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 巴城，北山。
自从王贞仪等人前往洛州之后，这处位于山间, 住着矿山管理人员的院落，似乎就变得冷清了许多。
如今还留在这里的, 只剩下朱淑真，并几个从女兵之中提拔起来的中层将领。
不过对朱淑真来说，热闹她欢迎, 但这样的孤独与冷清, 她似乎也享受其中。如果手边还有书，那就更是别无所求了。
而她是永远不会缺书看的。
在红巾军迅速对外扩张的时候，生活在红巾军内部的人们依旧在忙碌着自己手里的工作, 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比如方县的学校, 就在这几年里，将手头的藏书都整理出来, 重新出版了。
近水楼台，这些书籍朱淑真自然都得以先睹为快。
房门被敲响的时候, 朱淑真正在看书, 手边放着一盘鲜红欲滴, 看起来十分可口的桃子，以及一碟瓜子花生。
以前朱淑真觉得, 看书是一件神圣的事，即便不沐浴焚香，也须得端正肃静, 不过最近，她渐渐觉得，就这么歪在躺椅里, 一边嗑瓜子剥花生，一边看书，似乎也另有一种惬意。
就算自由一个人，或者说正因为只有一个人，所以才尤为自在。xizu.org 柚子小说网
下面的人都知道她的习惯，等闲不会过来打扰。因此，被敲门声打断，朱淑真面上也不见恼怒，只将手中的瓜子丢下，坐直了身，收起闲适的姿态，扬声道，“进来。”
一个女兵推开门，从外面走进来，“朱司长，阿衣部的族长来了，说有十万火急的事要见您。”
“阿衣部？”朱淑真眉轻轻一抬，问道，“人呢？”
“就在外头等着。”
“让她进来吧。”朱淑真很是干脆地道。
女兵点头退出去，很快领着阿衣过来了。
一见到朱淑真，阿衣就“噗通”一声跪下，倒把朱淑真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道，“你这是做什么？无论有什么话，起来说便是。红巾军的规矩，你是知道的。”
跟明月霜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看到有人给自己下跪，她竟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阿衣显然也知道明月霜不喜欢这种跪礼，并没有坚持，依言从地上起来，朝朱淑真道，“求朱司长救命。”
朱淑真本来猜测，阿衣部应该是来求助的。
虽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她住在这里，跟阿衣部打交道的次数也不少，彼此之间的关系还算融洽，便想着既然她们求到自己这里来，如果不是特别为难，她也不会袖手旁观。
然而此刻阿衣这种表现，却让她觉得，这件事恐怕比她想的更加为难。
她的姿态不自觉地由放松转为严肃，皱眉问道，“别绕弯子了，究竟怎么回事？既然是要命的大事，你在这里多浪费一刻，或许就要填进去一条人命。”
阿衣也很清楚这一点，颓然地低下头去，终于不再顾左右而言他，将实情到来。
原来当初明月霜助阿衣部收服了北山所有的部族，很快阿衣部就发现，越过阿蓬部的领地，山的另一边竟然就是华州，而且阿蓬部还有一条秘密的道路，通往山下。
在其他俚族看来粗暴无礼、凶悍至极的阿蓬部，竟然也跟山下有联系。
不过在华州，阿蓬部的名声也不怎么样，基本上不是在打劫就是在抢掠，连官府也拿他们没办法。得知那个阿蓬部居然被干掉了，山那边的人对阿衣部自然更加忌惮。但很快，几次试探之后，他们就发现，阿衣部比阿蓬部要讲道理。
所以这两年来，阿衣部一直在悄悄跟那边联络，建立起了一条稳定的贸易渠道。
朱淑真听到这里，眉头皱得更深。
她没有问阿衣部为什么要偷偷这么做，不将事情报上来。作为一个原本独立的部落，他们对红巾军有警惕心，不愿意完全融入进来，想要保持部族的独立，是很正常的事。
但朱淑真站在红巾军的立场，却不能接受这一点。
红巾军对阿衣部仁至义尽，能给的都给了，他们却还是这样的态度，那也没什么可说的。
难怪阿衣之前是那样的态度，显然她自己也知道，这事做得很不地道。
