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人各有志 “连你也要背叛……

这次回西州, 明月霜走了一条之前都没有走过的路——从固城取道阿衣部的领地,直达红巾军在巴城附近的那座矿山。

自从红巾军占领固城,从阿衣部那边得知这条路的存在之后, 其实就已经将之启用。

毕竟跟其他两条路比起来,这条路路线最短, 能节省不少时间。

但它一直只是被当成一条紧急通道来使用——这样的林间小道,走人可以,走马勉强能行, 但是要带上大量的货物、粮草辎重之类,就不合适了,往来的商贾行人,除非是有特别着急的事,否则一般不会选择从这里走。

毕竟另外两条路,都早已铺上了水泥,不管是走人还是走车马, 都十分平稳。道路两侧还有红巾军的驿站可供每日停歇,至于与沿路村庄百姓的交易, 就更不用提了。

不过从今年开始,情况就不一样了。

红巾军费时费力,终于将这条林间密道拓宽铺平, 如今已经可以通车。

明月霜这一趟,从这里走,既是为了节省时间,也是要让她验收一下的意思。

过了固城, 没多久车队就上了这段路。明月霜依旧没有坐车,放慢脚步,观察沿路两侧各种挖掘与加固的痕迹, 感觉十分亲切。在她那个时代,如果出门旅游的话,很容易在一些海拔较高、山川较多的地区看到类似的痕迹。xizu.org 柚子小说网

——事实上,红巾军的很多手法,都是参考明月霜的建议,再摸索出来的。

“这条路通了之后,能节省多少时间?”观察完了,她转头问跟在一旁的上官婉儿。

“大概十天左右。”上官婉儿说。

明月霜有些吃惊,“这么久?”

不过再想想地图上另外两条路绕了多大一个圈子,又觉得可以理解。而且反过来说,如果不是能节省那么长的时间和路程,也不值得红巾军下血本来修这条路。

“因为不必像从前那般绕远路。”上官婉儿笑道,“有了这条路,西州的各种出产就能及时运出去了。”

明月霜闻言,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也不由笑道,“是啊,往后不管陆路还是水路,都不会像如今这般艰难了。对西州来说,想必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虽然总说这里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又是个群山环抱的盆地,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是个偏安一隅的天府之国,但是如果有机会,谁不愿意保持与外界的沟通与交流呢?

西州是红巾军兴起的地方,明月霜和上官婉儿等卡牌人物都对它抱有十分特殊的感情。哪怕如今这里已经不能再作为红巾军的政治中心,也依旧希望它能越来越好。

虽然安排这些事的时候,明月霜没有想到那么深入的地方,但现在看到结果,她倒觉得,就算只有西州得到的好处,这个计划也不算错了。

……

以前,走这条山林密道,从固城到巴城,需要三天多一点。如今修成了通衢大道,所需的时间直接缩短了一般。

明月霜一行人带了许多的车马辎重,速度并不算快,但因为终点在望,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虽走的是有坡度的道路,颇为疲惫,但还是在第二天的黄昏时分赶到了矿山。

队伍在这里暂留了一夜,除了要将朱淑真等人放下之外,明月霜当然也要看看她们这段时间以来的成果。

一夜修整,第二日,众人抛下随行人员和行李,就跟着进了山。

不多时,她们就到了一处守备森严的秘密基地。

这里就是红巾军的火-药厂了。

为了足够的安全和隐蔽,在这里划了很大一块地盘出来,将草木尽数清理,又派遣重兵把守,保证不会有任何泄密的可能。

即使是很多卡牌人物,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尽管红巾军的各项计划,都会拿到会议上讨论,不过大多数人知道的只是纸面上的计划,具体如何安排、如何执行,那就只有参与计划的人员才能知道了。

所以,也是到了这里,一部分卡牌人物才知道,原来红巾军手里还有这种杀伤性武器。

按照鲍潜光的说法,这玩意即便是开山裂石,也不在话下。

许多人对此都将信将疑,鲍潜光索性带她们去了试药的场地,让众人亲眼看了一下爆炸发生时那种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的效果。

“这……”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女兵上前点燃药火,很多人都疑心这是谁的技能,招来了天雷。

