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日

“张秋礼, 你给我下来!”

院子的树桠上,此刻正挂着个两岁零六个月的小女娃,头顶梳着两个小发包, 上面还精致地别了一对红灯笼发簪。

温霁特意给女儿挑了件红色的唐装袄子连衣裙,在店里试穿的时候谁见了不夸一句“粉雕玉琢”, 此刻却两条细腿蹬在树丫下,看得她心惊胆战。

而目光再一转, 就看到抬着双手护在女儿周边的男人,显然就是张初越让她练单杠的。

“再坚持三秒钟……”

“立刻, 马上!”

温霁叉着腰朝张初越吼,下一秒, 男人把女儿抱回手里。

小豆腐一样的闺女, 天寒地冻被张初越拉来训练,她炸得要命:“你要练单杠自己练去, 她才多大, 胳膊长齐了吗, 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

张初越沉声道:“那你给她办的那些拉琴课算怎么回事,她歌还不会唱两首就开始在那儿拉驴一样地磨琴弦, 有什么意义。”

“我这是让她从小培养艺术细胞!”

“然后吸引别的男孩围着她打转?你不知道你闺女长得漂亮, 你还给她打扮得像个公主, 往钢琴那儿一坐, 多少双眼睛望过去,这个社会, 女孩子才应该学会拿起武器。”

温霁被他说得气红了脸, 伸手要去抢女儿,一旁看着爸爸妈妈吵架的秋礼脑袋在两人之间来回摇:“爸爸妈妈别因为我吵架,我都会学的!”

女孩奶声奶气地劝起了架, 温霁不肯低头,张初越把女儿放到地上:“进去跟你奶奶包红包。”

然而小小的秋礼还是不放心,仰着脑袋看不说话的爸妈,瘪着嘴道:“你们别在我走了之后吵架。”

温霁神色微缓,朝女儿笑了一下,她就伸手指了指妈妈的手,说:“牵住爸爸,我就信你们。”

张初越眉梢微挑,温霁瞪了丈夫一眼,手就被女儿拉住去牵,脑袋不去看他,就听见张初越说:“不愧是我吐了两个月换来的秋礼。”

温霁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是张初越刚出差一个月左右,她例假延迟了。

再然后,她虽然做好心理准备,但从来没想过会是一个人去买验孕棒回来测。

张初越照顾了她太多,以致于他一出差,温霁就有些手忙脚乱,看着那测出来的两条杠,说不怕怎么可能呢。

她怀孕了。

肚子里孕育了一个生命,属于她和张初越的。

就好像两个人的纽带交缠在了一起,没有血缘关系的彼此在另一个生命里注入了爱。

紧密的联结又多了一层,只要知晓这个生命的存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无法磨灭。

秋礼是她和他在这个世间相爱的延续证明。

而在她还未平复下情绪想好怎么告诉张初越时,他却在某个清晨出现在了卧室门口。

他过来抱住她,对她说“别怕,我在这”的时候,温霁哭得更厉害了。

她在那一刻空落的、独自面对妊娠的慌张被他看穿,并且允许她依靠。

在之后的整个孕期里,她的心情因为张初越在身边而变得很安静,并没有发生孕吐现象,反而是张初越,莫名其妙吐了两个月。

问了老人,他们都说有这种现象,并不是科学无法解释它就不会存在,丈夫能替妻子受一点苦,是他的福分。

就这样,温霁在秋天的时候生下了一个女宝宝。

“你们俩,我带孙女出去遛弯,大过年的吵什么架,才多大,学这学那,快乐最重要。”

此刻院子里,张初越才把两岁多的女儿放落地,就又被她奶奶谢澜抱起,一边数落两位初为人父母的年轻人,一边哄她的孙女别吓到。

今年春节,两夫妻带着张秋礼回了南城过年。

总得让她熟悉熟悉这边的亲戚。

而显然,这个女儿也很擅长社交,逢人必被抱,温霁都忍不住说:“妈,您别再抱了,她毛衣都被你们盘起球了。”

张初越又对女儿语重心长道:“什么人给抱,什么人不给抱,记住了吗?不可以随便让人碰衣服。”

温霁听着张初越不放心地跟一个两岁多的女孩说道理,忍不住想笑。

等大人小孩都出去了,他牵着温霁的手仍没有松,说:“抓紧时间办事,一会又回来了。”

温霁才歇了火,如今又被张初越挑起了火。

屋子里没有其他人,中午时分,才吃过饭,也该午睡的时候,温霁双手抓着张初越的肩膀,想把他往下推,他又伏上,严肃说她:“孩子都有了,就别在意白天还是晚上。”

