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梅夫子时日不多,许氏也希望一家?三口?能多聚一日是一日。

“回来也好,能陪你爹下下棋,他嫌我棋艺差,不肯让我陪他下。”许氏念叨着,两人一起进屋去。

同爹爹说了几句话,阿娘已在她原来的闺房摆好炭盆,梅泠香便没再打扰他们,领着松云回房去。

屋子里渐渐升起暖意,梅泠香坐在床沿,盯着炭盆出神。

直到?此刻,她还像做梦似的。

没想到?这?一世,她真?的同章鸣珂断了牵扯。

盆里的炭不及章家?的好,有烟气,但?至少够用,不必担心夜里冷醒,已比她出嫁前的那些冬日里好上许多。

而这?些改善,都得益于章家?。

离开章家?,她心里并未存着恨或是怨,相?反,她心情比想象中平静,甚至存着些感激。

回到?阔别近一载的简陋闺房,梅泠香才隐隐有些明白,素来疼她的阿娘,当初为何会同意她嫁去章家?。

灯烛熄灭,躺在帐间,衾被里有日光烘烤过的气息,而非积玉轩里香料熏染过的淡淡香气。

熟悉,又有一丝陌生。

往后能过上安生日子,且不必担心有人夜里来闹她缠她,梅泠香大可睡上安稳觉。

可不知怎的,在本该入眠的时辰,她丝毫没有困意,睁着眼睛望向帐顶。

她想到?略微久远的那个午后,章鸣珂装醉,睡在她的绣床上,还将她带倒,压得床板吱呀一声响,险些散架。

恍惚一阵,梅泠香忽而攥住衾被,闭上眼,迫使自己不再去想关于他的任何事,而是去想何时动身去云州。

寒冬腊月,普通老?人尚且难熬,像爹爹这?样垂危之人,更是凶险。

云州气候好,梅泠香有心带爹爹去那里将养,想着或许对爹爹养病有益,可爹爹现下的情况根本不能走远路,更何况路上还可能遇到?别的凶险。

稍稍想想,梅泠香便打消念头,想陪爹娘几日再做打算。

再说章鸣珂,他不想待在屋子里与梅泠香对峙,他很怕自己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

可从府里出来,去赴赵不缺之约的路上,章鸣珂沐着凌冽寒风,脑子里不断回响着梅泠香数落他的话。

口?无遮拦,冲动莽撞,言而无信,不思进取,一无是处。

她不吝于把所有不堪的辞藻加注在他身上。

他以为待她足够好,却没想到?,在她心里,他便是这?样一个配不上她的郎君。

梅泠香亲口?告诉他,她不要他了。

夜里清寒,街面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几盏忽明忽暗的灯笼摇曳,显出几分活气。

章鸣珂坐在马背上,耷拉着眉眼,落拓似找不到?归宿的浪子。

到?了约定之地,章鸣珂才勉强打起精神,翻身下马,看也不看远远跟在后头的多福等人,孤身朝黑漆漆的深巷走去。

他下意识捏捏衣袖,袖子里装着那两方绢帕。

章鸣珂忍不住去想,她忽而坚决地要与他和离,是觉得他没有能力保护她,她想要找高泩寻求庇护?还是得知梅夫子药石无医后,她觉得章家?再也没有利用价值,所以不愿再忍他了?

不管哪一种,都指向一个清晰的事实。

梅泠香不爱他,她从未爱过他,她对他只有利用。

在她心里,他自始至终都配不上她。

此刻回想,那些温情欢好的时光,竟都像在打他的脸。

一想到?她那些愉悦与情愿尽是装出来的,章鸣珂只觉脸颊比被她打的时候,生出更火辣的疼。

从一开始,她心中倾慕的郎君,便另有其人。

念头一起,章鸣珂便控制不住语气,他驻足冲着辨不清的巷道嚷:“赵不缺,给小爷滚出来!”

话音刚落,他手中长剑往地砖上一顿,发出铮然一声响。

忽然,屋顶上窜下许多黑影,一眼扫去竟有十余人之多。

个个手持棍棒,朝他挥打过来。

章鸣珂心中一凛,赵不缺究竟有多恨他,想置他于死地不成?

他一面左闪右挡,避开攻击,趁势拿剑柄还击,一面思量着,若非他同罗师父习过武艺,恐怕今夜非死即残。

此番回来,罗师父没跟着一起,他追随李大哥去了,现下不知正?与哪一路兵马打斗。

他们皆是有志气的人,唯有他,一心惦念老?婆孩子热炕头,偏偏他放在心上惦记的女子,寡恩薄幸,并不领情。

章鸣珂越想越气,下手也越狠。

不多时,那十余人已全被他打倒在地,躺在冷硬的巷道痛呼连连:“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章鸣珂手中长剑终于出鞘,剑尖发出泠然暗芒,直指最近一人喉间,他沉声问:“赵不缺人呢?”

“别杀我,别杀我!”那人吓得动也不敢动,双腿直打哆嗦,“赵大爷没来,他只是给了我们一人二两银子,要我们卸了公子一条腿,把公子变成个废人。还许诺,事成之后,再给我们每人三两赏银。”

听?他说完,章鸣珂气急反笑。

“嗬,区区数十两银子,便想买小爷的腿。”章鸣珂冷笑一声,收起长剑,将剑尖横在墙壁上,沉吟片刻道,“小爷可以饶你们一命,还能加倍给你们赏银。你们替小爷打断赵不缺的腿,小爷给你们一人十两银子,若谁能神不知鬼不觉,把他抓来给我,小爷再赏五十两!”