此刻，阿衣还试着解释，“朱司长明鉴，我们并非故意隐瞒，其实我早就想将此事告知主公了，只是……”
朱淑真抬了抬手，“这些话，等事情了结了，你留着去跟主公说吧，如果她愿意听的话。”
阿衣面露苦涩之意。她知道，这话听起来像是狡辩，但她确实是很早就打算将这件事告诉明月霜的。
可她虽然是族长，族中却还有其他说话管用的长老。长老们倒也不是不相信红巾军，只是觉得时间太短，看不出什么来，就想暂时将这个秘密捏在手里，作为底牌和退路，万一哪一天红巾军变了，他们阿衣部也不至于无路可走。
其实这两年来，长老们的态度也慢慢松动了，觉得在红巾军生活，确实比别处更好。
然而尴尬的是，他们已经错过了那个坦白的最佳时机，红巾军已经自己打通了一条经过凤州、华州的道路，将势力扩张到了洛州，对于这条秘密通道，就没有什么需求了。
再后来，连明月霜本人也去了洛州。
阿衣部就算想说，也不愿意随随便便将通道报给某个人，记录在册就算了。
一来二去，事情就耽误到了现在。
现在是她们要来求人，就更不可能将这条通道当成功劳报上去，反而会变成她们阳奉阴违，对红巾军有二心的铁证。
偏偏阿衣还没解释，因为事实就是两年多的时间，她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开口，却没有说，知道出事了，着急忙慌地来求助，才愿意和盘托出。
心里已经被苦水浸透，她声音嘶哑地说，“是，我会去向主公请罪……”
“好了，人命关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朱淑真催促道。
阿衣听她之前的口风，是十分生气的，还以为朱淑真不会愿意帮忙，听她这样问，眼底立刻迸发出光亮，连忙振作起精神道，“是这样的，前日我们派去那边山下交易的人没有回来，原以为是被华州的官府扣押了，谁知昨天我阿妹亲自下山打探消息，才得知，竟是凉州军打到山下来了！”
“什么？”朱淑真惊得霍然起身，两步走到阿衣面前，紧盯着她，“没有弄错吗，确定是凉州军？”
“再确定不过。”阿衣点头，“他们的长相、衣着和装备都与华州军不同。”
朱淑真抿住了唇。
看来华州是真的出事了，不是凉州，也是别处。
但考虑到华州的邻居就凉州，凤州和红巾军三个，后面两个都是盟友，那么能够悄无声息打到这里来的，就只剩下一个凉州了。
朱淑真知道红巾军的作战计划，也知道除了江州的温靖之外，凉州赵元睿似乎也与秦霸结盟了，所以李雍容一直在前线戒备凉州军，想不到凉州军竟然跑到这里来了。
但也正是因为出其不意，他们才能成功。
这已经不是阿衣部自己的事了，要是让凉州军从阿衣部的族人口中问出他们的来历，甚至问出那条秘密通道的存在，那凉州军就能长驱直入，进入西州了！
“我立刻就去召集兵马。”想到这里，朱淑真再不犹豫，“你也回去，组织起你们阿衣部的人手，防备凉州军摸进山里来。”
“已经安排下去了。”阿衣忙说。这种迎敌的经验，阿衣部可不缺，第一时间就开始戒严了，“林子里也派了人去巡逻，一旦凉州军进山，消息立刻就能传过来。”
按理说她应该会去主持大局，但是阿衣觉得自己带着援军回去比较好。
朱淑真便叫她在这里稍待，自己出去安排。
矿山这边驻扎着五千女兵，这点人手，维持秩序足够，但是用来迎敌就太少了。不是不能打，但红巾军的理念就是要打伤亡最少的仗，而最好的办法，就是用人数去堆。
只要人数永远比对面多，己方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伤亡自然就不多了。
而现在的红巾军，占据两州之地，也完全打得起这种人海战术。朱淑真虽然不是领兵的将领，但也深受这种理念的熏陶。
她想了想，立刻派了一个女兵下山，将此事告知林珑。巴城驻守的女兵更多，想必能分出一部分过来帮忙。
下午林珑就亲自来了，带来了一支五千人的军队。
“这点人恐怕不够。”朱淑真从她手中接过兵符，不无忧虑地道。
林珑吓了一跳，“这还不够？”
两边凑一凑，再加上阿衣部的兵马，怎么也上万人了。
