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霜的肩膀都塌了一下。
这要是在玩游戏, 明月霜对于给自家势力取个名字这种事,是不会有什么压力的。
虽然她也没什么取名的天分,但这玩意用上的时候也不多, 实在不行, 系统随机一个也凑合着用了。
然而这是游戏, 又不是游戏。
毕竟是现实世界,这么郑重的事, 决定之后估计好些年都不会改了, 这名字还会遍传天下, 甚至将来被记录在史册之中,任由后人议论,哪里能随意轻忽?
她这辈子最庆幸的一件事, 以前不知道是什么, 但自从穿越之后, 就很确定了:幸亏当初取网名的时候, 没有系统随机, 也没有沙雕搞笑,更没有玩网络烂梗, 而是端端正正地从手机屏保自带的每日诗词之中挑中了“明月霜”这三个字。
要不然,她实在不敢想象一个名叫“梅川酷子”的主公争霸天下, 无数人争传其名的故事。
当然更惨的应是取了“爸爸”之类的网名,估计等不到登临天下就会先被人暗杀了。
总之,明月霜觉得这个庄严、神圣而又艰巨的任务,她一个人承受不来。
“你们就不能先拟好了,再报给我吗?”她看着面前的白纸,只觉得大脑也一片空白,不由看向上官婉儿, 两眼无神、语气虚弱地说。xizu.org 柚子小说网
上官婉儿才不会说,自己私底下也拟了几个题目,只是都觉得不好,想来其他人也跟她差不多。她义正言辞道,“旁的事我们都可以代决,此事还需主公裁断。”
既然大家都想不出能服众的好名号,不如就叫主公来指定。
所以当明月霜将视线移向其他人时,大家都避开了她的视线。
眼看求助无门,明月霜长叹一声,打开了游戏的留言板,妄图让游戏替自己随机生成一个。
然而留言石沉大海,游戏根本不想理会她。
明月霜唏嘘几声,最后一拍桌子,“我决定了!”
“主公可是想到了什么好词?”程紫桐问。
明月霜摇头,“好词没有,办法倒是有一个——海选。”
拿不定主意怎么办?那就让大家集思广益嘛,总能取出好的。先向全社会广泛征集,再把重复率高的或者令人眼前一亮的单列出来,再叫人投票,如此一来,她既不会头秃,也不必担忧选择困难症复发了。
“这……”穆桂英听她做完“海选”的名词解释,便担忧道,“所有人都能参与么?会不会太轻率了?”
以她的经验来说,不管办什么事,人一多,意见就难以统一,放任他们自己去拿主意,最后的结果就是一片混乱,所以不管在哪里,做什么事,都须得有一个领头的人。
何况这可是涉及到上万人的事。
高五娘也说,“万一她们选出来的名字太俗,难免有失庄重。”
“我倒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程紫桐反驳道,“我们方县的人,来源实在复杂,难以厘清。好些人都是走投无路,没别的地方可去,才留在这里,尚未能定下心追随主公。若是能有这么一场盛事,叫他们也参与进来,自然就觉得自己不是外人了。”
就像她的学校,原本是没人可用,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让那些流民们来帮忙,却叫她们一个个也生出了向学之心,如今也有许多进益了,敦促起孩子的学习,更是不遗余力。
明月霜手下的势力已经初具规模,正需要这么一件事来凝聚人心。
“不错!”明月霜立刻赞道,“光是人留在这里可不行,心也得向着咱们才好。就这么定了,抓紧着点办,还能赶在过年之前弄完!”
