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叔就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拖拉机的轰鸣声在河谷回荡。
回过头看看,刘杨非在车斗上手舞足蹈,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模模糊糊看着苏爸好像在应和点头,或者也许只是因为轮胎碾过乱石,在颠簸罢了。看着就好像是听得正起劲,拼命点头。
夜已经彻底黑了,头顶的上弦月撒下清冷的光辉,给圆山河的水波挡了回来,又溅落在两岸的工棚上。
不知道是哪家的录像厅把大功率喇叭放在外面招徕顾客,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夹杂着一两声惨叫,在山谷回荡。
不仅是圆山河两岸的工棚,圆山乡的街头,乃至县里的大街小巷,录像厅里播放的节目都是热闹得一批。
记得有个大佬还怒批这种现象:
镜头里除了拳头就是枕头,青少年的眼睛耳朵都彻底污染了。
后半句苏小明其实记不得了,只是听着这回荡的厮杀声,忽然就觉得很应景。
大佬莫怪,实在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奇怪的经历,没有把您老的箴言记住。
其实有点后悔的,话说得委婉或者直白,有时候效果天差地别。
刘二叔这种人,向来是直来直去,按他自诩的说法:老子就是狗肚子里一条肠。
照当地说法,狗肠子是没有弯的,一直通到底。
那就是说,从来不屑于掩盖遮饰,有啥说啥。往往就是这种人,有啥不高兴的事,觉得自己难以用语言表述,就容易一股气憋在心里。
苏小明完全想象不到,没有一点弯的狗肠子,根据生物学的观点,它是怎么完成消化这个重任的?
“二叔?”苏小明喊了一声,没办法,用说的压不住拖拉机的欢唱。
“啥?”刘二叔扭过头看一眼,右手飞快地在扶手上拉了一下,拖拉机的响声更加洪亮了,突突突地急促了几分。
再上一个坡,就要走出枫树岭河谷了。
“没啥!”苏小明忽然不知道要说些啥,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里吼了一嗓子。
怕刘二叔听不见。
坡道在轮子费力地打着滑,跳跃着前行中奋力爬了过去,开始进入一个平坦的沙道。
“恁多废话。”刘二叔小声嘟哝,这会苏小明倒是听得分明。
“你说啥就是啥,”刘二叔接着说道:
“叔也知道,你现在有自己的主意了。只是叔想着啊,你们哥俩从小就要好,这眼看着就长大了,叔是盼着你们相互间扶持,做一辈子兄弟。”
刘二叔话语里忽然就有点沧桑了,听在耳朵里,苏小明心里就猛地一颤:
刘二叔是从这时候就感觉到自己身体已经有状况了吗?
苏小明向来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那些神神叨叨的事,从来就不屑一顾。
但鲫鱼背一摔就被命运甩回三十年前,想到这点,心里陡然就升起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敬畏。
无关宿命,只是单纯对生命有了更深刻的认识,甚至是畏惧。
前世就是在五年后吧,对的,就是九六年,刘二叔忽然就倒在家门口的枣树下。
没有一点征兆,甚至,早起的时候,刘婶还啰嗦了他一句:起这么早,主人家水都还没烧滚吧。
刘二叔当日是要到岭北一家人杀猪。答应了人家,要把猪杀好收拾干净,赶早去集上卖。
正是冬至前后,家家户户做腊肉香肠的时候,猪肉好卖。
谁想,背着家伙什骑上单车才踩了两脚,“砰”地一声就摔倒了。
杀猪刀挠钩棕绳哐啷啷散落一地。
刘婶听到响动,跑出来一看,刘二叔已经软倒在枣树下。一个手电筒绑在车头,灯光还亮着,斜斜地照向天空,雪亮雪亮。
刘婶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那一年,刘杨非已经在深城做了几年了,觉得一颗心还在飘荡着难以落地,正想着回家。
那一年,苏小明已经心如止水,执念平复,黎村已远,斯人已逝。
得到消息的刘杨非坐了一夜车,才急匆匆赶到家,把刘二叔安葬了。
然后,反反复复地说,我要早点回家就好。明明早就想回的!
