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旁观者清 看她们这般熟练的……

秋月白闻言, 忍不住笑了。

“夫人忘了吗?”她抬手拨弄了两下琴弦,“是你主动走向我,跟我搭话的。”

“那是因为你的蓄意引导,你故意在那里等我!”石彤低声喊道。

“我承认。”秋月白点头又摇头, “我的确是故意在那里等你的, 但是, 如果你不走过来,就不会有后续。夫人, 是你选择了我。”

“强词夺理!”石彤似乎不能接受这样的说法, 提高声音反驳。

然而她惨白的脸色、闪躲的视线, 都证明了她其实已经被秋月白的话说动,只是她不敢——不敢承认自己内心深处的确有这样的期望。

眼神游移间,她忽然看到被秋月白抱在怀里的琵琶, 不由眼睛一亮。

然而不等她开口,秋月白就将这个好不容易找到的缺口堵死了,“我发誓, 没有用乐曲操纵过你的思想。那里是大庭广众之下,我能做什么?那只是正常的弹奏。”

石彤狠狠咬住了唇。

秋月白又说,“你会被那支曲子打动,走向我,是因为你跟我, 是一样的人——表面上看起来已经是一潭死水,但在深不见底之处,却还涌动着不甘的暗流,不是吗?”

石彤一直抓在秋月白胳膊上的手一松,无力地垂落。

“你知道什么?”她哑着嗓子问。

秋月白说,“我什么都知道。”xizu.org 柚子小说网

她轻轻拍了一下手掌, 婢女便从后面捧上来一个盒子,放下。

秋月白将它推到石彤面前,“这是我的诚意。”

石彤看了她一眼,迟疑着打开盒子,见里面放着一些干枯的药材碎渣,先是有些疑惑,继而明白过来,面色大变,“这是——”

“这是夫人最大的破绽。”秋月白说,“像这样的事,我想,还是小心些好。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为夫人提供帮助。”

事实上,自从李国言发现这事之后,就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帮她处理这些东西。毕竟张煦此刻虽然没有疑心,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意外?还是处理干净了才保险。

石彤“啪”地一声合上盖子,急促地呼吸了几下,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旁观者清,哈!在她以为自己将秋月白所做的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时候,原来她所做的一切,也同样落在了对方的眼里。

石彤的确是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去翻她丢出去的垃圾,从而发现了她最大的秘密。如果对方不是另有目的,选择拿捏住这个把柄,来找她,而是直接将此事告知张煦,她现在会是什么下场?

这样算来,竟是该多谢她们了。

而这也让石彤深刻地意识到,她小心翼翼想避开这一滩浑水,却忘记了,自己从一开始就身在其中。

再抬头看向秋月白的时候,她的眼圈已经红了一片,但语气却沉静了下来,问出了那个自己之前想要避开的问题,“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从方县来。”秋月白说,“顾承骏给我家主公写信,说要用达城、利城两座城池作为聘礼,向她提亲。”

“达城和利城,那不是……”

“没错,就是顾承骏又给凤州和华州许诺了一遍的那两座城池。”秋月白笑了起来,不闪不避地看着石彤的眼睛,“你想的都没错,是我引导他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为什么?”石彤不解。

秋月白道,“我家主公虽然天纵英才,但毕竟经营的时日还太短了,手里没有地没有兵,就算想要这两座城,也吃不下。所以,在她积蓄起足够的力量之前,不妨让其他人去争,这样也能掩人耳目。”

是了,如果凤、华二州先为这两座城池与西川产生矛盾,谁会想得到还有一个方县黄雀在后,想要虎口夺食?

石彤再看向秋月白,眼神又有了变化。

秋月白对此只报以一笑。

她不懂战争、不懂争霸,但是她懂男人,更懂要如何让这些男人自己打起来,以图自保。东川也好,西川也罢,包括凤州和华州,都必然会成为主公征战天下的拦路石,那么,现在让他们互相消耗,总不会是坏事。

见石彤已经慢慢接受了这一切,她才开口,“放心,不管你是否愿意站在我们这一边,你的事,我们都不会说出去。只要我在这里一天,就会替你掩饰一天。”

石彤看起来并不相信。

秋月白轻叹了一声,“至少你不该怀疑这句话,因为……我们都是女人。”

不知为何,这样简单的一句话,竟让石彤鼻尖一酸,她连忙低下头去掩饰,“那……你们要我做什么?”