上官婉儿:“……”这还不如叫她们拟呢。
但是明月霜已经决定了,她也没有反驳。评选这种事,上官婉儿是极熟悉的,自然很清楚,无论表面上有多么公平公正公开,只要是人主持,就难免会有空子能钻。若是最后选出来的实在不堪,也不是没法子换掉。
既然有了兜底的办法,那就叫她折腾去吧,程紫桐所言也有道理。
她只是道,“巴城那边的人,也叫她们都来参与么?只怕人太多了,这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想是赶不及的。”
十几万人,若是一人取一个,光是看都要看花了眼,何况还要登记挑选,后面又还有投票。
明月霜想了想,说,“那就不赶过年,办得隆重些。这样吧,用一个月的时间来征集,赶着统计出来,选出十个好的,新年第一天公布出来,投票就放到年后,也投一个月。”
“会不会太久了?”上官婉儿皱眉。
“这样不是正好吗?”明月霜笑道,“外头看咱们热热闹闹,自然就疏于防备了。”
……这倒是一个大家都没想到的方向,但也确实是这个道理。山里的事很难传出消息来,只需外面的人视线都被此事吸引,自然想不到她们背地里在做什么。
倒是无意间成了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
经穆桂英的口肯定之后,上官婉儿便也点了头,将此事操办起来。
……
要说明月霜治下,一个村子哪里的房子最好,那不是饭堂,而是学校。
饭堂只要高大宽敞结实,能容纳更多的人就成,粗糙些也没人理论,学校却是娃娃们进学的地方,又是从村里征了人来修,自然个个都舍得卖力气、下功夫,不仅外形更好看,采光也更好,冬天还更能保暖。
与学校配套的教师宿舍,用同样的材料,由同一批人建造,自然也是一样的好。
沾了职业的光,君琢也住上了这样的好房子。
自然比不得从前的住处雕梁画栋、高床软枕,但也别有它的好处。
况且,那也是从前了。自从搬到西州之后,他们家的日子也远比不得在洛京老家时,房子倒不见得比这更好。
在这样的地方住的时间久了,君琢渐渐住出了几分安贫乐道的趣味、远追先贤的逸思。
这里确然也是一处桃花源,安稳得让君琢常常忘记时间,更不记得外面风雨飘摇的世道,每日只是上课、写诗、作画,连心灵肺腑都被涤荡得更加清芬,诗画也一洗尘垢,愈有灵气了。
这日他正在屋里备课,忽听得院子里一片嘈杂之声,不由惊讶。
百姓们将学堂看得比什么都郑重,轻易是不会在此处喧哗的,连路过都会放轻手脚、屏住呼吸,怎的今日倒破了戒?
披衣出门一看,就见村长正指挥着人将一块大木板搬过来,似乎是要竖在学堂前的空地上。
他忙上前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这空地是特意留着给孩子们活动身体,做操用的,平常大伙儿连晒菜干都不往这里来。
李阿妹、不,李国言被明月霜要走之后,村长就换成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娘,原本唤作张阿花的,如今也改叫张吉玉——这个玉字还是君琢写了,她自家选的。
张吉玉村长正抱着手看人做事,听见他的话,就回过头笑道,“大喜事!昨儿上头开会,说是咱们现在地盘也不小了,人数更是远超十万之众,对外总得有个正式的称呼,叫大伙儿广什么集……”
“集思广益?”
“是,就是这个!发了这块木板,叫将想到的字都写在上头。”张吉玉热情地走到他身边,“哎哟,我们这样的人,哪里想得出来好词?君先生,我思来想去,这事还是要请你来主持。”
“唔……”君琢含糊地应了一声,心思却已经不在这里了。
如果说是为了名分,明月霜已经得到了朝廷的册封,是名正言顺的方县县令。
虽然即便是朝廷,想来也没人相信她从此就会顺服,真的做个大黎忠臣,但是在朝廷命官之外,还要另外想个名号,这自立门户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
不过仔细想想,这似乎又不是一件很值得惊异的事。
从一开始,明月霜种种行事,都与朝廷官府大不相同,本来就是另一条路子。
只是君琢从这举动之中,窥到了一点并不昭然、却令人惊心动魄的野心。未来会如何暂且不知,但至少,明月霜的眼光并没有局限在这一城一县之地。
西州的局势,恐怕……
“……先生,君先生?”张吉玉一迭声地叫他,还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君琢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连忙道,“村长放心,琢必尽心竭力。”
他的思绪回到眼前这件事上来,不由也有些怀疑,这样大而郑重的事,就这样拿出来“集思广益”,当真能成吗?