那些都是本地混饭吃的打手,平日里帮着县衙收保护费,兜里的银子进进出出,真?正?落到?他们手里却没几两。

听?到?章鸣珂的话,再想想章家?的家?底,打手们纷纷意动。

只可惜,这?钱不好赚,他们没找到?人。

章鸣珂也是第二日才知,朝廷征兵,赵不缺和孙有德几个,都被姓黄的狗官举荐去了军中。

他们那些不学无术的人,竟摇身一变,成为清剿起义?军的正?义?之士。

一时间,章鸣珂心底生出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可他自己呢,在梅泠香眼中,又何尝不是赵不缺他们那样的人?

错了,一切都错了。

章鸣珂从书案后起身,展臂松松筋骨,取下椅背上的裘氅便要出去。

他要去见梅泠香,问她既然给高泩送过情诗,又为何来招惹他。

昨夜他没回寝屋,而是趴在书房的书案上小憩了半个时辰。

他年?纪轻,又是习武之人,倒是看不出什么,只眉眼间略露出些疲态。

章鸣珂大力打开书房门扇,快步穿过庭院,刚迈出院门,迎面便遇上袁氏,章鸣珂顿住脚步:“母亲。”

“怎么?不甘心?舍不得?想去挽回泠香?”袁氏盯着儿子躲闪的眼睛,厉声喝,“你早干什么去了?!”

没等章鸣珂开口?,袁氏亲自伸手把他往里推:“你可知,泠香走的时候,什么也不要,只要你不再去纠缠?你给我回去待着,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明白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再出来!”

袁氏不打他,不骂他,只是把院门从外面锁上了。

章鸣珂坐在院子里吹冷风,浑浑噩噩抱着酒坛,可刚把坛口?凑到?嘴边,又陡然放下。

失神一瞬,他将酒坛放到?地上,塞上坛塞,冷风吹过鼻尖,一丝酒气也闻不见。

他目光随意落在偌大的,空落落的庭院,脑子里回响着母亲的话。

母亲说梅泠香什么也不要,只求他不纠缠。

她何其狠心,竟是想从此一刀两断,再不相?见。

他就这?样令她嫌恶么?

蓦地,章鸣珂游离的目光在院中某一处定格。

他霍然起身,寒风吹动他微皱的衣摆,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水缸边,定睛往里瞧。

夏日开得娇美的睡莲,这?时节已只剩下几根倔强的枯荷,折颈的枯枝下,鱼儿搅得倒映微动。

这?两条小鱼,是专为她买的,章鸣珂脑中能回忆出许多次,她亭亭玉立含笑喂鱼食的画面。

“傻子,她不要你们了。”章鸣珂嗓音压得低,凶巴巴的。

可发泄完,他又觉自己比鱼儿们还可怜,鱼儿们不知道自己被抛弃,便不会痛苦,而他却要长长久久地去舔舐心口?永远无法愈合的伤。

这?几日,梅泠香日日陪着梅夫子下棋、说话,太?阳好的时候,便在屋檐下支一张小榻,叫梅夫子躺着晒太?阳。

许氏见她再没提起章家?一句,也没过问章家?生意或是家?里的事,总觉哪里怪怪的。

可袁氏隔三差五仍会让人送东西来,许氏便按捺下心中疑虑,没说什么。

回到?梅家?已有七八日,眼见着梅夫子的气色好起来些,膳食也能多用几口?,梅泠香心里又忍不住生出几分期盼。

或许,她可以带爹爹去云州养病。

这?一日,阳光格外灿烂,明明是寒冬腊月,如光照在身上却有初春的暖意。

小榻侧摆着棋盘,新?一局开始前,梅夫子忽而抬眸道:“这?一局若是爹爹赢,你便如实回答爹爹一个问题,不许有任何欺瞒。”

闻言,梅泠香面上笑意一滞,神色变得不太?自然,又扬起更灿烂的笑意掩饰:“爹爹想问女儿什么,只管问就是了,泠香从不敢欺瞒爹爹的。”

梅夫子未应话,垂眸拈起棋子。

小半个时辰后,梅夫子赢了,只是落下最后一颗棋子时,明显顿了顿,仿佛连手都要抬不起来。

“爹赢了。”他仍是艰难挤出一丝笑,语气平静问:“你与章鸣珂和离了,是不是?”

梅泠香摇摇头,想要否认。

对上爹爹浑浊却能洞察人心的眼,她动作猛然停滞。

煦暖的日光照在睫羽,微微刺目,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梅泠香睫羽颤了颤,终究艰难应:“是,我已与他和离,不是为了爹爹,不为任何人,只是我自己不想同他继续走下去。”

梅夫子唇瓣翕动,想说什么,又止住。

“爹爹放心,我都打算好了,还让松云在偏远的云州置办了一处小院,明日咱们就搬去云州,那里气候好,又鲜少被战乱波及,更适合爹爹养身子。”梅泠香怕梅夫子担心,语速比平日里快上许多。

似乎潜意识里的恐慌也在催促着她。

可仍是来不及。

最后那一句还没说完,梅夫子已然闭上眼皮,搭在棋盘侧的枯瘦的手无力地垂落。

阳光下,他干瘪消瘦的面容,带着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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