但是转念一想,既然她们有那么多神奇的技能,制造出这样的东西,虽然有些令人吃惊,但也不足为怪了。反正有明月霜在,什么样的奇迹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等到回去开会,说起这东西的应用时,她们才得知,原来过来的时候走的那条通衢大道,修的时候也用上了火-药。

若不然,光是凭借人工,虽然也不是修不出这么一条路来,但是想要挖开山石、填平地势,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绝不是那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完成的。

虽然只有短短一刻,但是给所有人带来的震撼却是持久的。

尽管红巾军一直在推广基础教育,但大部分的卡牌人物,平日里有不少事情要忙,对于红巾军推广的那些课程也没什么兴趣,很少会有跟原住民一起去上课的。

反正她们大部分都识字,也读过不少书,自觉已经够用了。

但如今,得知鲍姑就是在系统地学习了这些新知识、将之融会贯通,又与自身所学的炼丹术相结合,才造出了这么厉害的东西,所有人都不由得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于是离开矿山,往白城走的路上,所有人都莫名沉迷起了学习。

明月霜看得好笑,不过,有危机感、愿意努力向上是好事,她便假装什么都没发现,只是不着痕迹地叫朱淑真多给她们准备了一些书籍。

反正她这里藏书甚多,各年级的课本也应有尽有,想学什么都能找得到。

在这样浓厚的学习氛围之中,一行人抵达了白城。

其实按理说,到了这个时候,在西州这边工作的卡牌人物们,都该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但因为明月霜接下来要去白城检阅水师,这同样也是一件所有人都想亲眼目睹的盛事,所以就都跟着她到这里来了。

石香姑等人已经先一步回来了,并且安排好了阅兵的一切事宜。

站在码头上,看到林立的楼船遮天蔽日、浩浩荡荡地排出去很远,几乎看不到边际,所有人都不免深受震撼。

真正参加阅兵的船只和士兵数量其实并不多——主要是地方太小,摆布不开。

人虽然少,但内容十分丰富,且精彩,而且全部都是在船只上发生,包括调整航向、船只碰撞、接舷战、船上战斗等等,基本上是将一场水战从头到尾展示了一遍。

整个过程颇为惊心动魄,看得不少人目不转睛、时时惊呼。

就连明月霜这个见多识广的现代人,在现场亲眼看到这样精彩的战斗,也忍不住几次鼓掌。

战斗结束之后,一行人还登上船只,参观了一番。

这种新式的楼船由俞真设计督造,又加入了石香姑所知的一些后世才出现的技术,除了没有加装自动化的动力装置和火炮之外,基本上已经跟后世的海船差不多了。

不过因为是江上航行和战斗,船只的规模并不算庞大,相对于海船,也做了很多的改进和调整。

总之,经过那么长时间的筹备与训练,如今的水师,已经是一支装备齐整、军容端肃、战力出众的队伍了。

“虽然为了不惊动下游的楚州,这些士兵还没有经过真正的战斗,不过,末将这两年来,一直安排她们轮换,护送货船于江上往返,航行经验可谓十分丰富,且对楚州亦颇有了解。”石香姑向明月霜汇报,言语间的自豪丝毫不遮掩。

她不认为自己练出来的兵会差了,何况这些士兵还是从陆军优中选优挑出来的。

她们就如同一柄刚刚铸造出来的长剑,千锤百炼、精心打磨,藏于鞘中,随时等待着出击的那一刻。

而明月霜也认为,磨这柄剑的时间已经足够久,该试试锋芒了——

……

楚州,阳城。

在明月霜从洛京返回西州的同时,也有一支队伍从洛京启程,目的地正是这里。

今日,窦娥在姬长恩安排的人的接应下低调入城,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真正的有心人,总能从一些细枝末节上察觉到端倪。而这,也正是窦娥和在背后安排了一切的姬长恩,想要达到的效果。

当这个消息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时,窦娥也已经来到了姬长恩面前。

“主公要下官代她向您问好。”因为要出门,为了不惹人注目,她换回了传统的裙装,但见到姬长恩,窦娥行的却还是红巾军的军礼,“另外,我还带来了一封主公的手书,请楚王亲启。”

