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霜将一张写满字的纸推到颜繁面前, “你先看看这个。”
颜繁接过来细看,才发现上面的字并不是写上去的,而是印出来的。颜家偶尔也会自印一些长辈们留下的文集之类, 但通常印出来的字都大而方,这上面除去大字,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不过, 红巾军令人惊讶的地方太多,这个念头也只在脑海中一闪而逝,她的注意力就被这张纸完全吸引住了。
按照抬头大标题所写的,它叫《洛京时报》。两面四版,总共印了十几篇文章。字体是在红巾军这里常见的馆阁体, 端正流丽,雍容大方。至于内容……
全都是“颜繁案”相关的内容。
除了大标题下面第一篇是详细记述了案件审理过程的《庭审笔录》之外, 剩下的都是写批评文章。
细读的话,甚至会发现, 每篇文章对于这个案子都持着不同意见,有赞的,有骂的, 有虽然批评但认为有可取之处的, 有守礼教的, 也有主张摒弃礼教,宣扬红巾军“自由”精神的……
每一篇文章都不长, 或是字字珠玑、鞭辟入里,或是议论有力、发人深省,或是骈俪恣肆、词采飞扬,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只觉得各方都说得有理,一时不知该赞同谁。
作者俱都用了化名,但其中有些笔墨颜繁瞧着甚是眼熟,已经猜到了背后的作者。xizu.org 柚子小说网
“这……”颜繁一目十行地看完,已经有些猜到了,“这个案子必定会引起广泛的舆论,主公的意思,莫非是想借这……《洛京时报》,让我们的人来引导外面的讨论?”
“是的。”明月霜说,“到时候报纸发售,会附一封征稿函,欢迎广大民众向咱们的报纸投稿,发表他们的高论。”
颜繁本该在意明月霜对这个案子的诸多安排,又或者是对舆论的引导——她已经明白了这报纸最妙的地方,一旦所有人将战场放在这上面,对自己的案子的评价反而变成次要的了,无论支持或是反对,都只会给报纸本身带来热度。
到那时,洛京、或者说红巾军,说不定能一跃而成为能够引领天下文脉的所在。
但她的注意力却被一个词吸引住了,“发售?”
“是啊。”明月霜说,“报纸由出版社对外发售,最终目标是实现盈利。”
单是听她这样说,颜繁就知道这事难度有多大了。
这么大张的纸,印这么多文章,所需的人工、时间和材料成本必然不会太低。若是售价太高,卖不上量,便会与从前的书籍一般,成为某个圈子专属之物,不符合红巾军的要求,但若是售价太低,则回本都成问题,何况盈利?
“这就是您要交给我的第一份工作吗?”她问。
明月霜点头,又摇头,“报纸由出版社负责,出版社如今已经有正副两位社长,能不能争取到主编的位置,全权负责报纸诸多事宜,还要看你自己的手段。”
颜繁对此十分理解,她本来也没想过一上来就成为红巾军举足轻重的人物,事实上,明月霜给她的这个选择,已经大出颜繁的预料了。
这根本不是随手给出的选择或是承诺,而是真正考虑过了她本人的情况。
之前窦娥跟她说过,一旦她站出来状告生父,就会一直处于舆论的中心,被世人评判和议论。而这份职业,便是索性将这一点做到了极致——既然躲不过旁人的指点,那就索性站在最显眼的地方,甚至主动去引导这些舆论。
只要将这件事彻底辨个清楚明白,位置祛魅,以后人们再提起的时候,就不能再用那种意味深长的语气,简单粗暴地将她的行为归结为“不孝”或是“大逆不道”。
恰恰相反,虽然永远会有人看不惯这种行为,但同时,她也会在这个过程中积累起无与伦比的声望,甚至成为引领新时代新风潮的先锋与领袖,自然会有一批人聚集到她的旗帜之下。
简直可以说是为她量身定制的一条路。
至于要跟其他人竞争这个岗位,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也就说明她无法胜任这个位置。
虽然不知道这条路是谁为自己规划的,但是颜繁不得不承认,红巾军的手段,远比自己想的更加上乘。连她这样的人都能得到如此仔细的关照,那些真正有才华的人,又会是什么待遇?
难怪红巾军中的人,一个两个都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士为知己者死,她现在已经有此觉悟了。
但这就让颜繁更好奇了,“您说的第二个职位是什么?”
既然第一条路已经是为她量身定制的,那怎么还会有第二个选择呢?或者说,能够跟第一条路并列提起的另一个选择,又会是什么样子?