温霁生育过后,身上有种大地之母的婉静,多了层恰到好处的丰满,加上她在张初越面前女儿家的娇俏,永远像一个他初次见面、往后不断想见的情人。

从怀孕到生育,他们手忙脚乱,长辈自然有来帮忙,但新手父母要学的还有很多,哪里顾得上夫妻温存。

而张初越自从吐了那两个月后,二话不说就去结扎,只有真正感受过妊娠之苦的男人,才不想再生。

温霁怕女儿要回来,一颗心上上下下地钓着,张初越一眼看出她不专心,便说:“秋礼现在也大了,妈过去北城照顾,楼上楼下住着,装修的时候我特意做的隔音,你就别怕放不开。”

她一张脸胀红得要命,被他这番体贴又索求的话说得不自觉心热,他又问:“行么?”

“嗯……”

才刚在女儿面前吵过架,背地里又急不可耐地相爱,温霁说:“以后别在秋礼面前吵……”

“行,我们关起房门吵。”

“啪!”

温霁狠拍他后背。

晚饭的时候,张秋礼很自觉地背起了唐诗三百首里的《静夜思》,就像西方人饭前祷告一样,精神粮食和物质粮食都要同时摄入。

一旁的谢澜摇摇头,心疼孙女:“瞧瞧,才多大就这么会背书,我们秋礼不用这么辛苦,奶奶一会带你去看珠宝。”

小秋礼眼神小心翼翼地往正默不作声吃饭的父母看去,心情沉重,朝奶奶道:“我背会了,爸爸妈妈就不吵架了。”

谢澜又把张初越说了一通。

男人气定神闲道:“你们小时候在我面前吵得还少?”

一句话,令坐在主桌上的张晋霖凝起了眉头。

只知道数落晚辈,殊不知他们曾经也是始作俑者。

小秋礼感觉到饭桌上忽然的寂静,忽然捂住鼻子“阿嚏”了一声,谢澜忙抽了纸巾给孙女擦鼻子,说:“今天晒了太阳,按理不会着凉呀。”

小秋礼摇摇头,说:“奶奶一直抱着我,我觉得好暖啊,谢谢奶奶。”

奶声奶气的甜言落在餐桌上,温霁微微一笑,道:“奶奶当然暖,她身上有烤板栗的味道。”

“我知道,是秋天的味道。”

“秋礼真聪明,吃饱饭了,爷爷送你个礼物。”

张晋霖是干工程起家的,送小孙女的礼物是一台儿童版挖掘机。

温霁和张初越带着女儿去公园开,看她操纵着电动挖臂在那儿挖土,一脸沉默。

“你爸小时候有送你这个玩吗?”

温霁站在离女儿不远处,说话时目光没有离开过她。

耳边是张初越一道“呵”笑:“他会说你摔了无所谓,别弄坏了我的地砖。”

“那都是气话。”

张初越现在已然无所谓了,他搂着温霁的腰弯,感受她的目光终于从女儿身上挪向他。

忽地,他视线一凝,看到正开着挖掘机的张秋礼面前半蹲着道熟悉身影。

“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张秋礼,妈妈说,我是秋天的礼物。”

口齿伶俐,聪慧美丽,张秋礼自我介绍完,奶声奶气地正经问她:“你是谁呀?”

“我叫外婆。”

“外婆?”

“欸,真乖。”

张初越手里有挖掘机的远程遥控器,他一按,挖掘机就把自家闺女载了回来,而原本蹲在不远处的老妇人,此刻站起身,与他们遥遥相望。

温霁看到了她的母亲。

那么多年过去,似乎也没有苍老太多,或许在印象里,她已经老过了,所以一直是那样的面孔。

张初越从外套的里襟里拿了个红包出来,放到张秋礼的挖掘机前头,说:“给外婆的。”

温霁眼眶忽地一热,侧身避过视线,直到女儿的挖掘机开走,她才说:“你早有准备,让她们来这里相认?”

张初越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从前我们都是不擅于处理感情的人,如今不想做的事,就让闺女替你做了,不然生她做什么?”

