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经理

能被自己一直仰慕的对象青睐,无疑是件幸运的事,但如果这份青睐里包含着一些不尊重的意味,那就太让人难过了。

一连几天,倪航心里都嘀嘀咕咕的——他常被评价为一个大大咧咧、啥事儿不往心里去的人,所以说如果有某件事都已经能让他觉得不舒服了,那它大概率就是不对劲儿的。

他其实还算是一个直来直去的人,以前朋友之间有什么小矛盾、小误会啊什么的,他从来都是直接明着上。当面问对方有什么不满意,或者直说自己有什么不满意,他坚信比起一直闷在心里内耗,把话说开才是更好的解决办法。

但是这种事他要怎么去“说开”呢?万一卓梦对他就是正常意义上的“关心”,他却跑去问人家是不是有“那方面”的意思,一定会让人觉得愤怒又难堪吧?这会显得他好像是那种心理阴暗的、被迫害妄想症的、想得特别多的那种人。

可他明明不是那样的啊。

而且就算卓梦真的有那种想法,被正面问出来的话,肯定也不会承认吧……这就决定了沟通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见倪航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师父只当他是反射弧过长,才意识到自己家破产了,时不时还安慰他两句“知道你落差大,但日子还得往下过嘛”。

在苦恼时得到毫不相关的安慰,也挺令人痛苦的,而且就算倪航几次三番跟师父说不是因为这个,师父也还是说“承认自己的脆弱不丢人”“实在难受就哭两嗓子,哭完再继续面对生活”。

搞得他一个头三个大。

他是真不觉得破产有什么,因为本来就是从苦日子里发的家——他还记得小时候妈妈病了,爸爸在医院照顾妈妈,他就踩着小板凳做饭、收拾家里;后来妈妈去世爸爸一蹶不振,他也充当了爸爸的精神支柱——现在的情况再难,倒也没有那个时候难了。

那时候家里其实也借着外债,估计爸也是觉得反正已经衰到底了不如就再借一笔,于是搞了笔钱开始做酒品生意。

日子真正好过起来时,倪航其实已经10岁了。他开始接触富人生活,接受更好的教育,享受优渥的生活,但他知道爸爸过得一点也不开心。爸爸失去了挚爱,做着不喜欢的工作,把人生的意义投射在“让孩子过得更好”上面。

他知道这是不对的。于是开始对家庭、幸福感之类的知识感兴趣,思考爸爸是不是需要一个新的爱人,以及多维度的精神支柱。

他会劝爸爸去寻找自己的爱好,不要全身心扑在工作上。如果工厂让他这么不开心,大不了脱手出去,去上班打工照样可以活。但爸爸总是无奈地笑笑,到底还是拿他当小孩。

他也曾以为是自己太不成熟才会有这种想法,但事实是他10岁时这么想,18岁时这么想,到今年20岁也还是这个想法。他从未把自己当什么高贵的公子哥看待,因为总觉得爸爸骨子里不是个生意人,他的酒厂早晚会爆雷。

于是这一天到底是来了。

就像弘一法师说的,人生最不幸处,是偶一失言而祸不及,偶一失谋而事幸成,偶一恣行而获小利,后乃视为常故,而恬不为意。则莫大之患,由此生矣。

有人是为了钱而经商,有人是为了做大老板而创业,有人是为了家人、为了荣耀、为了争一口气。

他们总觉得自己还不够努力——为什么有些老板能一天只睡四个小时?为什么人家能一直保持在亢奋状态中?为什么他们就那么自律,不需要娱乐、不需要停下来休息?

他们中的很多到死也没有想到,那是因为有的人,她天生就喜欢做生意。

卓梦赶制出了酒厂经营的大致方案,在大量数据支撑下进行了有力的可行性分析,她觉得这个方案不说百分百把酒厂盘活,但百分百可以说服爸。

但她没想到的是一不小心用力过猛,方案做得有点太好了。

“明天我会召开股东大会,会后将对倪氏酒厂进行收购,成立为卓氏下属分公司。”卓东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安排道,“你回去后和你大姐说一声,跟她取消雇佣关系,然后明天来我这儿签入职合同。”

卓梦静了几秒,张开嘴来:“爸,至少做成子公司,让我做个法人。”

“不要跟我讨价还价,你不想干有人干。”

“大姐有自己的独立公司,二姐精力都在子公司上,您是想让卓想来做吗?”