不过事实证明,那位明主公对于人心的把握,早已胜过他这样的人许多。
本村的村民们听说要给他们现在所在的这处势力取一个名号,踊跃得有些出人预料。他们并不觉得这是与自己很远的、无关的事,反而都为能参与到这样的大事之中兴奋。
但与此同时,他们也慎重得出人预料,并不胡乱地将自家想到的那些浅白之词填上去,而是一群人热烈地商量着,从想出来的词里公推出一个好的,才郑重其事地要求他写上。
竟是把那个投票的流程提到前面来用了。
君琢出身世卿世禄之家,又是个聪明早慧的神童,自幼便出入宫禁如常,耳濡目染之下,对于朝廷种种,自然远比一般的士子看得更加清楚。那些口中含着“为民做主”的皇帝和重臣,许多眼睛里其实根本没有“民”,只有天下。
他们有时也做些有用的事,但不过是以此作为自己的进身之阶。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君王们真正想要归心的又岂是万民?不过是能让周公饭都顾不上吃的贤人大才,以及他们所出身的贵族和世族。
但是现在,君琢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真正的“天下归心”。
这让君琢终于下定决心,等这件事结束之后,就回家一趟。
……
其实不止君琢惊讶于百姓们的热烈,上官婉儿等人同样也没有想到,会引发这样的盛况。
只有提出这个建议的明月霜老神在在。
这种票选活动从来都是很能调动百姓热情的,倒也不全然是因为他们对方县势力有归属感啦!倒是在参加这个活动的时候,反复强调自身的身份,会逐渐增加这种归属感。
等他们齐心协力选出了结果,自然便会对它生出与有荣焉之感。
正好入冬之后,地里没什么活儿需要忙了,大家都空闲下来,过年又因为物资匮乏没有什么好准备的,于是这个官方名号征集活动便迅速成为了这一段时间的热点,走到路边都能听到村人们像模像样的讨论。
大概因为每一块木板上写的都是已经公开讨论过的结果,所以明月霜在城里城外转了一圈,感觉入选的词语都挺庄重的,即使意思浅白一些,含义也足够好,完全不会出现事前担心的那种有人乱写的情况。
而且这种征集方式等于是已经做了第一轮筛选,所以最后的统计工作也没有预想的那么麻烦。
只需将各村的木板抄下来汇总就行了。
不过即使如此,因为人多,最后统计出来的词语,还是超过了一万。再将拗口的、用词太偏僻的、口语化太明显的、意思重复的、谐音易误解的、用了地名的……种种删去,也还剩下数千。
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光是写在纸上,就写了十几张。
就这样拿出去投票,显然是不现实的。明月霜大手一挥,“接着删吧,最后留下十个就够了。”
十块巨大的木板摆在房间里,众人对着用炭笔写满了黑字的木板,看得眼花缭乱,不出意外跟明月霜一样患上了选择困难症。看哪个都好,看哪个又都觉得差点意思。
“删吧。”明月霜拿起沾了水的帕子,先擦去了一个威武。
这种词虽然堂皇又霸气,但是词义反而不大,更像是朝廷设立的军队,而非割据一方的诸侯。事实上,大黎朝是真的有一支威武军,所以这当然就不能用了。
有了思路,类似的词语便都被划去,木板上顿时出现了一大片空白,剩下的字自然更加醒目了。
在木板的左下角,有一个不太起眼的词语,是“巾帼”两个字。
每次轮到明月霜上去的时候,她都会看它一眼,但是又跳过它,去擦别的。
后来她发现,其他人似乎也是这样。
大抵这个词因为指向性太明显,意思不够宏大,本该在被抹除的行列,但又因为它的意思太明白,没有人忍心动手,于是一次又一次忽略了她,都想着“下次吧”或者“留给别人吧”。
光是这个删削的工作,就断断续续地弄了好几天。
很多词当时无法下定决心,放一阵再看,反倒又能挑出新毛病了。当然,也有本来觉得平平,但是放几天又觉得中正平和也不失为好处的。
等到最后的十个选项终于定下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彼此对望,发现大家都憔悴得可怜,实在是这几天被折磨得吃不香睡不好,做梦都在两个词语之间反复踌躇。
“以后还是不要轻易做这种民选了。”上官婉儿瘫坐在椅子上,语气唏嘘地说。
所有人都点头附和,包括明月霜。
明明一开始想的事,搞投票的话就不用她们来选了,结果还是要她们先筛选一遍。
休息片刻后,上官婉儿起身,将剩下的十个词誊写到了同一块木板上,看起来醒目了许多。
明月霜的视线落在了“巾帼”两个字上。
不出预料,这个词因为大家都齐心协力地放水,最后没有被擦掉,顺利留了下来,跟“长宁”“新民”“天幸”之类的词写在一起,叫人总忍不住多看几眼。
最后还是从巴城特意赶回来的朱淑真开口说,“巾帼虽然最为贴切,但意思似乎小了些。”
别人可以因为她们这里多女子,称呼她们为巾帼军,但是自己取这个名号,就显得不够威严大气。而且过分强调女性的身份,放到整个天下来看,难免显得有些轻,失了庄严。
“这有什么?”私心放了好几次水的高五娘说,“反正不是最终定下,不是还要拿出去投票吗?”
