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顾虑

眼见气氛实在不对,林貌眼疾手快,一把将炸毛的狸花猫捞入怀中,避免他一时冲动,真扑上去与二师兄拼个你死我活——虽然天策上将勇力当世无双,但显然还不能奈何野猪老茧丛生的厚皮。

狸花猫也知道轻重,象征性的炸一炸毛大叫片刻宣泄不满,随后便咬牙切齿挣脱出来,在林貌背包上大磨猫爪,以此表示不共戴天之怒气。倒是二师兄浑然不觉,依旧沾沾自喜:

“怎么样,咱老猪算得准吧?”

狸花猫将爪子磨得更厉害了。

林貌听见背带吱吱怪叫,嘴角抽搐不已,只能转移话题:

“仙家的确法力高强……只是在下冒昧打搅,并非是贪图天机,乃是有要事相求。”

猪刚鬣又粗又黑的眉毛又皱起来了:

“什么?”

凡人能有什么要事相求?无非又是难以料理的大事。而猪刚鬣生平行事,最讨厌的可就是麻烦。

林貌看出了二师兄的脸色,立刻转变战术:

“只要上仙肯俯允,在下还有别的珍物供奉。”

说着他伸手探入衣袖,自袖口一节节拔出一米来高的金黄面包,油光灿灿、砂糖点缀,闪烁着芝士、焦糖与奶油最为动人的颜色。

圆棍面包的直径比大腿更粗,当然不可能隐藏在袖口中。这一根又粗又壮体型惊人的甜食,原型是蛋糕店老板为了招揽生意准备的霸王型号,宣传半小时内吃完可以免单,原本就不是为了正常人类的胃口设计。但现在拿出来稍微显摆,却正是物尽其用——更不用说林貌居心叵测,还特意加了一点巧妙的滤镜。

猴哥教授的幻术惟妙惟肖色,与实物实在毫无差别。即使二师兄辨认出了幻象,依然忍不住要流下口水:

“你愿意供奉这个给咱?”

“那是当然。”林貌郑重许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要上仙愿意担当护法,庇佑此处安宁,在下愿意在此处立誓言,永不改悔。”

天道映照之下,誓言绝不可违逆,是最为稳妥的保证。

这根霸王型号的面包自然耗资不菲,但只要二师兄愿意以护法的身份消弭巫蛊,就是花一点钱又有什么呢?

……当然啦,出发之前,猫猫陛下曾经承诺过会负担一切开销;但现在看看狸花猫炸成的毛团,林貌还是果断调整方略,理智的将不合时宜的话吞进肚子里。

猪刚鬣缓慢眨了眨眼,艰难从长棍面包上收回目光。美食当前,他是真有些心动了——要知道,自从错投猪胎流落凡间以来,猪刚鬣能吃的也就是些野菜米糠、腥臭兽肉,不分生熟,一口吞之;哪里见过这样烹调精细的好东西?要是白白丢开,实在有些舍不得。

不过二师兄小心谨慎,还是抱有最后的理智:

“你说的这护法,又是做什么勾当?”

林貌赶紧接话:“不过是料理一点凡间的巫蛊邪术,庇护此处生民而已;并无其余的大事。上仙若是不

信,大圣可以作保。”

二师兄的脸色立刻缓和下来了。他未必信的过凡人的眼光,但绝对相信那泼猴弼马温的保证——这猴子无法无天胆大妄为,但的确干不出来这胡说八道虚言矫饰的勾当,他都能出面作保的事情,那决计是真有七八分的成算。

不仅如此,二师兄还紧急开动他那聪明的小脑瓜,在电光火石间灵感闪耀,迅速想到了另外一个更为美妙的可能——既然那泼猴肯慷慨赐予凡人毫毛,那多半便是做了此人的靠山;要是他答应下这“护法”

的差使,岂非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与当日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站同一战壕了?