姬长恩从她手中接过信件,展开查看,眉头先是慢慢地皱起来,半晌,又缓缓地舒展开。

“明将军思虑周全,我不及也。”他的感慨之中带着几分自嘲与苦涩,“这件事,就依你们的意思来办吧。”

从红巾军回来之后,姬长恩虽然没有提过任何并入红巾军的话,但是随着凤州、华州、淮州、徐州和齐州相继并入,楚州作为如今剩下的大势力之中,唯一一个跟红巾军一样没有称帝的,难免感觉到了几分压力。

再加上姬长恩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亲近红巾军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下面的人自然也各有心思。

必须要承认,跟红巾军的贸易往来,楚州没有吃亏。

甚至可以说,这两年他们是得了不少好处的,毕竟红巾军的东西是真的好,不管是粮食还是布匹,亦或是一些少见的奢侈品,都是外间难求之物,而他们的船只和商队却能用成本价采购到。

但这跟他们不愿意加入红巾军并不冲突。

不加入也有那么多好处,加入了反而会受到更多的束缚,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了。再说,如今他们在楚州可以当家做主,到了红巾军却只能做个闲散的富家翁,那还有什么指望?

所以,这段时间,虽然姬长恩和红巾军都没做什么,但楚州内部已是暗流涌动。

姬长恩不至于连这样的变化都察觉不到。

这也让他逐渐意识到,即使有自己压着,楚州的情况恐怕也没有想象的那么乐观。如今的楚州,就像是一堆被烈日暴晒良久的干柴,只需一点火星,就会烧起来了。

这当然跟姬长恩对楚州的期待不一样,他想要的是和平过渡,尽可能地保全楚州如今这些人,也减少武力征服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损失。

也正是因为抱着这样的念头,他身为一位强藩之主,才会如此主动向红巾军靠拢。

但是很显然,他选的这条路,有人并不想走。

更叫姬长恩难过的是,这件事,从来没有来过楚州的明月霜,却看得比他更明白。

也不知道该说是旁观者清,还是天底下的人为了利益会做的事都差不多。

明月霜在信里摆事实讲道理,告诉他什么都想保全,最后只会让局面彻底崩溃。他既然知道破而后立的道理,也就应该能想到,这个过程绝不可能是和平的。她们如今能做的,就是将混乱和战争控制在小范围内,最大限度地保全楚州的底层民众。

事到如今,窦娥都已经站在他面前了,姬长恩其实也很清楚,自己并没有别的选择。

但明月霜这样的周全细致,还是让他心下熨帖。

无怪红巾军内部的人们如此尊敬她、爱戴她。但即使是明月霜也知道,她不可能讨好所有人,这世上也总有人会不喜欢她,不满意她的政策。

取舍之间,就是明月霜能站在如今这个位置的原因。

而现在,轮到他做出取舍了。

虽然姬长恩认为,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做出这个选择了,如今不过是去实现它。

……

姬长恩并不是个喜欢排场的人。

所以他也很少像秦霸那样,动不动就置办宴席,招待治下大小官员,于觥筹交错之间,彰显自己对本地的掌控。

在姬长恩看来,这样不仅靡费钱财,还影响那些真正想干实事的人。

当然,我们也可以说,跟秦霸比起来,他是更有底气的,所以不需要用这种露骨的方式,来标榜自己的身份与权威。

但不管怎么样,他确实很少折腾这些,所以,当他在这不年不节的时刻,忽然召集楚州上下文武官员,让他们到阳城来见自己时,所有人都能够隐隐地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心中坦然的人,当然可以什么都不在意,只管前往。

但心中有事的人,却难免惴惴不安,忍不住要做些自己认为足够保险的安排,才好安心。

殊不知,这一动,就落在了窦娥和姬长恩的眼里。

姬长恩看着报上来的各种消息,面色越来越难看。这种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在明月霜做决定之前,他虽然已经察觉到了一些端倪,但也没有做过试探,因此也就不知道,原来很多他以为还可以信任,或者即便有私心也不妨碍大局的人,早就已经不是他印象中的样子了。

