,那除了让林貌社会性死亡并气到爆炸之外,又有什么用呢?
或许是在静息中恢复了一些心气,当天魔沉默之时,红拂再次出手。这一次的剑光远没有之前的气魄,只是在半空中一闪而过。但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之所以外表平平无奇,正因法力全部内敛,没有一丝宣泄在外。
这一招的威力强的出奇,顷刻间劈开天魔周遭一切防护,在三张面孔上同时留下深刻的裂痕,粘稠的汁液随之迸溅,散发出奇异诡秘的香气。可天魔依旧没有什么动作,而云层里黑影一晃,某只小小的飞鸟从下方冲出,一头撞在剑光上。只听吱吱一声惨叫,乌黑的血雾炸开,红拂收回手掌,指尖沾染了一截断爪的碎屑。
“……蝙蝠妖。”她冷冷道:“天魔果然有统御群妖的本事。倒是我小瞧了你了——还有移伤术么?”
她的衣袖随之开裂,精美的丝绸飘飘洒洒,呈现出剑气的划痕。移伤术是蝙蝠妖的密法,可以在遭受重创时将伤势转移予对手,伺机逃脱。但这样的旁门左道,居然能与剑仙绝技正面抗衡,其法力增幅,恐怕要以千百倍计。
这显然是天魔的神通之一。极为难缠的本领。
天魔没有搭理红拂。祂想做最后的努力:
“陛下,君子不可一日无权……”
“朕倒是不能反驳这句话。实际上,朕也未尝没有始皇的妄想,万世一系什么的。”狸花猫若有所思:“但始皇帝连二世都保不住
,至于尊驾么……尊驾又能庇护大唐的皇权,令它长盛不衰么?”
这一下就把天聊死了——显然,天魔要是真有这个能耐,怎么不在一千五百年前庇护热衷人祭的殷商,保护它绵延不绝呢?
总不会是因为不喜欢吧?
天魔无言以对了。祂沉默片刻,冷冷开口:
“……很好,很好。既然尔等做了选择,那我也不必多嘴了。我们总会有相见的时候,希望尔等不要后悔。”
李先生咂了咂嘴,忽然打断了祂:
“说到‘后悔’,在下倒颇为疑虑——一路走来,古神们向我们放过很多次狠话了。但恕我直言,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有遇到过什么了不起的麻烦呢。所以,我们到底该为什么‘后悔’呢?”
——这大概也是皇帝陛下做出抉择的第二个原因了。“六天故气”的名头当然响亮,但战绩却实在有点微妙。祂们上一次倾尽全力,大概还是在殷都封神之战的时候。考虑到战果及敌方的实力(尚处于青铜文明的姬周!),委实没有什么吸引力。
在跨时空投送中,现代世界的力量的确要大打折扣,但总不能连姬周都不如吧!
虽然掩饰得很好,但天魔显然听出了话语中隐约的讥讽,祂的脸色变得漠然了。
“那么,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你们一定会在战场上遇见前所未有的东西,即使在一千五百年前也从未展现过的东西……到了那个时候,你们就会明白,六天故气曾经赢得这个世界,绝不是靠的偶然。”
说完这最后一句,乌云再次合拢,天魔的巨脸如水波荡漾,瞬间消失无踪。
李先生默默仰望上空,不觉叹了口气。
“其实,这位古神也应该认识到另一点。”他很温和的说:“人类能在现在赢得这个世界,靠的也绝不是偶然——哎哟!”