这是什么?这是强强联手,这是珠联璧合,这是绝世高手的心心相印、彼此知音——我们猪猴二仙,必能嘎嘎乱杀,横扫天下口牙!

刹那间想通这微妙的关节,二师兄容光焕发,心下大定;他再无犹豫,都不必等林貌解释一二,便微微一笑,尽显将来绝世高手的风采:

“好说!”

二师兄不是矫情的仙家,只要吃喝管够其他都好说;他只听林貌介绍了几句,立刻就爽快答应下差事,同意在五行村暂住,担当此地的护法,只是有个小小的要求:

“咱老猪原是天上真仙,被贬下界,错投猪胎,才落得这副模样。”二师兄很有些不好意思:“而今转世十余年,也没个落脚的去处。原本俺袖占一卦,算到此处应当有一份机缘;不料奔波千里到处寻访,至今也是一无所获。只能相烦小哥为咱找个住处了。”

显然,二师兄的占卜水准还真是发挥稳定。若按原著叙述,他这一路西行,还真能在漫漫西域中找到自己的天命机缘——某位痴心错付,妄想招赘男妖顶门立户、安定洞府的兔妖卯二姐;说不好还能借机为观自在菩萨青眼取中,蹭上西天取经的天大ffer……

而如今嘛……

身为始作俑者的大手子心虚的咳嗽了一声。

要为二师兄补上这口软饭是不太可能了,但现成的洞府倒还真有——在剿灭兔妖卯二娘后,林貌在大圣的指点下找到了妖怪隐匿于群山之中的洞穴。据说选址极为精妙,背风聚气、灵韵自成,修行事半功倍;除了一年只能见三十天阳光,日常温度保持零下,其余没有什么缺点。

这东西相当适合妖怪,却未免过于考验人类的忍受力,一直被林貌抛在脑后。但二师兄的适应力明显又吊打那只娇滴滴的兔子,当然更不会有问题。

果然,林貌只是委婉提了提地址,以幻术稍微展示了洞穴的模样,二师兄便一口答应,还蛮不在乎,拒绝了大手子请村民帮忙的提议:

“就这点小事,也值当叫人?咱老猪里里外外一把好手,修房子种地是生来的本事,补一补石洞又算什么?”

……是了,当年二师兄在高老庄时,那可是能顶上半个庄的壮劳力呢。

与二师兄谈妥了驻留护法的事宜,林貌又折返回村中,视察耕作的进度。总体来看,村民们掌握知识的速

度大大超出了他最为乐观的估计;视频教学不过持续了十几天的功夫,这些原本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夫居然已经初步掌握了较为粗浅的农业,尝试着在耕作中应用了。

林貌隐去身形,在村中走了一圈,看到用新式办法耕种的农田已经是郁郁葱葱、绿意盎然,繁密茂盛得超乎想象;与左右稀稀拉拉的寻常田土相比,更是反差巨大,触目惊心——虽然视频教学是人人都上,但难免有些聪明人心存疑虑,自作主张,悄悄在自家田地里用习惯的老办法。

眼见拴柱拴花只管教学,不管实践,这些聪明人还暗自得意,以为是钻了魔王的空子。但等第一茬麦种冒出芽来,那种鲜明得都不容反驳的反差便迅速击溃了他们那点侥幸,并引爆出极为强烈的刺激;以至于林貌漫步在街头巷尾,居然都偶尔能听到屋里大声的彼此吼骂、推卸责任:

“都是你不听大王的话,才有这么个败家的破事!”

“你放的什么屁?你当初不也是点了头的?再说看这地里的青苗,收成总比往年来得好……”

“比往年好就够了?你不看看人家老张的地,那才是又密又旺,收成翻个两三倍也是够的!”