“听你妹妹说,你只是看了她带回去的山水图一眼,就推测出了大致的西州地图?”明月霜问。
颜繁“啊”了一声,有些忐忑地点头。
莫非这第二条路,与此有关?但大黎、或者说之前的历朝历代,似乎都没有与此相关的官职,所以她也想不到,这条路会是什么样子。
“这个职位,是你们窦司长为你提供的。”明月霜说,“她目前在军事部参谋司供职,在洛京这边主要负责的工作是社会治安与管理,但实际上,她真正的本职工作,是负责红巾军的情报工作。”
颜繁眼睛一亮。
明月霜微微点头,“她很看好你,认为你不仅聪明,而且有一种常人没有的敏锐与洞察,临场反应也快,很适合情报搜集、整理和分析工作,她手下很缺这方面的人才。”
“我愿意去做这份工作!”颜繁毫不犹豫地道。
“你可要想好了。”明月霜说,“虽然这份工作有实权,能接触到核心机密,并且可以调动很多资源,但是……你所做的一切,注定都不会为人所知,哪怕是自己人也一样。”
颜繁深吸了一口气,“现在说‘我知道’,或许会有些草率,不身处在那个位置上,永远不会知道其中有多少为难。但不管哪一个选择,都各有优点和缺点,也都需要自己去适应,不是吗?”
“不错。”
“其实,这两个选择都很令我心动。”颜繁又说,“每当我觉得对红巾军的了解已经够多,不会再惊讶时,又总会有新的事情,刷新我对它的认知。能为我安排这样的两份工作,足见红巾军的诚意,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我之所以选择第二个,不是因为第一条路不好,只是……”她抬头看向明月霜,狡黠一笑,“既然第一份工作需要竞争上岗,那么红巾军中一定有很多人才可以胜任这份工作。但窦司长亲自开口要我,说明这个岗位很缺人,选择它,不管对红巾军还是对我自己,都更好。”
“果然眼光敏锐,反应迅捷。”明月霜笑着赞了一句。
颜繁倒是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耳根,她摸了摸腰间系着的荷包,低声说,“其实,我也有一点私心。”
见明月霜的视线顺着自己的动作落到腰间的荷包上,她便将之解开,从里面取出了一枚明月霜非常熟悉的圆形金属徽章。
在将红巾军的官制理顺之后,明月霜做的第二件事,自然就是赏功罚过。
在钟琰和其他人的共同努力下,红巾军已经有了一整套完备的礼仪制度,除了各种大大小小的仪式之外,功勋的分级和奖赏,也是重中之重。明月霜便提议,可以做一个勋章系统。
这其实是受游戏的成就系统启发,才想出来的。而且根据明月霜的记忆,在后世,似乎很多国家都有授勋的习惯。虽然只是一种荣誉的象征,但就连游戏里的成就都有人会不辞辛苦地去达成,何况现实之中?
既然要做,那各行各业都来一套,也可以鼓励大家自由发展、百花齐放。虽然红巾军如今是军队待遇更好,但战争不会一直持续,别的事情也要有人去做。
在明月霜来到洛州之前,第一批功勋章就已经授予完毕。
如今颜繁手中拿着的,就是其中一枚勋章了。尽管是自己参与设计的,但是不对照备忘录看,明月霜还真没法一下子说出它的名字、等级和意义,只能从规格、样式和图案看出它是下发给文职人员的。
“这是十二娘给我的。”颜繁看着勋章,笑了起来。
颜葳蕤回家的第一天,就想将这勋章给她看。孩子在外面有了成就,回家之后难免想炫耀一番,却顾忌着她的身体,生怕引动她的心事,又不敢真的炫耀。
还是听到颜繁说到婚事,受了刺激之后,她下定决心要将颜繁带出颜家,才将腰间的荷包解下来,交给了她。
那是一个无言的承诺。
颜葳蕤愿意用自己此刻已经拥有的一切,去换取颜繁的自由。
所以,尽管顺利离开了家,现在也住在红巾军的地方,但颜繁却没有将这枚意义非凡的勋章还给颜葳蕤,而是打算等自己将来也立功授勋了,再将属于自己的勋章赠与妹妹。
和报纸主编比起来,情报人员虽然做的是保密工作,注定无法公开,但立功的机会也更多。
尤其这还是个乱世。
因为身体的原因,颜繁自幼就被迫淡泊宁静、安稳自守,因为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的选择。尽管如今身体已经好了很多,但她还是有一种一般人没有的紧迫感,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做一点事。
在这一点上,窦娥提供的职位显然更适合她。
“人都有私心。”明月霜说,“红巾军之所以那么强大,就是因为人人都有私心——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在守护什么,所以才会愿意为此付出一切。”
颜繁对此深有感触,不过,她看着明月霜,有些好奇,“您也有私心吗?”