朱淑真摇头，指着自己临时画出来的舆图道，“你看，从那条秘密通道下去，这里是华州的固城，旁边就是凤州的治所天城。凉州军出现在天城附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小半个凤州、华州都已经被攻陷了。”林珑看着天城北边那大片的空地，喃喃道。
“不错。”朱淑真吐出一口气，“那边现在还不知是什么情形，要扭转局势，靠这一万人，远远不够。”
如果不能扭转局势，联合凤、华联军将凉州军挡在外面，那就只能退守这片山林。一旦被凉州军发现红巾军是从山里出来的，那所谓的秘密通道就再也瞒不住了。
这样太被动，只能作为万不得已的选择。
“那怎么办？再从别处调兵？”林珑问。
“调兵是肯定要调的。”朱淑真说，“你我都不会指挥，凉州军却有着十分丰富的战阵经验，恐怕要让穆将军来才行。但是这段时间，总不能在这里傻等。”
林珑终于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你想做什么？”
“矿工。”朱淑真说，“主公说过，以前人们招募士兵，就喜欢选河工或者矿工，因为他们有纪律，会听令，是天生的士兵。这座山上有超过三万矿工，若是将他们编入队列，由女兵们统领，你觉得可行吗？”
当初红巾军刚刚起家，军队人数太少的时候，穆桂英似乎就是用这种办法，让老兵带着新兵上战场，待磨练几次，新兵也就变成老兵了。
除此之外，朱淑真也有自己的考虑。
矿工人数太多，甚至需要一支军队驻扎在这里，管理他们。如果她将这里的女兵都带走，说不定就会出乱子。要是前线守住了，后方却出了这种事，那就成笑话了。
索性她将这些矿工一并带走，自然就省却了这一重担忧。
林珑先是被她的大胆吓了一跳，但细细思量，又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周全的办法。
临时组织一支军队，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但谁叫这里就是矿山，隔壁就是冶炼工坊，库房里还堆着不少刚刚打造好还没有运走的武器装备呢？
“可不可行，我不知道。”最后她说，“但你若是决定了，矿山这里我会替你看好的。”
最后朱淑真决定带走两万人。
这边是不能停工的，要留下足够维持日常运转的人手，而林珑也会再派一支三千人的队伍过来维持秩序。
如此一来，她手里就有三万人了。
阿衣得知之后，便立刻表示，如果红巾军要出征，阿衣部愿意出一万人跟随。
感谢红巾军的办事效率，仅仅两日，这支临时组成的军队就成型了。在阿衣部的带领下，他们悄无声息地穿过茂密的山林，出现在了另一边的华州境内。
此时，距离凉州军闪电袭击凤州、华州，已经过去了十几天的时间。凤、华联军节节败退，一直退到了天城一带，才总算是凭借着高大坚固的城池，勉强阻住了凉州军的攻势。
但此时，天城附近的兰城、固城也都已经落入了凉州军之手，变成了一座孤城。
没有援军和补给，士气也低落到了极限，照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天城估计也守不住了。
而这个时候，两州的求援消息，才送到红巾军前线的明月霜手中。
……
前方的斥候传来消息，“山下有一支小队守着。”
“有多少人？”朱淑真问。
“大概几十人。”
朱淑真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来最坏的情况没有出现。
阿衣部是从山里出来的，这一点根本不可能隐瞒，所以凉州军在抓到人之后，才会派人过来守着下山的路。但显然，阿衣部的人并没有供出这条路可以直通到西州的消息，所以凉州军并不算重视，只派来了一支小队。
朱淑真当即决定兵分两路，趁夜拿下固城。
她在夜色下，率领大军离开，绕到固城另一边去埋伏，这边阿衣就点了两千人，亲自领着他们下山，剩下的人则依旧埋伏在山里。
很快，阿衣部在城外闹出来的动静，就引起了固城守军的注意。
听说是那些山民来营救族人，而且来了足有一两千人，驻扎在固城的守将不由有些吃惊，“竟然有这么多人，看来这一支山民规模不小，也难怪华州的官员和将领都拿他们没办法，还主动与他们贸易。”
话是这么说，但他脸上却是带着笑的。
