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城,刺史府。
在明月霜来到这里之前,宋家总是宾客盈门,因为宋之睿和林珑都是富贵闲人,却又都不愿意闲着,喜欢在家里宴客。
现在搬到了刺史府,一样是宾客盈门,但大部分时候都不是宴会了,而是在商议正事。
自从乔子虎部要进攻巴城的消息传来之后,刺史府的会议变得更加频繁,有时一天甚至不止一次。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林珑作为刺史夫人,在这样的场合也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张椅子。虽然她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总是沉默静听,但大概除了宋之睿,其他人都不会忽略她的存在。
所以这一天,所有人一进门,就都发现了,坐在主位上的林夫人似乎格外地容光焕发。
他们心下一动,不由生出了一个猜想。
所以待人一到齐,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试探,“那乔子虎似乎是被引到山上去了,不知战况如何?”
话虽然是对着宋之睿说的,但人人都知道,如今代表巴城出面与明月霜来往的人是林珑,所以眼睛却是看着她。
林珑只微微一笑,转头看向宋之睿,“老爷,快将喜讯说出来与诸位分享吧。”
老实说,宋之睿此刻的心情是很复杂的。xizu.org 柚子小说网
他见过乔子虎,知道对方骁勇善战,一听说是他领兵前来,就昼夜不安。然而如今乔子虎部根本没有掀起什么风浪,就被明月霜五千人分割蚕食,轻而易举地灭掉。
这么好打,难免又让宋之睿生出一点错觉:我上说不定也行?
所以这一战虽然是胜了,实则却与巴城根本没多少关系,他虽然也高兴,但心里又多少有点不是滋味,面上难免带出一些。
此刻听到林珑开口,才强笑着点头,“是好消息。那乔子虎已被斩杀,他带来的一万兵士死的死散的散,大部分都被俘虏,少数流窜出去的,想来也成不了气候,诸位可以安心了!”
“乔子虎已然伏诛?”众人都因为这个消息而愣住,且喜且惊。
喜的是巴城的危局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解除了,他们总算不用再日夜悬心、战战兢兢。惊的则是他们已经一再地高看明月霜的实力,然而现在看来,终究还是有些低估了她。
乔子虎可不是好对付的,能打赢他,虽然出乎预料,但也并非不可能。但冷兵器时代的战斗,要留住被亲兵们团团保护的主帅可不容易,只要能及时脱身,再收拢溃兵,即使实力大损,手里也仍然有军队,可以图谋东山再起。
可以这么说,这个时代,被自己的部将背叛杀死的将领,绝对比死在战场上的多。
但乔子虎死了。
这种事不能深想,一旦深想,就难免叫人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战栗之感。
众人偷偷交换着视线,再看向坐在上首的宋之睿和林珑,眼神就大不一样了。
原本,他们私底下虽然决定要支持林珑,但总体还是更偏向宋之睿这一边的。但现在,或许要重新评估一下了。
宋之睿是刺史,背后有朝廷和宋氏,但他们都在洛京,对巴城鞭长莫及,能给与的好处是有限的。
以前他们不在意这一点,因为如林氏这样的地方豪族,有钱有地有人,唯一需要的,就是一条青云之路,而这是唯有京城的人才能给的,但是现在嘛……
倒不是说他们不想出头了,只是眼看大黎朝廷风雨飘摇,已经是一艘行将倾覆的船,他们便不急着上去了,要先在旁边观望一番。
而林珑,她的靠山就在巴城,现阶段就能带来足够的好处,而且还有武力威慑。
至少在观望期结束之前,他们更需要的是明月霜,而非宋之睿。想明白这一点,自然就知道要站在哪一边了。
宋之睿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到这些暗流涌动,皱着眉头道,“其实本官以为,杀死乔子虎,有些过了。若是能如陈炯那般俘虏,再与大都督交换,全了两边的体面,才好说话。如今又该如何是好?”
不要忘记了,巴城的危机是乔珩带来的,而不是乔子虎。若是乔珩因为乔子虎的死而震怒,大可以再派遣更多兵马,岂不是又添了波折?
宋之睿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明月霜的不满?
众人不由屏住呼吸,偷眼去看林夫人的反应。
林珑笑道,“老爷此言差矣,大都督若是真有心对巴城用兵,咱们自然是毫无抵抗之力。只是打老鼠容易误伤了玉瓶,大都督心有顾忌,不敢用全力,这才给了咱们腾挪的余地。”
“既然如此,一个乔子虎的生死,便无关大局,正好让大都督和他手底下的将士们知道,兔子急了也咬人,咱们纵然要死,也得先撕下一块肉来。这般,才不会叫人觉得可欺。”
这样的话,明显就不是林珑的身份能说出来的,有一股子无赖的匪气,但是不知怎么,众人又都觉得,这话听着着实畅快!
林有方第一个拍着巴掌笑道,“不错,陈炯在乱军之中被一箭射落马下,乔子虎又被这般利落斩杀,我若是大都督,也不会轻举妄动的。”
谁还会嫌自己的项上人头太稳固了,故意去试明月霜的刀锋够不够利吗?