“当然。”明月霜笑着说,“我的私心是,当我想看书的时候,随手就能找到无数正好让我感兴趣的书;当我想吃东西的时候,会有琳琅满目、各有特色的食物供我选择;当我想出行时,能搭上正好要前往目的地的车,不用担心会遇到危险;当我想玩耍时,不管在家里还是出门,都有无数有趣的游戏,可以一个人玩,也可以叫上一大群人……”
“最重要的是,这样的一切,不是用‘以天下奉一人’的特权去达成,而是每一个人都能享受,每一个人都是‘我’。”
颜繁被她的描述所吸引,忍不住去想象那样一个世界,而后心潮也随之澎湃。
每个人都能享受到帝王般的待遇,那是即便桃花源力也没有,尧舜的时代也无法达成的世界——千百年来,无数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致君尧舜上”,也不过只敢想想老有所养、幼有所依,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那就已经是了不得的清平盛世了。
或许,唯有仙人所居的天界,才会有明月霜描述中的种种景象吧?
那样的世界,能降临到现实中吗?颜繁不知道。
但她知道,如果真的有谁能让那样的世界真正变成现实,那就只有明月霜,只有红巾军。
她们想追随的这位,甚至将创造那样一个世界视作是自己的“私心”!
如果明月霜知道她在想什么的话,一定会大呼冤枉,她真的只是希望自己在这个时代的生活能够尽可能地靠近“空调WiFi西瓜,外卖游戏宅家”的标准而已。
私得不能再私了。
只不过这样的生活需要强大的基础建设、丰富的物质水平以及一个和平的时代来做支撑。
……
颜繁选择了另一项工作,远离了因她的案件而起的波澜。
但当事人的缺席,丝毫没有影响到这件事的讨论度。随着第一期《洛京时报》对外发售,它所引发的旷日持久的讨论,才刚刚开始。
这份报纸不止在红巾军的地盘上发行,还随着商队、使团和探子的消息,先后被送到了各处藩镇的手中。
红巾军不仅没有半点避讳,还将事情拿出来公开讨论,甚至力邀天下有识之士发表自己的意见,写成文章刊登在报纸上,与其他人共同交流。
这事实在太新鲜了。
哪怕有人觉得其中必定有什么阴谋,但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因为人数少,出身好,大部分都有机会入朝围观,所以是真的有点子“以天下为己任”的自信在身上的,看到别人在报纸上指点江山、激昂文字,又怎么可能忍得住?
尤其是自己刚好想到了一些绝妙之处,却是报上文章所没有写过的,那就更按捺不住了。
所以尽管各藩镇并未对此事表态,似乎并不太想参与这场讨论,但书生文人们私底下几乎都在讨论这个,还有不少人私下写了赞同或反驳的文章。有胆子大又有渠道的,索性真的把信寄到洛京,倒要看看红巾军敢不敢登!
于是,这个案子所泛起的涟漪,就这样波及到了全天下。
“咱们还想着要替她宣扬一下,好叫天下人来讨伐,她们倒好,自己把这事摆到明面上来了。”凉州行军司马李长思抖着手里的报纸,不无感慨地道。
“李兄少说两句吧。”长史吴晔瞥了一眼赵元睿的脸色,小声提醒道。
正如秦霸在被宋之琳援引入京之后,因为功劳太大,便封了云中王一样。凉州赵氏,也是世袭的凉王,因此除了节度使麾下的官员和将领之外,还有王府的属官。
这位吴长史是温厚长者,不忍见赵元睿被属官下了面子。
当初赵元睿可是把这当成一件正经差事,叫他们去办的。谁知红巾军竟想到他们前头去了,叫他们白费了一番功夫。
李长思笑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这也是常有的事。节帅宽宏雅量,又岂会在意这小小失算?”