山民彪悍，但是跟常年跟草原上的异族作战的凉州军来说，就不算什么了。
这位将军看他们，不像是看对手，而是在看自己的战功。
军队重战功，凉州军尤其如此。可惜他们这么多年跟那些异族打得有来有回，彼此都很了解，僵持的时候多，战胜的时候少，每一次的胜利，几乎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
所以这一回，赵元睿决定出兵进攻凤州、华州，凉州内部为了一个名额，几乎打破了头。
——上次赵元睿亲自率军伏击云州军，抢了无数财物、辎重乃至俘虏，凉州军上下至今都还在怀念呢。对他们来说，打中原的军队，那就跟杀鸡宰羊一样，是现成的功劳，更何况这个过程中，还能抢到许多的财物？
这位将军的运气还不错，抢到了一个名额。但好运气也就到此为止了，他被分到了后军，而凤州和华州的军队实在是不经打，他跟在前军和中军后面，只能眼看着前面的人一路搜刮过去，自己却什么都没落下。
好不容易前军被阻在了天城那边，他们才有机会出来进攻附近的其他城池。
然而好不容易抢到手的固城，却穷得根本搜刮不到多少油水，还要跟其他同僚一起分，又要犒赏下面的将士，自己手里根本剩不下什么。
偏偏占了这里之后，便得了上峰的命令，要他驻守固城，没法再去寻找新的目标了。
眼看军功和财宝都要飞了，就在这时候，他抓到了那些下山交易的阿衣部族人。
然后惊讶地发现，这年头，山民居然比固城的百姓还富裕。
这时候，上官那些“不要节外生枝”之类的叮嘱，早就被他忘到爪哇国去了，只一心要掏了这伙山民的老巢，既能增加斩首和战功，又能搜刮出更多的财物，说不定还能抓到些山民女子，配给手下那些打光棍的军汉们。
可惜那些被抓住的山民都是硬骨头，没有一个愿意带路的，他也只能暂且把人枷起来，希望能把山上的人引下来。
这些山民虽然落后无知，内部却最是团结，而且复仇心非常重，一旦知道族人落到别人手中，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如今终于等来了山民的大部队，并且发现他们的人数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多，叫这守将如何能不高兴？
出征以来受的气，似乎都在这一刻一扫而空，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带着俘虏和缴获回到凉州，又凭借战功升官，被无数人艳羡的场景，于是大声笑道，“去，点起兵马，本将要亲自率军出城，叫这些山民知道我凉州军的厉害！”
他是如此，下面的小将们自然更按捺不住，纷纷开口请战。
最后，他只留下了两个平时就不会奉承的老实人，着他们领一千人守城，便带着剩下的兵马，浩浩荡荡出城去了。
倒不是他不想留下更多人，奈何自己这一回出征，也不过领了三千人马，又不是骑兵。虽然那些山民没法跟凉州军比，却也不像是被吓破了胆的华州军，一个个往往悍不畏死，拼起命来也不可小觑，他怕阴沟里翻了船，只好也多带些人。
反正如今这一带除了天城之外，都已经落到了凉州军手中，谅也不会突然冒出一支军队来攻城，要不然，他这三千人，哪里守得住一座州城？
两千山民且战且退，将这支凉州军引到了山林附近，埋伏在山中的人马顿时掩杀而出。
看到源源不断涌出的山民，守将惊疑不定，目瞪口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队伍被彻底冲散。
直到自己被人生擒，他也没有想通，区区一支山民，怎么能拿出上万的人马？而且还如此训练有素，就像是一支真正上过战场的军队。
这合理吗？
然而更叫他眼前一黑的是，等这边的战场打扫完毕之后，山民们便押着他回了固城。他本来还在想要如何设个法儿传递消息，叫里面的人固守城池，再想办法派人去搬救兵。
谁知到了城下，正好天也亮了，远远地，守将就看到了飘扬在城头上，迎风招展的那面红旗。
“红巾军！”他失声喊道，“你们是红巾军伪装的山民！”
没有人理会他，负责押解他的两个女兵还把他的嘴给堵了。
但守将已经认定这才是真相，红巾军伪装成山民，将他引出来之后，又从另一边攻城，竟然就这样轻易拿下了固城。