“窦司长,让你见笑了。”他放下手中的文书,语气颓唐地道。

窦娥摇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如此也好。”姬长恩说着这种话,却是忍不住长叹一声,“明将军说得对,不破不立,我若不狠下心来,楚州数百万军民的性命,旦夕操于人手矣。”

他是脾气好,又不是没脾气,何况还是这种以当下的风气和传统来说,最无法容忍的背叛行径。

越是亲近,他心底的怒意就越盛,也越是无法容忍这些人继续在楚州作乱。

所以那种颓唐的姿态也只是一瞬,窦娥甚至不确定,其中究竟有几分是做出来给自己看,以便让她在明月霜面前说几句好话的。

到底是一镇之主,统帅整个楚州二十多年的人物呢。

不过这种心机并不讨厌,所以该说的话,窦娥还是会说的。

当然,尽管局势糜烂到了姬长恩有些难以接受的程度,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好消息——即使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中,也仍旧有不少人忠于姬长恩,表现得十分安分。

这天晚上,姬长恩秘密召见了其中一人。

既然大家都有安排,那他当然也要做一些准备。

窦娥知道这件事,不过她没有参与。在姬长恩公开宣布加入红巾军之前,这一切都仍然算是楚州内部的家务事,让他自己去处理更合适。

这一夜,估计有不少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窦娥倒是睡得很好,一夜好眠之后,精神抖擞地跟在姬长恩身边,与他一起出席了这场云诡波谲的宴会。

她们甫一出现,宴会厅内的所有视线便都聚焦了过来。其中有一部分人看的都不是姬长恩,而是跟在他身边的窦娥,很显然都已经提前得到消息,知道了她的存在。

窦娥面带微笑,十分坦然地站在姬长恩身侧,并且没有刻意落后半步,显然是自觉身份上能与他平起平坐。

这个小小的细节,在众人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波澜,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也有人还什么都不知道,投过来的视线带着浓浓的不解与警惕。因为窦娥的穿着和气质,倒是没有人将她误认为是姬长恩刚纳的新宠,所以他们也就越发猜不透她的身份了。

好在姬长恩并没有让大家疑惑太久,在宣布宴席开始之前,他就先介绍了窦娥的身份。

这一下,立刻就掀起了轩然大波。

原本安静的宴会厅里,顿时响起了无数的窃窃私语,不管有准备的还是没准备的,在姬长恩将此事公然宣布出来之后,都迫切地想要与人讨论一番。

然而这还不算完,姬长恩仿佛是看不得他们太过冷静似的,紧跟着又直接宣布,他已经决定,要将楚州并入红巾军的地盘,窦娥这一次到楚州,就是来商量这件事的,希望大家也能配合她。

等他说完,窦娥便上前一步,与众人打了个招呼。

不管心里怎么想,所有人对窦娥的态度,倒是都维持住了表面的和平。很显然,哪怕窦娥这次并没有带来一支大军,但也没有人会想去招惹她,和她背后的红巾军。

所有人的意见都是朝着姬长恩去的。

他一坐下来,就有人迫不及待地问出了各种问题,包括但不限于红巾军愿意给楚州什么样的条件,这件事情是不是太突然了,事关重大为什么不提前跟他们商量,加入红巾军对他们有什么好处……等等。

窦娥的座位与姬长恩并排,高居上首,所以即便是坐着,她也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下面众人的神态和动作。

高达50的洞察,在她将这一切纳入眼底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自动运转、分析。

楚州内部不是铁板一块,这是一早就知道的事,不过此刻,看着众人的反应,窦娥发现,情况倒是比预先设想的要更有趣一些。

能够参加这场宴会的,不论官职大小,都是在楚州举足轻重,而且能得姬长恩看重,认为足以影响局势的人物。

他们或者是与姬长恩有着过命交情的兄弟,或者是他非常信赖的晚辈子侄,或者是一直对他忠心耿耿的部将,彼此之间又有故交、姻亲、同乡之类的联系,人际关系与立场都非常复杂。

不过在窦娥看来,大致分成这么几种。

第一自然是想趁机取代姬长恩,自己上位的。在窦娥原本的预想中,这种人应该是最多的,因为在大黎的这种藩镇体系下,叛变和背刺都已经司空见惯了,何况姬长恩还做出了这么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但事实上,真正有这种心思的,竟然只有一人。