虎斑猫往下一缩,躲过了从他头顶一掠而过的黑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密布的云层中多了窸窸窣窣扇动羽毛的声音,细碎的亮光在乌云的间隙闪过,从四面八方围绕着他们。
这并不是星星,而是成千上万只鸟妖的眼睛。
天魔虽然已经离去,召唤邪物的魔力却依旧在发挥作用。要一口气应付这么多妖魔,也是不小的麻烦。
红拂啧了一声,十指连连弹动,曼妙轻柔有如抚琴。她手上并无乐器,但空气中无形的琴弦却被轻巧拨动,弹奏出锋锐凌厉的气劲,利刃般盘旋着向四面扩散——即使妖物的法力被天魔催化了数百上千倍,仍然决计无法抵挡剑仙的一击。于是恐怖的惨叫声连绵不断,那些前赴后继扑来的鸟妖被琴弦切割为五颜六色的肉末,在四面喷洒为恶心的血雾。
林貌干呕了一声,弯腰躲避掉落的鸟喙与爪子,乃至内脏的碎品。这是妖物们以身体部位精心炼制成的法宝,坚固刚硬,连剑气也不可洞穿,不少还带着致命的毒性。可在这样危险的暴雨中,趴在他肩头的李先生依然纹丝不动,甚至仰头直视恶心的血雾。
“你在看什么?”林貌扯
着嗓子问。
“在推断敌方的招数。”出乎意料,回答的居然是李药师:“既然这‘古神’有召唤妖魔的神通,那等到真正决战的时候,对手当然会故技重施……有了更充足的准备,说不好还要厉害得多。”
林貌吃了一惊:“你是说我们要对付妖怪大军?”
“这倒不至于。”李先生道:“妖怪当然会有很多,但不会有什么军队。要将游兵散勇组织为军队,需要相当复杂的技术,极为高明的心力。而古神——摒弃人类智慧、推崇野性与原始的古神,绝不会有这样的力量。祂们召唤来的妖物,基本也就只能凭本能行事,与野兽相差无几了。”
他停了一停:
“……未曾组织的野兽,战力当然大打折扣。但这或许才是麻烦所在。”
林貌没有听懂:“什么?”
“如果是游兵散勇,那就是各自为战,绝没有统合的将领。既然没有统合的将领,那也就没有人组织投降。”李靖淡淡开口,作为当世的名将,他显然很明白这个关窍:“换言之,需要将所有的敌手都一一剿灭,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李先生感叹道:“林先生应该知道,在我们的历史上,曾经有过一句名言:就算是五万头猪,三天也抓不完!——但事实证明吧,五万头猪确实难抓极了……”
他这话绝非虚言,而是有不可辩驳的实践佐证。事实上,多年以前,江、淮地区发生过一次水灾,冲垮了当地的养猪场,放出了五六千头猪。为了避免猪的尸体引发次生灾害,上级严令救灾部队清理外逃的大白猪,负责此项工作的恰恰是李先生曾经的同事,还曾与他有过对接——而那才真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一如李药师所言,大白猪既不会投降也不懂退让,它们只会到处拉屎、哼哼、以及横冲直撞,并且在泥地上跑得比人快得多。部队足足花了半个月才收拾好这些乱窜的肥猪,严格证明了“三天也抓不完”的论断。
所以,如果天魔真招来一堆只有本能的野兽妖怪,那世界上就绝没有人能控制它们。正面迎敌倒不算困难,可如果这些畜生四处乱窜,那方圆数百里的一切生灵可就要遭殃了……妖魔鬼怪们可是会遁地飞天的。
“我们需要寻找一个恰当的战场,远离后方的战场。”李先生望向四周浓密厚重的血雾,以及雨点一样扑来的鸟妖:“我想,西域戈壁就很不错——但该怎么把这些怪物引过去呢?我们可没有能魅惑妖怪的本事……”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虽然语气中带着疑惑,但李先生并不指望能得到什么回答。云层上的几位凡人就不说了,就连红拂也不过是剑仙而已——剑仙执慧剑成万法,攻防之强天下罕见,但论这些稀奇古怪的法术,却实在不是强项。
奇怪的是,林貌居然唔了一声。
“也不是没有办法吧?”他道。
李先生望着他。
“事实上,我们的确有一种能魅惑妖魔,令它们趋之若鹜的东西。”林貌道:“你应该知道唐僧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