“老张家本来就是族老,要做表率的,只能老老实实按着大王的法子耕地……”

“所以人家收成才好!哪里像你,混吃等死,自以为是,肚子没有二两油,还敢跟大王嘴硬——”

听到门内吼声震天,林貌咂了咂嘴,飘然离开原地。

对于农民来说,没有什么比这茂密旺盛的青苗更能振奋精神了。虽然家家户户仍有悔不当初的吵骂,但林貌站在路口,却能看见扛着锄头刀把的农夫们往来如梭,各个都是面上发光,大声谈笑,议论着村里村外闲淡无聊的种种琐事;再也没有一个月前那种人心惶惶、面带饥色的恐惧了。

大手子左右环顾,打量着男女老少那明显转好的气色,终于悠然叹气:

“恢复得比我想象中快很多呐。”

猫猫陛下从背包中探出头来,同样扫视四方。

“这都是先生的功劳。”它真心实意道。

“陛下过誉了。”林貌微微一笑:“只是拾人牙慧,抄袭前人的办法而已。如今侥幸没有出错,已经是我的运气啦……不过看起来,陛下托付我的差事,似乎也要办完了呢。”

他说这句话也是真诚的。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压断脊。无论有多少资料、技术、前人经验的辅助,真要亲自上手负担起一村数百人的性命,那压力仍然是无可比拟。说难听些,李哲等出点什么篓子有扶贫办兜底,他要是出点什么篓子,那搞不好是真要闹出人命!

这样大的道德与精神压力,是区区大手子可以承担的吗?林貌是日思夜想,难以排遣,实在有不能言说的惶恐。而今侥幸平安走到现在,似乎还能顺顺利利交付使命,自然让他长舒一口气。

——无论如何,等这一季麦子收完留种,彻底消弭痢疾的隐患,他也该启动计划最后的部分,引导着村民击溃魔王

真正走向自主了。

林貌还在畅想,

猫猫却只简单唔了一声。

大手子又道:“当然,还是得与朝廷做好交接,才算稳妥。陛下能在半年内打通关中到西域的关隘,投放军力过来么?要是能做到,那应该可以在秋收前接手这个村子,一面是粮草充裕,不必救济;另一面秋高气爽,也方便运输各种物资设备。”

这是他与皇帝陛下早就商量稳妥的方案。以而今情况判断,仅仅依靠着圣上梦中往返来搬运技术,那效率实在是太低下了;最好还是以重兵打通五行村与长安的交通要道,才能成批量的运输货物,充分利用往来的通道。

不单单考虑到了物资运送,就连秋粮的问题都思虑周全了,大手子算是够体贴了吧,陛下?

狸花猫稍稍沉默,似乎是在计算用兵的时间。片刻后才低声开口:

“多谢先生。”

林貌终于听出不对了,他拽下背包,双手举到眼前,仔细盯着拉链中探出来的猫猫头:

“陛下不高兴吗?”

这就是附身于狸花猫的坏处了。圣上平日里大概总能平心静气克制情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猫猫躯壳的本能反应却不是意识能够左右的——即使皇帝已经竭力按捺心绪,那瘫下去的耳朵、耷拉着的长毛、萎靡的胡须,依然毫无意义的泄漏了心情。

看起来整只猫都很不开心呢,陛下。

狸花猫默然少许,但终究是掩盖不住反应,只能叹了口气。

“朕一直在想那猪刚鬣所说的话。”

林貌:……啊这。

……怎么说呢,要是换一个话题,他大概还能绞尽脑汁,安慰陛下一番。可二师兄的预言却真是绝大的杀器,塞得他作声不得。

二师兄当然是贪吃贪睡、欺软怕硬;但正因为欺软怕硬,所以绝不会费心费力为一只狸花猫编造什么谎言——他对猫猫陛下开口叙述的,都是绝对的实话;毫无遮掩、毫无避讳,最直接的真实。

真实总是最有杀伤力,也无怪乎陛下被刺激得言语不能,到现在都觉得破防。

他想了一想,只能勉强解释:

“事情都过去了,陛下也不必纠结……”