“就怕人人都投它。”朱淑真叹道。
始终标榜性别,又何尝不是一种自限?自来乱世出英豪,哪一个不是一时之选?但最终能得天下的,却都是兼容并蓄、心怀畅阔者。巾帼军这个名字,固然能够凝聚内部的人心,甚至吸引更多的女性来奔,但从根子上就排除了一部分人。
而这部分人不会消失,如果他们觉得在明月霜的治下没有出路,就只会成为她们的敌人。
总不能把他们全杀了吧?
明月霜之前随口说过一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朱淑真深以为然。或许她们这一路会有许多敌人,但不必一开始就把自己树成一个靶子。哪怕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表现出来,也要迂回婉转一些才好,至少维持表面的“公平”。
若使人人都投了“巾帼军”一票,恐怕不止是敌人,内部就要先乱上一阵了。
朱淑真住在山上,除了处理公务之外,剩下的时间,基本都在琢磨明月霜讲过的那些道理,思考得也比其他人更深。此时不疾不徐地说来,自然令所有人心悦诚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
“那要擦了换一个旁的?”高五娘说着,自己打了个寒战,“那你们挑,我可不想再选一次了。”
“不必。”明月霜看着立在前方的木板,“把它改一改就是。”
“怎么改?”
明月霜上前,先用湿帕子将“巾帼”二字擦去,然后再拿起炭笔,稳稳地写下了“红巾”两个字。
她不记得历史上有没有过叫做红巾军的义军了,但明月霜还是打算用它。她是戴着红领巾长大的,至今仍然记得它的含义:红领巾是国旗的一角,红色是用烈士的鲜血染成。
叫了这个名字,之后也就有理由用红色旗帜了。
对明月霜来说,那一片永远热烈的红,已经是镌刻在灵魂之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果能让它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也算是一种安慰。
这算不算是一种另类的“终有一日,赤旗将插满世界”呢?
……
大年初一,方县县衙外的广场上就换上了新的木牌,公布了最终入选的十个词。
因为早就有过通知,此时这里挤满了人,都垫着脚尖伸长了脖子,想挤进去看一眼。奈何人实在是太多,大部分人挤不到前面,所以只能听着前面的人大声朗读,再有人群一遍一遍往后传。
明月霜也站在人群之中,听着一遍又一遍的“红巾”,不由笑了起来。
上官婉儿还在琢磨要如何暗箱操作,才能让她们想要的那个词成为最终的选择,但明月霜觉得不需要这么麻烦。
譬如背书,大部分人更容易记住开头和结尾,尤其是开头——明月霜自己背过的许多文章,如今也只记得开头那几句了,而且记得牢牢的。
所以,只要把“红巾”放在投票第一个,叫人第一眼看见,留下深刻的印象,自然就会有许多人无脑去选它。
为此,明月霜还特意让人将这块木牌漆了成红色,多少能有点精神暗示的效果。
想完了这些,她又不由得失笑,一开始明明是为了不自己取名,所以才弄了海选,到最后又提笔去改,还非要让人投中这个不可,是不是也挺有病的?
不论如何,“红巾”的票数的确一骑绝尘,最后统计的结果出来,超过三分之一的人都选了它。
消息经由张榜公布之后,明月霜便在县衙门口竖起了一根旗杆,将早就准备好的红旗升了上去。当赤色的旗帜迎风招展,明月霜站在春风之中仰头,眼睛不知不觉也湿润了,于是那旗帜也在泪光中朦胧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红。
到不了的都叫做远方,回不去的名字叫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