唯一让他想不通的是，这红巾军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但是不得不说，这非常符合红巾军给外人留下的神秘莫测、不按常理出牌的印象。
如今外面传得最广的那几次经典战役，什么连下三城，什么一击就让最坚固的城墙崩溃，不费一兵一卒让对方主动开城门请降……全都说得神乎其神，不是人能做到的。
所以也有小道消息说，红巾军的首领明月霜是仙人下凡，不过红巾军之外，相信的人不多。
此刻，守将却忍不住怀疑起来，若不是神仙，如何能天降这样一支神兵？
这一战的胜利，倒是给了朱淑真一些信心，让她意识到，凉州军也没有事先想的那么难打——也或许是因为她面对的并非是凉州军的主力，但不管怎么说，首战告捷！
接下来，只要死守固城，就不用担心凉州军能绕过这里，经过那条山中密道，直接打到西州去了。
换做是其他人，手里有四万兵马，而且刚刚取得了一场如此容易的胜利，估计多少会被胜利冲昏一下头脑，想着再立一些功勋，但朱淑真却始终记得自己的目的。
毕竟，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才女。
领兵前来，也不是为了救援凤州和华州，而是为了确保西州的安稳。现在目标既然已经达成，当然是在这里等穆桂英过来主持大局啊，难道要她自己领军去前线作战吗？
倒是阿衣有点别的办法。
在确定朱淑真要留在固城不动之后，她便干脆利落地前来请战，“虽然不知凉州军来了多少人，但这一路分兵，如今只怕没剩多少了。想来附近其他城池的守军，也最多是三五千人。我愿领阿衣部的兵马，为朱司长夺取平城。”
朱淑真一听平城，就知道阿衣在打什么主意了。
西州地市特殊，被群山环绕，简直处处都是天险，所以才能如此安稳。要从西州出来，通常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走黄龙峡谷，进入凤州，一条是走康城，进入华州。
正因如此，阿衣部才会将自己手里掌握的那条密道看得如此重要，甚至将之当成最后的底牌，不愿意随便揭开。
之前红巾军打通的那条从西州前往洛州的路线，就是走黄龙峡谷，经凤州、华州，再进入洛州。之所以走这边，是因为这条路更宽敞、更平坦，方便运输各种物资。
而阿衣此刻所说的平城，就是红巾军从康城出来，往固城走所必经的路线。
占据了平城，就能解释红巾军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了。反正这条路线剩下的城池都还在华州手中，他们肯定不会告诉凉州军真相。
至于华州军会猜到密道的存在？
这一战之后，华州军估计也不会再有跟红巾军叫板的实力了，知道了又如何？
“也好。”朱淑真对着地图沉吟良久，终于点头道，“我会写一封信，叫人送到平城附近的几座城池。若是他们能一起出兵更好，就算不能，至少不会把你看作是敌人。”
她没有劝说阿衣，因为她知道阿衣为什么要去做这件事。
那条密道的存在，让阿衣部的处境变得非常尴尬，她这是想将功折罪呢。若是能帮忙占下平城，主公面前，确实更好说话。
这是阿衣部的选择，朱淑真没必要拦着，反正对红巾军没有坏处。
阿衣也没有多说，向她道谢之后，便率领本部人马离开了。
……
阿衣部这支兵马，毕竟是跟着穆桂英打过东川和西川的，在攻城战上颇有心得，再加上抱定了一定要拿下城池的决心，又有周围的华州军支应，最后竟然真的拿下了平城！
这个消息传来时，穆桂英也才匆匆赶到固城。
这几天里，凉州军已经得到消息，知道固城被红巾军占据的消息，也派了一支兵马，驻扎在城外不远处，但或许是红巾军威名在外，也或许是赵元睿还没有打算要跟红巾军开战，总之，他们没有攻城。
朱淑真当然也不敢领兵出城叫战，只能白白提心吊胆了几日。
一见到穆桂英，她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将虎符文书之类都交出去，“总算等到你来了，我这几日，夜里都不敢闭眼，就怕出了什么差池。”