宋之睿皱眉听到这里,不由板着脸道,“既然如此,那接下来与大都督往来诸事,想必也不用我操心了。”
说完,一甩袖子走了。
众人微微一愣,立刻看向林珑。
宋之睿原本的计划,他们都是知道的:先守上十天半个月的城,等到局势僵持不下了,再送信给还在前线主持议和事宜的朝廷宣谕使,请对方从中斡旋,主动向乔珩低头,全了他的面子,为了大局着想,乔珩自然不会再计较。
很显然,宣谕使这张牌,只有宋之睿能打。但如今他们的发言让他很不高兴,他就撂挑子不干了!
“诸位不必担忧。”林珑仍然是面带笑意,“难道能替咱们说和的只有宣谕使不成?”
……
“进去。”身后的人用力一推,白先生踉跄几步,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屋里。
李阿妹没有理会他,大步上前,拱手施礼道,“主公,人带到了!这家伙倒是很会躲,藏在了咱们挖的陷阱里,险些给他混了过去。幸而大家都很仔细,搜了几遍,才找着人。”
白先生的脸色顿时因屈辱而涨红了。
他的确是在乔子虎初露败相时,就悄悄跑了,考虑到女兵们在山林中布下了天罗地网,恐怕没那么容易跑出去,他便找了个已经被触发过的陷阱,藏在了里面。原以为忍耐几日,等军队撤离,自然就能伺机溜走,谁知这些女兵们检查得如此仔细,终究没能躲过去。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躲,大大方方地被她们抓住,也不至于这般狼狈。
白先生和乔子虎一样,对自己有一种迷之自信,觉得明月霜不会随意杀了他们这种好用的人才,尤其他们背后还有她招惹不起的大势力,顶多是作为俘虏拿去谈条件有些丢脸。
但下一刻,她就听到明月霜漫不经心的声音,“这就是那个想出驱赶流民走在大军前面当消耗品的家伙?”
听这话音不对,白先生也顾不得自怨自艾,连忙抬起头辩解道,“各为其主而已——”
话说到一半,他看清明月霜的脸,不由微微一顿。
不过毕竟是生死关头,他很快反应过来,“洛京白氏,白思齐,拜见明令君。令君头上也有人压着,想来应该能理解在下的无奈。”
“嗤……”明月霜笑了一声,“抱歉,我不理解。毕竟,人怎么能理解畜生呢?哦,不,不对,你不是畜生。乔子虎那样的才叫畜生,所以若是他做出这样的事,我也不奇怪。而你竟能想出这等招数,怎么会是畜生,应该是禽兽不如!”
白思齐瞠目结舌,脸上仿佛打翻了调色盘,红黑蓝绿都来了一遍,“你、你——”
“怎么,无法反驳?”明月霜完全不掩饰自己语气中的嫌恶,“你也配叫思齐?我看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话又让白思齐涨红了脸,只是仍然说不出话来。没有人跟他说过,明月霜竟然是这样的,尤其是她用一张那么好看的脸,骂出那么难听的话,更是有一种强烈的割裂感。
明月霜还在说,“各为其主?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好意思把这句话说出口的。想不到洛京白氏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连乔子虎那样的货色都愿意认主,看来,你们白氏应该也就这一两代了。”
白思齐终于反应过来,不去跟明月霜辩解,而是昂起头颅,大声道,“有种你就杀了我!”
“天哪!”明月霜用一种嘲讽的语气说,“你该不会还想激我杀了你,然后立什么英勇不屈的人设吧?对不起哦,我是女人,没、种。”
“行了,拖下去吧,脏了我的地。”明月霜意兴阑珊地摆手,“洛京世家的子弟,太让人失望了。”
李阿妹答应了,又问,“主公,要如何处置他?”
“照规矩办,送去矿山服役。”明月霜说,“他不是要用流民来挡箭吗?死一个人,就罚一年吧,说不定可以做到下辈子。”见白思齐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她又笑道,“有种你可以自己去找死,但……你有吗?”
白思齐失魂落魄地被带下去了。
他确实不想死了。被明月霜杀了,还可以说他是不屈服于恶势力,英勇不屈,但被发配到矿山,再自己寻死,那就成了吃不了苦,况且,就算勉强能说他是殉节吧?殉的又是谁?
大黎虽然江河日下,但朝廷毕竟还在。乔珩虽然已有反心,但依旧南面称臣。就连巴城和方县,如今也仍然承认自己是大黎的一部分。
难道要殉乔子虎吗?
只要想一想这个念头,白思齐就绝对不想死了。
他仍然不信明月霜会让自己挖一辈子的矿。退一步说,就算明月霜有心,乔珩和家族也不会允许的,谈条件的时候,一定会把他要回去,顶多不过是受累三五个月罢了。
只要咬牙忍过去就好。
……
“我还以为主公想招揽他。”孟丽君表情有些复杂地说。
“我招揽他做什么?”明月霜一脸莫名,“我有你们还不够吗?”