此人名叫樊亮,本是姬氏的部曲出身,只因骁勇善战,是一员虎将,被姬长恩看重,将之视若手足兄弟,不仅让他掌握一支大军,平日里也十分优宠。

居然是这样一个人,不满足于自己现在获得的一切,认为姬长恩应该给他让位。

看似忠厚,实则暗里藏奸。

他也是此刻跳得最厉害的一个,摆出一副怒不可遏的姿态,对姬长恩的每一句问话都咄咄逼人,话里话外都是他这件事办得不地道,让大家非常失望,希望姬长恩能给一个交代。

只是他说话的时候,总是非常注意拉别人来挡墙,指责姬长恩一句,就必定要找一个同样有此顾虑的人结盟,以至于看起来声势浩大,好像所有人跟他一样,十分激烈地反对姬长恩的做法。

至于大部分楚州官员对于这件事的态度……

窦娥觉得,他们基本上还是愿意承认姬长恩的身份和地位的,只是对于他的决定不满意,所以想要用一些比较激烈的手段,逼迫他收回成命,让楚州恢复到之前的模样。

只不过,虽然目标相同,但是这些人彼此之间立场不一、观点不同,所以并没有联合起来,而是各抒己见,完全是一盘散沙,才让樊亮显了出来。

剩下的人,倒也不是安静地接受了,他们只是更谨慎,或者更隐晦,如今还在默默观察,暂时不打算站出来表态。

于是,现场就出现了非常荒唐的一幕。

明明大部分人都不想动武,或是在观望,或是在试探姬长恩的态度,或是意图用言语动摇他……但是,在樊亮的煽风点火之下,渐渐的,局势竟然有些失去了控制。

大嗓门的樊亮,不知何时成为了所有人的领头者,从提出意见和疑问变成表达不满,又从表达不满变成了指责姬长恩本人,最后变成姬长恩不配为楚州之主,愧对列祖列宗……

虽然没有明言叫他让位,但是话里的意思已经足够明白了。

尤其姬长恩一直沉默着,像是也对这些问题无言以对,更是无形中助长了对方的气焰。

然而就在樊亮刻意掀起混乱、吵嚷声最大最嘈杂的时候,姬长恩突然用力拍了一下身前的桌面,厉声喝问道,“你们这是要逼宫?”

全场立静。

大部分人都在这句反问之中回过神来,意识到情况好像有些过火了,他们原本的计划并不是这样。

但是,许多真心话都已经在话赶话之中说出来了,如今已经没有了退回去的余地。

樊亮见状,立刻又道,“大王何苦说这等诛心之语?我等对楚州忠心一片忠心,天地可鉴!那红巾军究竟有何好处,大王不信咱们,反倒信个外人,如何不叫咱们弟兄寒心?”

这话立刻又挑起了其他人的怒气。

说来说去,他们就是不能理解,好好的为什么要把楚州拱手让人。

要是红巾军打到阳城外面了,迫不得已、无可奈何,只能做这样的决定也就罢了,如今红巾军还没动,他们就自己上赶着。便是当年大黎还在的时候,楚州也不曾这样低过头啊!

最重要的是,这件事让所有人觉得,姬长恩变了,再不是从前那个率领楚州步步上升,成为诸镇之中的强藩的他了。

不满并非是今日才出现,反倒已经积蓄已久,此刻倾泻而出,又怎么可能在三言两语之间就能止住?

所有人都被激愤的情绪裹挟着,要求姬长恩必须给大家一个交代。

大概这件事酝酿的时间太长,足够姬长恩私底下将所有的情绪消化,所以此刻,他的态度还是冷静的,甚至是冷淡的,面对这些汹汹质问,他只是道,“你们想要什么样的交代?”