世间事,最疼的就是这追悔莫及吧。
有个词叫噬脐莫及,说的就是这种痛悔吧?
苏小明默默陪着兄弟,陪着流泪。
看着他似乎一夜之间就褪去跳脱浮躁,二十二岁的青年正在安慰着伤心欲绝的刘婶,尝试着挑起一家的重担。
“二叔,我们会一直好好的,您也是。”苏小明用力点头:
“您也是,要好好保重!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早些去医院。”
“哈哈哈!”刘二叔听了就大笑起来:
“你这样说就对了!好了,马上就到家了,车就停我家院里吧,明天早点起来,叔明天送你去集上。”
两人都没在意矿石放哪个家里,一个是没在意,一个是根本就没多想。
苏小明和苏爸婉拒了刘婶热情地留饭。回到家里,又面对了苏妈的诘问和苏小红的追根究底。
痛痛快快的洗个热水澡,干了两海碗白米饭。就不去理那一千只鸭子的闹腾,关门放……放下窗帘。
把自己扔到床上,耳边有蛙声在回响,咕咕呱呱,忽远忽近。似乎苏爸苏妈和苏小红还在外面轻声说话,越发地加深了苏小明的困意。
没几分钟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是在刘二叔爽朗的笑声里醒过来的,拖拉机手早早就过来催着要出发了。
也是,早点去好,还不知道今天有多少人卖钨砂,要排多久的队。最重要的是,苏小明还想趁早办下来采矿证,彻底把枫树下的那个矿洞掌握在自己手里。
时间真的很紧迫。
只要明天去了卖矿,不用半天,整个枫树岭矿区就会像飓风掠过一般,传遍苏小明挖出数目巨大的矿石的消息。
这事根本就没法保密的,一吨多的矿石,二十多麻袋就摆在那里,无法遮掩。
那些想着沾光的人,就会像闻到血腥味的狼群,啸聚而来,围着苏小明的矿洞疯狂开新矿洞。
办了证,就能阻断那些贪狼,至少也能让他们稍微犹豫或者不敢那么明目张胆。
而只要那些人迟疑那么几天,苏小明他们就能抢先把另一个出好货的地方先占住。
再想抢吃,就得另行选地方。而苏小明记忆里,除了枫树下左侧六米多山势凹陷的地方有机会抢到矿窝,其它地方那就是白搭。
聚再多的人,用再多的工业*药,都是白搭,只能给山体增加个洞,方便以后即将到来捡零砂的人歇凉罢了。
一行人坐上拖拉机就往集上去了,苏小红也抢着跳上去,坐在麻袋上左扭右扭,还想扒开扎紧了口的麻袋看看里面的钨砂。
结果收获了苏妈的糖炒栗子,翻个白眼捂着额头就悻悻然不说话了。
苏小明看得直乐,没想到笑出声来,结果脑袋顶上也挨了一下,这下平衡了。
到了集上,从乡正府门口经过的时候,苏小明招呼刘二叔停车,抬脚就跳了下去。
苏爸苏妈他们和刘二叔父子继续突突突地向着矿业社收购站去了。
到了乡正府门口,也没见着守门的大爷,进门直接就往办公大楼走去。
苏小明还记得,陈老师就在三楼办公。
陈久霖老师是苏小明初一时候的英语老师,那年刚刚考上初一。
是的,那年头小学毕业还有升学考试,根据考试成绩择优上初中,并不是所有小学毕业生都能直升初中的。
陈老师是省城人,大学毕业后,自己选择下乡支教,结果就到了圆山中学。
只不过,那时候已经开始有干部年轻化知识化的趋势,只任教一年的陈老师就被调任乡里。
两年后,就职分管工业的乡府副职,算得上是年轻得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