“我要让东川乱起来。”秋月白说,“听说,越是庞然大物的存在,想要从外面杀死它就越难,只有从内部自己乱起来,才能迅速被瓦解。”

石彤终于恍然大悟,“所以你才故意挑起张煦跟尹东山的矛盾。”

她是张煦的枕边人,所以比谁都清楚,张煦跟尹东山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很微妙,秋月白只是小小地加了一把火,利用顾承骏打破了原本存在的平衡。

现在尹东山已经动了手,张煦只能反击,而这个口子一旦开了,想要再遏制住,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到时候,她留在张煦身边,能做的事情也会更多。

石彤其实也很清楚,凭借自己的力量,能做的事情实在有限,所以她才那么谨慎。现在,听完了秋月白的计划,她发现,自己或许不可能找到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人的立场一旦发生改变,看问题的角度自然也会跟着变化。

所以石彤在短暂的沉思之后,对秋月白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做得太明显了。这样任谁都知道事情与你有关,你的处境就会很危险。”

“所以不是现在。”秋月白说,“现在只是先埋下一粒种子,唔……所以第一件需要你帮忙的事,就是让张煦压住不快,为了‘大局’忍下尹东山的挑衅。”

石彤闻言眼睛一亮。

她并不认为这是单纯的息事宁人,恰恰相反,怒火发不出去,积攒在心底,是会把人烧坏的。

就像她自己,好多次,看着张煦,会忍不住幻想用匕首、用小刀、用簪子……总之用不论是什么的利器,划破他的颈项,或者扎入他的心口,看着他一点一点流尽血液,痛苦而死。

而张煦甚至不像是她这样能忍耐,他是一条毒蛇,一条刚刚从冬眠中苏醒、就立刻用毒牙刺破恩人皮肤的毒蛇!

一旦让他找到对付尹东山的机会,短暂忍下去的怒火将十倍百倍地爆发。

到时候,只要控制他这个爆发的时机,就能让一切都顺着她们想要的方向发展。

她下意识地朝秋月白的方向靠近了一些,身体微微前倾,有些兴奋地说,“那……我能告诉他,他是代顾承骏受过吗?”

秋月白先是一怔,继而大喜,拍着她的胳膊说,“难为你是怎么想到的!这倒是比我原本的想法更好了。”

\我只是觉得,张煦……他对这位节帅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并没有表面上那样尊敬。”石彤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别的她不知道,但她研究张煦这个人,研究了整整十年,不敢说知道他的一切,但也能称得上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他自觉能够摆布顾承骏,又怎么会真心尊敬他?”秋月白一点都不奇怪,“如今这个世道,但凡是有些能为的人,都不甘心屈居人下,张煦自然也不例外。这样更好,就照你说的来。”

石彤点头。

秋月白又跟她商量了一些别的事,她喝的药要如何处理,平日里如何传递消息之类,争取不要露出任何破绽。

石彤是谨慎惯了的,对此没有任何异议。

直到她准备起身告辞了,秋月白才又提起前事,“对了,你想保护的人,如果觉得她们留在白城太危险,也可以把人送去方县。包括你和臧荣的女儿,也可以送去主公身边。”

石彤闻言,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又不自觉地绷紧了。

虽然她很想相信秋月白,理智上也清楚,如果她决定站在方县势力这一边,那么现在把臧芳送过去,让她在明月霜身边长大,并不是坏事,甚至可以说是大有好处,但现在双方之间的信任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她很难不将之当成威胁。

才这样想,就听秋月白说,“或许你会将我的话当成威胁,但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方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不过这件事不急,我们还有很长时间,你们也可以慢慢地去了解。”

她这样一说,石彤反而下定了决心。

她本来就不是一个瞻前顾后的女人,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再做这样的姿态就惹人厌烦了,倒不如干脆一些。

她对秋月白说,“芳儿还小,如果不麻烦的话,能不能……派一个你们的人留在她身边,教她一些东西,这样将来去了方县,也能少给明主公添麻烦。”

如果将来到了方县,这人还能继续照顾她,就再好不过了。

秋月白没有计较“明主公”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她笑了一下,“那真是巧了,现在正好有这么一个合适的人选。”