樊亮眼中精光一闪。

这里毕竟是楚州,是阳城,是节度使府,他想煽动所有人直接对姬长恩动手,是不可能的,最多也就是现在这样了。

原本的计划是,制造一场比较大的混乱,然后趁乱偷袭姬长恩。

只要他一死,楚州自然就会乱起来,偏偏红巾军的使者还在楚州,想要对抗他们,又容不得内乱。

届时,便是他的机会。

是的,越是危急时刻,越是他这种人的机会。

樊亮生平最不服气的人,就是秦霸。他觉得对方只是时运来了,正赶上了那个机会,而自己被困在楚州,束手无策。但现在,秦霸亲手葬送了大好的局势,他所建立的大燕也已经烟消云散,而他樊亮的机会,才刚刚到来。

跟靠近中原腹地的云州比起来,楚州的优势更大。这里土地广袤、处处山林,地势险峻、环境复杂,还生活着无数的山民、侗族和南蛮,占了此地,只需屯兵于外,纵然是红巾军也奈何不得他。

所以姬长恩的选择在他看来十分愚蠢。

但若非如此,又怎么会有自己的机会呢?

可惜的是,他想要的混乱始终没有出现。但逼出了姬长恩这句话,樊亮觉得火候也差不多了。

于是,他抬起手,指向窦娥,“我们的要求只有一个,杀了她!”

虽然他说了“我们”,但这个要求显然有点出乎其他人的预料。楚州跟红巾军打交道的时候多,更知道那些女兵们究竟有多难缠,如果可以,他们是绝对不想得罪红巾军的。

不同意姬长恩的打算是一回事,杀死红巾军的使者,就是另一回事了。

何况窦娥在红巾军完全称得上一句位高权重,是明月霜心腹中的心腹。

可惜,樊亮并不打算给他们开口的机会。他知道,逼迫姬长恩杀死窦娥,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所以说完之后,便迅速冲到守卫在殿内的士兵身边,“铛”的一声,拔出了对方腰间佩剑,持剑朝窦娥杀将过来。

窦娥眸色微微一深,面对迅疾刺来的冷剑,面色丝毫不变,甚至还在冷静地思考,樊亮真正的目标恐怕并不是她,而是她身边的姬长恩。

那么此刻,终于营造出了这样的局势,他是继续刺杀窦娥,逼迫姬长恩做出选择呢?还是铤而走险,杀死姬长恩,搏一个通天富贵呢?

几乎是在念头从脑海中闪过的瞬间,前方的剑势就变了。

樊亮选择了铤而走险。

窦娥仿佛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她本来要示意身后的女兵们前去救援姬长恩,此时却微微抬手,止住了她们的动作。

姬长恩想必早有安排。

果然,在剑锋真正转向姬长恩,并且引得满屋子的人惊慌失措,想上前阻拦或是救援又来不及,只能兀自担忧呼喊时,一柄剑□□雷不及掩耳之际,从身后贯穿了樊亮的胸口。

动手的是之前一直站在他身侧,时不时就会附和他一句的一个年轻人。

窦娥轻轻吐出一口气。

樊亮浑身一僵,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片刻后才低下头,看着那一节透胸而出的眼红剑尖。

“嗬嗬……”他张了张嘴,喉中发出了一阵含糊古怪的声音。

随着胸口的剑被拔下,献血喷溅,樊亮也栽倒在了地上。

直到杀死樊亮的人提剑走到姬长恩面前,面朝着众人站定,众人才陆陆续续地回过神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这个变故太出乎预料,又太突如其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直到提着剑,剑尖仍在滴血的人冷声道,“樊亮狼子野心、心怀不轨,意欲行刺大王,死不足惜!若有谁不服,要替他讨回公道,康某都接着。”

直到这时,众人才慢慢回过神来,彻底消化了这件事。

有人忍不住开口,“康靖,你……”

但是一句话开了个头,对上康靖冰冷的视线,后面的话又被他自己吞回去了。

他们可没有忘记,刚刚自己是站在樊亮那边,叫嚣着要姬长恩给一个交代的。现在樊亮莫名其妙地跑去刺杀姬长恩,等于是把他们这么多人也拖下水了。

这种时候,再说什么都是心怀叵测,根本解释不清楚,还是闭嘴吧。

“你们说我变了,我倒觉得,是你们变了。”一片静默之中,姬长恩慢慢开口,“不,是你们的心变了,变大了,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他说着站起身,往旁边走了两步,转过头来问刚才那些群情激奋的人,“你们要的交代,是这样吗?我把这个位置让出来,你们……”他的视线从每个人身上扫过,并不锐利,却叫人坐立不安,“有能者居之?”