“怎么,你帮了你大姐这么多,帮弟弟点儿就委屈了?”卓东抬眼看她,“那我要是说我希望你能像对你大姐那样,尽心尽力地辅助他、教导他,你是不是要闹起来了?”

卓梦没说话,只是胸口起伏着,尽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节奏。

卓东看得出她心有不平,但他确实不知道她在不平什么:“你好像一直就不太明白,你弟弟不欠你什么,相反你应该感谢他——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出生,我不会把你接到卓家来。”

卓东说:“你所享的一切——你的房子、车子,你的零花钱,你的眼界,你的工作,你的经商技巧,都是因为有了你弟弟才会属于你。你上国际学校、出国留学的那些年,原应该是读个普通学校、每天放学后在你母亲病床前侍奉的。我本打算给你比普通人要高一点的生活就行,目的是堵住旁人说三道四的嘴就,但你弟弟出生了,你因此真正成了我卓东的女儿。”

卓梦看着他:“我以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是你的女儿。”

“私生女是不受社会认可的。如果你的妈妈爱你,她就应该打掉你,但她没有,她把你当成了要挟我的筹码。实在要恨的话,你应该恨的是她。”

“不说这些了吧。”卓梦又一次把气咽了下去,“爸,卓想还没有能力负担这个酒厂,他心思根本不在生意上。”

“所以我没提过要把酒厂交给他,我只是说设立为分公司,从收购到债务由总公司一并承担,这样你的压力也会小很多。”卓东说,“你的方案很好,我不会过多干涉你,你可以放手去做。”

“可它依然不是我的,您随时可以换掉我。”

“就算给你做子公司的法人,我也一样可以换掉你,只不过手续麻烦些。”

卓梦彻底麻了:“我是您亲生的吗?”

“如果不是就好了。”卓东已经开始低头处理文件了,“有野心是好事,但你的野心和身份不匹配。如果你嫁了人,经营夫家的产业,那说出去还好听点。可如果你直接从我这里撕一块儿过去做,人家都会说这是卓东的私生女的公司,那首先印象上就会大打折扣——我不是单纯的针对你,我是在为酒厂的经营考虑。”

卓东说:“听懂了吗?成立分公司,你就是我的员工,不论是招聘还是谈生意,都是以我的名义来,这对酒厂的发展是有利的。”

“可……”

“别人家的私生女都是藏着掖着不让抛头露面的,你已经很幸运了。酒厂是你要收的,方案是你来写的,现在我只问你干还是不干,不干我就当没这回事儿。”

卓梦垂眼看看他,点头道:“听您的,明天我到总公司入职。”

卓梦打的是先成立子公司、以后瞅准机会单独脱离出去的算盘。

而卓东觉得有利可图,决定将酒厂设立为分公司,由卓梦做分公司负责人,自己实际进行控制。

如果卓梦不是个野心家,其实这个安排还挺好的——做了分公司负责人,工资涨了,风险无了,甚至收购流程都不用她来烦了。

但爸可以随时更换分公司负责人,卓梦没有任何酒厂属于自己的实感,而且一旦厂子发展好了,随时可能被过河拆桥。

又被摆了一道,卓梦还挺挫败的。

不过也不算意料外,本来也只是想哄卓东掏钱办厂而已,现在的情况与最初计划相比,只是她得去给这厂子出力了。

下午回大姐那边签了离职,接下来是为期一天的无业游民生活。

卓亿倚在玻璃门口抱着臂,看着她收拾工位的样子:“你就这么走了,我还挺不习惯的。”

“没什么好不习惯的。郑家有你妈,贺家有你老公,你这公司算是屹立不倒,有我没我都无所谓。”卓梦说着抱起自己为数不多的家当,“马上三年也可以上市了,谁不得夸一句卓大小姐年少有为。”

“这话说得就带情绪了。”

“没啊,这是一个事实。”

卓亿看看她,叹了口气:“这三年也算是你陪我过来的,其实还挺希望庆祝时有你在,想不到临到头把你给抽走了。”

她挺感慨的:“爸这人确实不是个东西,但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也是个道理。你有没有想过别走经商这条路了,或者你就做点小买卖,离开卓家这棵大树,你的身份会体面很多。”

卓梦一如既往没个正形:“怎么,怕我跟你抢啊?”

被戳了一下肋骨,痒得险些没抱住手上的文件夹。

她咯咯笑笑:“以后我也是个总经理了,总得来说是个进步。收购流程走完之前我还能玩一阵子,这不是大好事?”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卓亿瞄她一眼,“你要的那个保姆,今晚就能入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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