……

第二天,石彤就在刺史府里见到了李国言。

她身材瘦小、其貌不扬,但一双眼睛却格外有神,站立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挺直脊背,有一种石彤从没有在任何女人身上见过的精气神,哪怕秋月白也没有。

石彤对她的第一印象很好。

尽管从李国言身上看不出什么,但石彤反而更不敢小看她了——她已经从秋月白那里得知,药渣的事,就是李国言第一个发现的,也是因此,她们才会将视线放在她身上。

而且据秋月白说,李国言很得明月霜的赏识。

这次到巴城来是她自己申请的,要不然,在方县那里,她是跟在明月霜左右的。

秋月白还不至于编这样的谎话来骗她,石彤的态度便也很客气,赞道,“李国言这名字大气磅礴、疏阔开朗,令人眼前一亮。”

本来只是随口称赞,但这话正好搔到了李国言的痒处,她如何按捺得住?立刻就用一种分热情分客气分炫耀一分矜持的态度对石彤说,“是主公赐的名!”

连尾音都是上扬的。

石彤也不由笑道,“难怪不与俗同。”

李国言已经完全切换到了“只要你夸了我的名字,那我们就能成为好朋友”的状态,便也不跟她说那些虚的绕弯子,寒暄了几句,便直入正题,“秋姑娘只说叫我到这里来陪伴令爱,让她熟悉方县诸事,我却还有一个问题要请夫人示下。”

石彤抬了抬手,“请讲。”

李国言道,“我在令爱身边,究竟算是什么身份?老师、伙伴还是女仆?”

虽然她没说,但石彤猜想,个身份对待臧芳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

被人当面问到这种问题,石彤只要人不傻,就不会选其他的,当即笑道,“自然是老师,那孩子以后就拜托李先生了。”

又转过头,郑重地吩咐人去将自己准备的束脩拿上来,再将臧芳请来,拜见先生。

很快,李国言就看到了自己的学生。

臧芳已经年满十岁,但身量不高、面容稚气,看着还像是个小孩子,只是一双黑阗阗的眼睛格外沉静,让她看起来稳重了很多,没有一般的小孩身上那种活泼跳脱。

最重要的是,这对母女看起来似乎并不亲密,说起话来透露出一股生疏与尴尬。

但李国言转念一想,便也有些明白了。

臧芳是石彤跟前夫臧荣生的女儿,只是襁褓之中就随母亲改嫁,就连姓也跟着改了,现在叫做张芳。她的身世知道的人不多,这种事也没有人会刻意去提,但她毕竟不是张煦亲生的,张煦面上待她还不错,但心里究竟如何谁也不清楚,石彤这个做母亲的,自然也不敢过分亲近她。

这是在保护她,让她远离那些纷争。只是不知臧芳本人是否知道这些,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师生初见,也没有太多好说的。拜过了先生,石彤便让臧芳带着李国言到她自己的房里去,熟悉一下环境。

剩下的,就要慢慢再看了。

臧芳原本已经从石彤的院子里搬了出去,有自己单独的院子,只是顾承骏到白城来议和,带来了不少节度使府的属官,已经属官们的家眷,其中有一部分就安置在刺史府内,以至于房屋有些不够用,她便临时搬了回来,住在西厢房里。

合共五间屋子,中间是起居待客的大厅,靠着正房的北头隔做两间,里间是臧芳的卧室,外间是小书房,南头则暂时闲置,收着许多搬过来没开的箱笼。

李国言来之前,石彤就命人将南头的里间收拾了,箱笼都搬到了外间,一应东西也都设置齐全,就让她暂住在这里。

虽然只是临时腾出来的房间,但这实在是李国言住过的最好的屋子了。她将自己带来的包袱收拾妥帖,望着房中的装饰摆设,忍不住出了一会儿神。

她有些想家了。

这是在外面,李国言没有让自己沉溺太久,很快就收敛好了各种情绪,擦了一把脸,起身出去。

外头一片静悄悄的,让李国言有些奇怪。

除了臧芳和她,这西厢还住着四个仆人,一个姓李的奶娘和一个已经成年的大丫鬟菊英,负责照顾她的饮食起居诸事,一个负责洒扫洗濯跑腿等杂事的刘姓妇人,还有一个小丫头兰香,年纪与臧芳一般大,是负责陪她玩耍念书的。