张秋礼就像一个新的温霁,她没有任何不好的记忆,她对这个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抱以纯白的干净印象,她乐意给外婆送红包。

外婆红着眼睛说:“不用,外婆有钱花。”

张秋礼还是把红包塞给了她,说:“外婆是妈妈的妈妈,有了妈妈才有我,谢谢外婆。”

她是个有礼貌的小孩,在公园里开挖掘机被春节出门踏青的游客堵了路,别在口袋里的手套掉了一只,拥挤的人流里,有个小男孩拍了拍她的肩,她扭过头去,他板正着脸说:“你掉了只手套。”

她也会说:“谢谢你。”

温霁看到,不自觉微微笑,这时才注意到为什么这个英俊小男孩会走到他们附近。

“美云?你们怎么也在这?”

“北城太冷,带孩子们来度假。”

南方的四季如春向往北国的冰雪风光,相反亦然,温霁说:“难怪你昨晚微信上问我今天什么安排,也不说你们来了南城。”

“难得过节,亲人相聚,我怎么好打扰。”

两姐妹在寒暄,温霁瞧见站在苏美云身旁的清隽男人,白色开衫毛衣,休闲英伦派的棕色西裤,站在她身旁显然是温霁前任公司的合伙人——盛昭熙。

“盛先生,幸会。”

一男一女的身旁站了对儿女,煞是养眼。

张初越听到温霁主动朝那个男人打起招呼,遂主动替她握了手,道:“张初越,温霁的先生。”

盛昭熙戴着副极细的金丝眼睛,眉眼里都是极有涵养的气质,两个男人站在一块,一文一武对比明显。

“晚上什么安排,一起吃饭吗?”

温霁拿出东道主的做派,苏美云朝丈夫望去,听见他说:“随你心意。”

苏美云这才朝温霁点头。

张初越是个擅于观察细节的人,晚饭后,一手拖着张秋礼的挖掘机,一手抱着熟睡中的女儿,走在安静的绿化道上,说:“你那位苏小姐很听丈夫的话。”

温霁一下就听出了他的暗示,说:”是啊,不像我们,谁都不听谁的。”

张初越凝眉:“我什么事没听你的?”

这下,温霁伸出食指得意地指向他:“呐!你说的,你听我的。”

张初越沉了沉气,掂了掂肩头睡得安静的闺女,说:“等把她交给妈,我再来听是谁只会对我嗯。”

反正在要做决定的事情上,他就在床上用这招,说“嗯”的是温霁,听她的是张初越。

一家三口回到家,谢澜和张晋霖正坐在客厅里说话,一听到门响,音量自动调低两度,谢澜已经起身去接孙女。

温霁说:“妈,今晚过节,您也好好休息,秋礼让我带吧。”

媳妇心疼婆婆,但张初越就听出她是故意用女儿隔在两人中间,于是说:“今天在公园里碰到阿霁的妈妈,秋礼一口一个外婆,还跟人玩得挺亲。”

一番话,让原本坐在沙发上的张晋霖也不淡定了,站起身直接从张初越怀里抱走孙女,说:“那你们也带累了,今晚我们陪着,快上楼去。”

生怕他们多呆一会就要抢人。

温霁蹙眉瞪张初越,听见他上楼后说:“奶奶跟外婆不对付,是张家传统。”

温霁:“……”

洗过澡后,温霁还是想女儿,小声说:“我们下楼去找她?”

张初越轻叹了声:“就不能跟我单独相处吗?”

温霁抿了抿唇,她自觉那方面欠他的都还了,张初越跟秋礼抢她奶吃的时候,她都已经不计较了。

“别说得好像生了孩子后我们没有单独相处过,我看女儿就是生来调剂生活似的,像小时候玩过家家,你当爸爸,我当妈妈。”

张初越靠坐在床头望着她,眼里有缓缓流动的笑意,那笑里又多了层爱意。

看得人心软,心动。

“今年生日,想许什么愿?”

温霁认真地双手合掌,第一次将愿望说了出来:“我们一家人身体健康,岁岁平安。”

张初越抬手摸了摸她的长发,低头吻了吻额头:“谢谢阿霁,你的愿望里有我。”

“你跟女儿学会了说谢谢啊?”

温霁还有些不好意思,他说:“我谢了,今晚轮到你谢我。”

温霁觉得,这个男人到老了也是这样,外人看来严肃板正,只有她知道,他私底下有多不正经。

但哪怕他有多放荡,多下流,多粗糙,只要想到他今日在公园里为她轻抚那道关于亲情的伤疤,关于母亲身份的和解,轻轻地拔掉她那颗回想起总是不高兴的刺,她就依然会含着泪水对他说:“张初越,谢谢你。”

总是不止一次地出现在她凹陷的生命节点里,从此一切变得丰满可期,岁月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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