这几天的经历，也让朱淑真越发佩服那些血里来火里去的将士们了。战场上固然要豁出命去，战场之外的地方，所承受的压力也未必就小了，当真称得上夙兴夜寐、枕戈待旦。
“辛苦你了。”穆桂英笑着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这一回亏得你反应快。”
朱淑真只看到了那条密道的重要性，但作为一个能够通观全局的将帅，穆桂英却能看到，朱淑真的这一次决断，为红巾军制造出的优势。
在全局战场上，红巾军对战云州军和江州军都没有落到下风，但是凤州、华州被凉州偷袭，却无疑是打了她们一个措手不及。
赵元睿抓住了她们最大的弱点：西州和洛州之间的通道，被掌握在别的势力手中。
仓促之间，红巾军不管怎么应对，都难免会落入下风。等明月霜那边反应过来的时候，这边早就已经尘埃落定，能做的事情就不多了。
但朱淑真的神来一笔，却让红巾军没有彻底被抛在这片战场之外。
尤其是她临时组织矿工成立一支军队的做法，大胆而富有想象力，穆桂英觉得，就算自己当时在场，也不能做得比她更好了。顶多是作战的时候会更主动一些。
朱淑真被她一夸，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我也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想着不能让自己的弱点暴露在外人面前。”
要知道，一旦被凉州军发现那条密道，长驱直入，在进攻西州之前，他们就会先发现由朱淑真主持的矿山和冶炼作坊！
此地靠近方县，又是红巾军最初的大本营之一，所以这处矿山和冶炼作坊不仅规模庞大，而且还掌握了很多关键的技术，一些正在研发中的军事武器，也被放在了这里。
如果失去这处矿山，会比丢掉几座城池更加糟糕。
“不论如何，你立功了。”穆桂英笑道，“主公此刻想必也已经得了消息，无论后面如何安排，我们对上凉州军，至少不会吃亏。”
“主公会到这里来吗？”朱淑真有些好奇地问。
穆桂英道，“赵元睿在这里，她多半会来的，借此机会，也能试探一下凉州的态度。我们的目标是云州，如果不能解除这些后顾之忧，打起来也难免束手束脚。”
“那等主公来了，还请穆将军给我送个信，我再来拜见。”朱淑真说。
“你这就走？”
“你来了，我在这里也无事，矿山那边也是千头万绪，等着处置呢。”朱淑真叹气。把矿工带出来打仗的时候当然很爽，要把他们安排回原本的岗位上去，却又是一项麻烦。
“那些矿工，你打算都带回去？”穆桂英问。
朱淑真一下子就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穆将军的意思是？”
“这一战，他们也算是立功了，若就这样送回矿山，难免人心不服。”穆桂英说，“而且我来得急，也没带太多人，还得等她们办完调动的手续，再一批批把人送过来，太久了。”
“你要主动出击？”朱淑真有些惊讶，“不是说……”
穆桂英飒然一笑，“既然我来了，只是“不吃亏”怎么行呢？在主公过来之前，还需建立更多的优势才好。”
朱淑真呆了一下，但很快也跟着笑了起来，“也是，我们红巾军什么时候吃过亏？若是不拿出点手段，难免叫人小看了去。”
“就是这个道理。”穆桂英理所当然地点头。
她当然知道，明月霜是体谅自己，才让她留在西州练兵，而不是去前线作战。但作为一个将军，她的心中又何尝没有一个“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的梦呢？
从古到今，美人迟暮、将军白头，就是人间两大憾事啊……
穆桂英觉得自己还没有老，尤其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那种随着年龄增长而出现的身体上的负担，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她还有雄心壮志，还能沙场征战，现在机会给到了她手里，穆桂英又怎么会放过？
当然了，在大局上建立优势，以便明月霜谈判的时候能处在上风，也是非常重要的。
在穆桂英的劝说下，朱淑真答应了让她挑选一批矿工留下的要求。穆桂英也对她承诺，等这一战打完，就立刻替她补上，绝对不会让矿山那边因为缺人而降低产能。
