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四月清明,雾雨纷纷,辽南金州卫南关岛。
一队衣甲残破的明军骑兵在泥泞中艰难地牵马行进,马队留下的痕迹一直延伸到天边。
他们的马刀大多已经卷了刃,锁子甲被血黏在了内衣上,已经没有了往常那样的光鲜。
“千总,你看。”
钟林奋力地将马牵过一处泥坑,转头随着部下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血色的残阳仿佛汇集在了远处的天际线上,阵阵焦黑色的浓烟升起。
金州城失陷了。
这些烟正是女真人正在屠城劫掠的信号,他们一方面想要获取辽南四卫这片巨大的产粮地,另一方面却贪婪地垂涎辽南四卫的富庶。
“小五,统计人数。”
“是。”
钟林深深看了一眼远处的浓烟,面无表情。
身旁战马温暖的鼻子蹭了蹭他,滑润的舌头在他脸颊上舔了几下。
钟林拍了拍自己的战友,马鼻子里发出几声咕噜咕噜的声音,甩了甩头。
那个被唤作“小五”的士兵身材灵活,身上也不像其他人一样穿着重重的甲胄,而是一件斥候专用的皮甲,这让他能够在泥泞的道路里行进的比一般人快一些。
他把缰绳绑在了一处树桩上,随后身影灵活的快速穿梭在整个马队中,每经过一个人,富小五就拍一下他们的肩铠。
“千总,咱还剩六十二人,六十五匹马。”
“那仨怎么了?”钟林哑着嗓子问道。
“没救过来,死了,刚从马背上卸下来,兄弟们来问,埋哪?”
细雨打在钟林的头盔上,他缓缓走到了退伍最后孤零零的三匹战马前。
他们的面前铺着三张草席,上面分别躺着已经没有血色的三个士兵,他们身上的衣甲更加破损,马刀甚至已经有了明显的裂纹。
“啥时候没的?”钟林问道。
这时一名老军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卷暗红色的粗麻绳,濛濛细雨融化了麻绳上凝结的血水,顺着老军的袖管滴了下去。
“他们把自己绑在了马背上,让马跟着队伍,直到刚才……”
钟林盘腿坐在了他们面前,看着远处七八处升起的浓烟,默默说了一句:“知道了。”
身边一名年轻的骑兵崩溃了,直接跪在地上哭嚎了起来。
“根本没有援军!”
要是在之前,他八成得吃一顿鞭子,然而此刻盘腿坐在地上的钟林就好像一尊在雨中将要融化的泥塑一般,一动不动。
“孟恩,你冷静点。”
小五低声说道。
“假的,都是假的,没有援军,没有。”
孟恩这个壮硕的猛汉子此刻就好像一个爱哭的大胖子,跪在地上双手不停捶打着,满嘴的络腮胡子凌乱不堪。
在场的骑兵们都垂下了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气息,是风从金州城的方向吹来的。
“快看!”
小五指着队伍行进方向,众人目光看去,是一名背着东江军旗帜的传令骑手正艰难地往他们方向行进。
钟林缓缓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气喘吁吁,衣衫不整的传令兵。
“钟……钟千总……”
“你叫什么名字?”
钟林打断了传令兵的话语。
“小的……属下叫周二。”
“做什么的?”
钟林把他腰间挂反的长刀取了下来,摆正后装了回去。
“小的是南关岛的军户,昨日刚被征召上来。”
“毛文龙在哪?”
钟林的双眼好似能看透一切,他看着周二的眼睛,冷冷地说道。
“毛大帅,他就在南关岛,他让小的来传令……”
“知道了,把刀留下,小五,给他一两银子。”
小五快步上前,熟练地将周二缴了械。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袋子,取出两块碎银重重拍在了周二手心。
“千总……这……这……”
周二显得不知所措,他愣愣地捧着手里的两块碎银。
“你先往西,走到海边,然后一路往北,能活。”
钟林的语气中听不到悲喜,他将周二的刀直接扔给了孟恩。
“把你那破玩意换了。”
等周二反应过来,钟林已经转身了。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声祈求道:“千总,总爷,小的家小都在南关岛,不能走啊,要是走了那他们都得让毛大帅砍了脑袋,而且北面都让鞑子占了,可怎么逃啊。”
“真是愚蠢。”
钟林没有转身,往前走了几步,目光看下自己的右下方低声补了一句:“你留在金州,注定活不了。”
随即周二就被人轰了出去。
钟林走到跪在地上的孟恩面前,他正抱着那柄崭新的马刀。
“去,把老张老何老李都绑到马背上,我们不能再丢下兄弟了。”
孟恩站起了身红着眼点了点头。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钟林翻身上马,他抬头看了一眼旗杆,一个大大的“毛”字在风中飘荡。
他目眦欲裂,深吸了一口气后,正了正头盔,朝着身后的队伍点了点头。
骑兵队伍齐齐翻身上马,包括那三名战死的士兵,孟恩将他们又重新绑在了马背上,自己骑着马在退伍最后后控制它们。
……
南关岛的营垒看到了远处的钟林等人的马队,大门缓缓打开。
毛文龙策马在大门口,他的本部五百家丁在两边列队,凝视着远处的马队由远及近。
“钟林……”
毛文龙看着钟林一身憔悴,腹内千言瞬间烟消云散。
“金州城丢了。”
一身残破的钟林对一身甲胄光鲜亮丽的毛文龙冷冷地说了一句,也不行礼,而是直接进了营寨,和他擦身而过。
他身后残破的骑兵们也同样没有行礼,一言不发地跟着钟林进了营寨,在一群衣甲鲜亮,白白净净的家丁前走过,往自己所在的大营西北角驻地走去。
“大帅,他们……”
一边的亲卫看着钟林那种目无上官的样子,想要上前,被毛文龙挥手示意停止。
明末军中森严的等级让毛文龙手下的亲卫家丁们觉得自家大帅受到了羞辱。
“罢了,让他去。”
毛文龙目送着钟字营回了营房,握着马鞭的手上逐渐冒出了青筋。
钟林进了自己的营房后,没有立刻将身上的甲胄脱下,而是直接坐在了地图前。
看着辽东半岛上面一连串的红色叉号,沈阳,辽阳,海州,盖州,复州,一路南下。
他拿起朱砂笔,看着地图上最南边的“金州”画下了一个红色小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