富贵人家的排场,由此可见一斑了。

李国言虽然是头一回见,但她跟在明月霜身边,也学到了不少东西,面上并没有露出诧异来,只是心想,这样锦绣堆中长大的女孩,去了方县,没人伺候,恐怕很难适应。

不过这倒是让李国言找到了第一件要教给臧芳的事。

扯远了,这么多人住在这里,现在又还是白日,不可能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

她这么想着,穿过中间的厅堂,推门进了北头的外间。

然后就被房间里的情形吓了一跳。

却见小丫头兰香正蹲在窗下的地上,手里扶着一张椅子,这屋子里唯一的主人臧芳就在椅子上,却不是坐着,而是站在上面,两手扒着窗框,正盯着外头瞧呢。李奶娘和菊英分别站在她左右两边,伸着胳膊,虚虚地护持着,似乎是怕她一时不慎掉下来。

事实证明,这种护持并非毫无意义。

在李国言推门的瞬间,小丫头兰香吓得瞪大眼睛,发出了一声惊呼,被这声音惊动,臧芳回过头来,一看到她,顿时紧张起来,身体一晃,就从椅子上栽了下来,幸而被菊英和李奶娘牢牢抱住,没有真的摔了。

一阵尴尬而漫长的沉默。

看她们这般熟练的样子,就知道这绝不会是第一次。

事实上也确实不是,因为怕被人撞破,她们还特意将刘妈留在了外面望风,若是有人过来,便能及时通知,却不合忘了李国言这个头一天搬过来的先生,反而被她看了个正着。

臧芳显然没有料想过这样的情况,她年纪小,阅历浅,也不知道说些场面话应付过去,只是靠在李奶娘怀里,抿着唇、瞪大眼睛看着李国言。

见李国言转头望向院子的方向,似乎正在侧耳倾听,她不由得更加紧张,下意识地摆出了一个警惕的姿势。

李国言听完了院子里的动静,一回头,就对上了她的眼睛,不由笑道,“放心,我不会告诉你母亲。”

“真的?”臧芳并不相信。

李国言仍旧笑着,“自然是真的,我是你的老师,自然站在你这边。”

虽然她的话还不能全信,但屋里的四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臧芳挣扎着从奶娘的怀里下来,自己站好,朝后面摆了摆手。奶娘和菊英便尴尬地对李国言示意了一下,拉着刚从地上起来的兰香出去了。

李国言见状,不由道,“你身边的人都很听话。”

任由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这样折腾,却没有告诉石彤这个当娘的,可见心里向着她。

臧芳竭力板着脸,却还是不小心露出了几分自得与喜悦,她抬着下巴说,“我的人要对我忠心,这不是应该的吗?”

李国言摇头,“哪有什么应该?照这样说,我是先生,你听我的话是应该的。你是女儿,孝顺父母、懂事听话是应该的,父母教训你也是应该的?”

臧芳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李国言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过她一时还没有找到这感觉是从哪里来,便只将之记下,暂且不去理会。

见臧芳还瞪着自己,她便走过去,另外拉开一张椅子坐下,“你想知道张使君来做什么吗?”

方才臧芳站在凳子上,就是在看张煦。一个女儿,听见“父亲”回来的动静,不是开门出去迎接,而是躲在房间里,踩在椅子上偷窥,这样的反应和态度,已经能说明很多事了。

“你知道?”臧芳反问。

李国言笑着点头,“当然。”

臧芳待要不信,心里又实在好奇,忍了几忍,还是没忍住,问道,“他来做什么?”

李国言却没有回答,而是对她说,“过来,坐下说话。”

这屋子里只有两张椅子,一张李国言坐着,另一张就放在窗下,臧芳刚才还踩在上面。听李国言这么说,她慢吞吞走到椅子旁边,却怎么也坐不下去,只能回头对李国言道,“脏了。”

“脏了,你就擦一擦。”李国言说。

臧芳立刻从怀中掏出手帕,去擦椅子。

李国言看着心疼东西,但也没说什么,改变臧芳的习惯,培养她独立生活的能力,显然不是一时一刻的事。

她只是说,“擦完了,就把椅子搬回来,坐在我对面。”

臧芳也老老实实照做,坐下来之后,便迫不及待地问,“现在可以说了吧,他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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