“大王明鉴!”不知是谁“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高声道,“我等一片忠心,皆是为了大王与楚州啊!”

其他人见状,连忙跟着跪下,七嘴八舌地陈情。

翻来覆去,还是那句话,大王三思!

“此事我心意已定。”姬长恩摆手道,“既然你们还认我这个楚州节度使,那一切就照我之前说的来。若是不肯认……康靖!暂留他们在节度使府中做客,你给我把人看好了。”

这话让一些暗中做了准备的人心下一慌。

他们也是没想到,姬长恩竟然会如此果决。不管到底在外面做了多少准备,留了多少手段,自己出不去,那就都是一场空,否则就是将自己置身险地了。

虽然红巾军要接手楚州,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办成的事,以后肯定还有机会,但想到这里,一些人心中还是难免憋屈。

不过今天到这里来,也并非毫无意义,至少他们确定了姬长恩的心意,也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正苦着脸思量,就听康靖转过身,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单膝跪倒在姬长恩面前,手中还提着那柄染血的长剑,“大王,臣恕难从命。”

“什么?”姬长恩一愣。

“大王主意已定,臣不敢劝谏。”康靖低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与其却是平稳的,“但偌大楚州,总有人不愿受那红巾军的气,还望大王网开一面,放他们出去,各奔前程。”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莫说是忠于姬长恩的人了,就是那些各怀心思的,也完全没有想到。

姬长恩本人当然也没有。

康靖就是他那一晚单独会见的人。

他的父亲是姬长恩的部将,陪着姬长恩一起长大,又为了保护姬长恩死去。姬长恩收养康靖为义子,却仍旧许他姓康,传续康氏血脉,对他恩宠尤厚。而康靖,也始终是姬长恩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就连节度使府的防卫,也是交给他的。

所以此刻,他看着康靖,表情有一刻的空白,好半晌,才像是渐渐地理解了康靖这番话的意思。

“连你也要背叛我?”他问。

“康靖虽然并无背叛之意,却违背了大王之令,无可辩驳。”康靖依旧低着头,“但祖宗基业,岂可轻易委人?康靖非是为了一己之私,问心无愧,事后任凭大王惩罚,绝无二话。还请大王允准,放他们离去。”

姬长恩不由转头去看窦娥。

窦娥道,“但凭楚王做主。”

这种情况,虽然在预料之外,但是总体来说,也没有完全超出红巾军的掌控。窦娥走这一趟的目的,就是要让楚州所有各怀心思的人都浮上水面,一次性解决,对此自然不会有意见。

看得出来,康靖的临场变卦,对姬长恩的打击非常大,他身上本来就是强撑起来的那点精气神,迅速淡了许多。

“罢了。”他重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闭上眼睛,头痛地说,“你们翅膀硬了,各有各的心思,我也管不住了。便是因为知道管不住,我才想将楚州并入红巾军,换个人来管一管。如今看来,还是明大将军见事明白啊……”

这就是默许的意思,康靖从地上站起来,恭敬地道,“臣去送送他们。”

他说送,就是真的送,不仅把人送出了节度使府,还一路送出了阳城。

因为这些人在他手里,所以私底下安排的那些手段,自然都没有了用武之地,只能匆匆在城外接了人,先找个地方安顿,再图其他。

康靖自己,果然又回到节度使府,卸了盔甲和武器,走到姬长恩面前跪下,坦然道,“请大王降罪。”

姬长恩没有说话,但是几个对他十分忠心,也对归顺红巾军没什么意见的武将先跳了起来。

他们之前没反应过来,叫康靖这个小子控制住了场面,正浑身不得劲呢。方才就在姬长恩面前将康靖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通,并且鼓动他好好给对方一个教训。如今康靖主动回来请罪,他们又如何能放过?顿时摩拳擦掌,准备好生招呼他一顿。

但被姬长恩开口拦住了。

“不必了,你走吧。”姬长恩疲惫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康靖不说话,只是直挺挺地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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