至于要怎么补，彼此都心知肚明：打仗嘛，难道还会缺俘虏吗？
穆桂英挑挑拣拣，从矿工里选了八千人，剩下的就让朱淑真带回去了。
虽然未必每个人都想上战场去搏命，但这没被选上的人，多少还是有点失落。毕竟他们也知道，从此以后，那些人的命运，就与他们截然不同了。
朱淑真见士气低落，便让人传出消息，说她会在明月霜面前为他们请功，根据这一次出山作战的功劳，免除他们的部分工期。
这些矿工绝大多数都是俘虏，一部分是罪犯，发配到这里来，日子虽然不太难过，但也看不到什么出头之日。因为每个人身上基本都背着十年以上的工期，要干完了才能恢复自由民的身份。
自由民，矿山上虽然少，但也是有的，主要是当年被阿笠部抓来的那些矿工，以及后来从流民中筛选出来的有采矿经验的人。
一样是做矿工，但他们的待遇却要好得多，不仅工钱丰厚，享受各项福利，而且还能分到属于自己的房子，结婚、生孩子甚至孩子上学，都有专门的补贴。
但最让其他矿工眼热的，却是他们假期时可以下山去。
跟总是一成不变的矿山不同，山下的一切却是日新月异，每次那些矿工下山回来，都有说不完的新东西，夸不完的话。
之前，大部分人听着这些，羡慕之外，也很漠然，因为那距离他们是很远的。
但现在，立功就可以缩短工期？
很多人都后悔之前没有积极表现了。当时想着反正还要给红巾军卖十几年的命，争着上战场也没可能升官，纵然待遇好些，但要用命去拼，不划算。可是如果能尽快恢复自由身，那就不一样了。
一时间，众人简直恨不得再回去打一场，好好表现一番。
朱淑真见状，便琢磨着，矿工中的荣誉和奖励体系，也该提上日程了。不出来这一趟，还真不知道，他们对这事原来这么积极，平时可半点都看不出来，原来一个个都在磨洋工呢。
……
一进华州境内，明月霜就收到消息，得知了朱淑真和穆桂英在这边的一系列行动。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感慨，果然成熟的卡牌人物已经会自己安排自己干活了，不再需要她一个口令一个动作。
所以说，也不能怪她越来越像个甩手掌柜，实在是大家做得都已经够好，明月霜没什么可挑剔的，可不就只能享福了嘛？
明月霜原本的目的地是天城，打算先去那里跟凤州节度使符明汇合了，再考虑下一步。不过，护送她过来的阿青不太同意，觉得凉州军就守在天城外面，太危险了。
虽然理论上，就算干掉首领，红巾军也不会崩溃，而且凉州军应该也不会想现在就对上红巾军，但是万一呢？
要知道，红巾军跟其他的势力都不一样，一旦明月霜出了事，卡牌人物们失去凭依，估计也不会存在了。到时候，以她们作为骨架搭建起来的红巾军势力，必然会陷入动荡。
即使之后还能重新振作起来，也不再是现在这个红巾军了。
所以明月霜的安危非常重要，不能轻易涉险。
明月霜也听劝，便决定先去华州的治所宝城，见一见华州节度使董昌。他跟天城那边肯定有联络，知道具体情况，到了那里再决定接下俩的行动。
但现在，既然红巾军在那边也占下了几座城池，那她肯定是去自家地盘了。
穆桂英得了信，也派出一支精锐骑兵去接应，免得凉州军半路派人截杀。
于是几天后，明月霜带着随行的阿青和秋月白，顺利抵达了距离天城不远的固城，并在这里成功与穆桂英和朱淑真汇合。
攻城受挫之后就一直驻扎在天城外面的赵元睿收到消息，抬头看向不远处染着斑斑血迹的高大城墙，也不由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一战，只能到此为止了。”
像天城这样的大城，要攻破自然不容易。赵元睿一开始的打算就是心理战，把周围的城池都占下来，围住天城，没有援军和补给，要不了多久城内就会先乱起来，他自然可以顺势而为。
谁知旁边忽然冒出来一支红巾军。哪怕她们什么都不做，一次都没有尝试过救援天城，但仅仅只是存在，就足够为天城众人注入一股信心。
更何况，穆桂英来了之后，便四处出击，又攻占了两座城池，俘虏了不少凉州士兵，打得原本信心爆棚的凉州军都快怀疑人生了。
红巾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