不止是孟丽君,其他人听见这话,都不由得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孟丽君才说,“只是觉得或许可以借助此人,与锦城的洛京世族搭上关系。若能得他们相助,于主公的大业也有助益。”
“丽君此言差矣。”明月霜笑着摇头,“西川节度使乔珩也就罢了,你觉得他们看得上我吗?草莽出身也就罢了,又是一介女流,还没有多大的势力,哪里养得起洛京来的世家大族?”
“正是,虽说求贤若渴,但这种事不能太上赶着,降了身价。”朱淑真笑道。
“是啊。”李雍容在一旁道,“丽君姐姐有所不知,其实咱们方县就有一个洛京君氏的公子,在村里做了个教人识字的老师,还种了一亩地,主公也只是随他去。”
就算真的需要一个中间人,也轮不到这姓白的。
“况且只看这个姓白的,那些世族究竟是什么嘴脸,也可以窥见一二了。”窦娥也摇头道,“主公也不是什么垃圾都用的。”
明月霜被这话逗得前仰后合,笑了一阵,才说,“话虽然糙,道理却没错。世家大族固然好用,却未必适合咱们。”
“此话怎讲?”孟丽君颇有兴致地问。
明月霜说,“丽君平日里或许也有感觉吧?我们方县政令畅通、令行禁止、上下一心,做起事情来又快又好,所有人都不吝惜力气,很少有推诿之事。”
孟丽君若有所思地点头。
明月霜又问,“之前,雍容所说的那位君公子问过我,这样好的法子,为何外界不见有人用?”
“主公是怎么回答的?”孟丽君追问。
明月霜摇头,“我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他。而他给出的答案是,成本太高。”
孟丽君笑了,她毕竟是个政治生物,已经听懂了明月霜的意思,说,“这是避重就轻。”
要把治理深入到乡村地区,成本自然是很高的,但朝廷真的无法负担吗?秦时以军法治国,严格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规范,不也没有拖垮国家财政吗?非但没有拖垮,反而还不断发展壮大,最终达成了史无前例的大一统。
所以,成本是问题,也不是问题。
真正让朝廷放弃这一块的原因是,地方是宗族势力盘踞之处。
小到豪强地主,大到世家门阀,他们虽然也有子弟出仕,为皇帝牧守天下,将家族与皇权绑定在一起,但在地方上,他们的利益实际上和朝廷是相悖的。
所以,在他们的运作之下,朝廷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皇权不下县,这县以下难道会是一片权力真空吗?不,这是大大小小的宗族势力的自留地。
而这部分行政成本,也不是没有花。只不过赚来的钱落到了宗族手中,又反过来被他们用来治理地方,本质上,这是依附在朝廷这棵大树上,吸取血液来供养自己。
所以世家愈强,朝廷愈弱,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君琢毕竟也出身洛京世族,是个世家子弟,所以他不能、也不愿意往这个方向想,就只能停留在表面。
孟丽君恍然,“我们方县起于战乱之中,又是以流民为主,至今还在吃大锅饭,所有资源都由县衙调配,所以我们与任何一个势力都不一样,这里根本没有——也不允许世家豪族的存在。”
所以明月霜根本不可能招揽世家大族的人,因为她不可能开出让对方满意的条件。
世家想要的条件是什么?
大概就像他们现在留在乔珩身边做的那样:我们扶持你做皇帝,而我们自己则轮流做宰相。
以这样的方式得来的皇位,注定要受到限制,所以世家就披上了一件闪闪发亮的外衣,为自己量身定制了一份舍我其谁的责任。
上谏君王,下安黎庶,而且……世袭罔替。
世袭罔替不是说一个世家能够永远处在权力顶端,而是指能替换他的只会是别的世家,就像魏晋时期的九品中正制:上品无寒士,下品无高门。
他们把身份、阶层和地位捏合在一起,精心打造了一座塔,用民众的血肉做砖块搭建起塔身,一层叠一层,最后是自己和皇权一起在顶端闪耀。
而明月霜……孟丽君没有听过她讲的那堂思想课,但听别人说过,甚至还看过上官婉儿做的笔记,知道她们真正要做的,是推倒这座塔,建立新的世界。
她很喜欢明月霜对这个故事的总结:“也许我们仍然免不了成为一块块的砖,被用于建造,但至少我们可以选择成为自己喜欢的样子,也许是一栋房屋,或者是一处花园,一个水池,哪怕只是蹲在路边当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也好……反正不是在废墟里搭建一座塔。”
所以明月霜不会去招揽这些世家大族。
也许将来,还是会有一些出身世家的人选择加入她们,但应该是以她们的方式、守她们的规矩,而不是上来就靠身份和阶层分割走一大块利益,继续维持他们的家族荣耀。
在那之前……孟丽君微微一笑,就由她们先来为那个终将会出现的世界奠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