横竖太子与齐王早已在地府报道,太上皇也已经迁宫安度晚年了,玄武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吧。

狸花猫轻轻叹气。

“朕昔日的作为,也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就是再来一次,也无可选择。”他缓缓道:“只是……只是那仙人说朕‘六亲不和’,却实在不能不让朕心生忧虑……先生可知,就在数日以前,因为天时不正,冷热交激,皇后的风疾突然发作了。”

林貌瞪大了眼睛。

毫无疑问,若仅仅以“六亲不和”揭穿陛下屠兄宰弟且为乐的往日,还不足以让圣上破防至此;真正最有杀伤力的,还是言辞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所谓“六亲不和”,难道仅仅局限于兄弟父母么?单就伦序而言,妻子、儿女、孙辈乃

至曾孙辈,都可以算是这险恶预言笼罩中的一环呐。

而如今长孙皇后骤然发作的风疾,则无疑是给二师兄的占卜做了最有力的印证。再考虑到史书上皇后崩逝的病因,那皇帝所感受到的惶恐惊惧,也就不难预料了。

不过,长孙皇后的风疾,居然是这么早便有征兆了么?

“我已经下令传召药王孙真人。”

皇帝陛下语气阴沉:“但太医私下交代了真话,说这风疾自古是极为险恶的疑难杂症,即使广闻博学如药王,也未必能有什么高明的房子,除非真能有什么梦想不到的高妙医术、玄奇手段,否则世间的药物,并不能有什么奇效……”

林貌缓慢眨了眨眼:

“陛下是说现代的医术么?”

全面超越古代,乃至于凌驾药王之上的玄妙技术、神奇药物,除了生理科学极度发达的现代世界,又有哪里还能有?无怪乎他这几日清理电脑,常常在浏览器上看到什么医疗器械与医院咨询的搜索记录。

不过,猫猫陛下居然还真是用爪子一个个敲下关键词的么?这毅力也真是太惊人了。

狸花猫毛茸茸的耳朵微微一动,随即颓然,轻轻摇头:

“现代的医术当然很好,但山高路远,鞭长莫及,恐怕是救不了急了……”

在粗浅领略这光怪陆离发达之极的现代世界时,李二陛下也曾兴奋万分,自以为能借助此地高妙玄深的医术解除一切疾病的苦楚。但等真正上手了解底细,他才知道这医疗系统是何等的复杂、琐碎、组织精密,根本不可能靠一点零散的碎片,就能轻松解决顽疾。

现代医术是以检测工具为核心,最为专业且精细的系统。没有繁复精准的检查,哪个医生敢给“风疾”这样模糊的大病开药?要想真正上手治疗,非得将长孙皇后弄进医院做全面的体检不可——但且不论怎么说服皇后接受这惊悚的事实,就是这穿越两界的风险,也决计难以承受。

大唐与现代的时间迥然不同,彼此间冲突难以缓和;林貌与皇帝陛下都是依靠着道祖金丹,才能打开这两界穿越的大门,自由往来穿梭;可皇后重病之余,又没有金丹护体,她禁得住两界法力的对冲么?

至于紧急服下金丹……要是让太医知道皇帝给风疾发作的皇后服用铅汞炼就的燥热药物,那大概也只能当场死谏,以保声名了。

有此种种的顾虑,由不得陛下不忧心忡忡。狸花猫忧郁的踌躇半晌,还是只能吁气:

“多谢先生的好意,只是时机恐怕还没到……”

“时机还没到?”林貌咂了咂嘴:“总不能真拖到半年之后,打通道路再说吧……我明白陛下的顾虑,但有些事情也不是没有办法——当然,在这里搞检查肯定是不行的,基建也太差,专业人手也不齐,更不能让病人经受奔波……算了,山不来就我,我就来就山嘛。”

他朝垂头丧气的狸花猫眨了眨眼:

“虽然办法还不好说……但圣上能不能先给在下签发一份直通长安的文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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