赵元睿沉着脸坐在一边,也不像是生气,也不像是不生气。
外人一提起他们这些外族,第一印象必定是野蛮、粗鲁、无礼,尤其凉州赵氏赫赫武勋,更让人觉得他们是只会打仗的蛮子,没有脑子。但现实恰恰相反,能时代维持对凉州的统治,甚至在大黎最鼎盛的时候都插不进手来,赵氏子弟自然不可能有勇无谋。
赵元睿从小就聪明,他并不是被当成世子培养起来的,上面原本还有数位兄长,都是虎狼之辈。但是从夺权到继位,他这一路都走得十分顺遂,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二十出头就成了重镇凉州真正的主人。
所以他对自己的谋略是十分自信的,从来只有他算计别人,还没有过这样的意外。
其实这一次他的算计也是成功了的,不管是认为明月霜会为此事到洛州来,还是想鼓动天下人做文章讨伐谴责,都是对的,唯一没想到的是红巾军的态度竟如此坦然,倒显得他的算计是在迎合对方了。
赵元睿已经很高看明月霜了,甚至认为她是自己夺取天下最大的阻碍。
但这一次小小的交锋,让他意识到,自己对她的重视还是不够。
要说挫败,还不至于,只有无能者才会为这种事而生气,但赵元睿也确实高兴不起来。
侍立在一旁的石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感觉气氛有点古怪,又不知道哪里古怪,最后只好挠挠头,问赵元睿,“那节帅,咱们还去洛州吗?”
“去,怎么不去?”赵元睿闻言,回过神来,笑道,“我带着你和吴先生去。李先生年纪大了,奔波不得,况且他是个最周全的人,我们都不在,凉州诸事还需他老人家坐镇。”
“咳……”李长思放下手里的报纸,清了清嗓子,看向人,“你们谁能写出可以刊登在报纸上的文章?”
其实除了石芝,赵元睿和吴晔都能写出一篇不错的文章,但写出来是一回事,刊登在报纸上又是另一回事了。除非他们自己办一份报纸,否则挑选的权力是在别人手中的。
“难道李先生就确定自己的文章一定能登?”赵元睿挑眉。
李长思笑而不语。
“不愧是李先生。”赵元睿一点都不脸红地改口,“我甚少离开凉州,还没有在外行走的经验,还需先生这般老成持重之人在旁提点。”
“那凉州诸事,就不需要人坐镇了?”李长思反问。
赵元睿抬头,将视线转到吴晔身上。
吴晔立刻举手投降,“怎么每次你二人斗气,最后倒霉的都是我?”
石芝在一旁憨笑,“怎么每次他二人斗气,吴长史偏要开口?”像他,从不说话,就不用担心火会烧到自己身上来。
吴晔不由哑然。
不过他虽然对红巾军有点兴趣,却也没到一定要去看的地步,最后还是主动留下来处理杂务,好让赵元睿和李长思走得安心。
李长思也没有吹嘘,路上就整理出了一篇文章。赵元睿一看,就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自信一定能够被选中了,无他,只是因为这篇文章的切入点跟别的都不同。
报纸上的那些文章,不是讲天理人伦、纲五常,批评颜繁这种以女告父的行为,就是着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认为这是礼之所在,岂可轻易更改?
但李长思关注的,却是一个其他人很少注意到的细节:在官府裁定的结果之中,除了颜宗翰为女儿定的亲事不作数,颜繁可以婚姻自主之外,还有一点是,颜繁可以从家中搬出来,单独立户,与颜宗翰分家!
虽然报纸上没有写后续,但是以红巾军的雷厉风行,恐怕事情都已经办完了。
跟李老爷子一样,李长思一眼就看出,这其实才是真正能够动摇一个家族根本的地方——家族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金钱、权势、官职这些随时可能出现变故的东西,也不是颜宗翰以为的书籍和知识,一个家族的根本,自然是人!
任何一个大家族,都是靠着无数的人聚集起来,才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
像是那些世家,他们能够在地方上拥有庞大的影响力,甚至拥有实际的管理权,固然是因为家中人才辈出,代代都在朝为官,权势煊赫,但更重要的还是一个家族动辄数百人,加上仆役足可上千,已经可以形成一个单独的镇子。
如此庞大的一群人,再加上他们的亲戚,世交和联姻对象,所形成的关系网,自然足够在地方上一手遮天。
这一点,在那些地方豪族身上,体现得更明显。他们就是那种在朝中没有影响力,在地方上却没有任何人能忽视的存在。
就算是在一个多姓聚居的村子里,人口多的姓氏也会掌握更多的话语权。
这就是人的力量。
这股力量甚至连最强大的朝廷都无法对抗,只能放弃县以下的基层的管理权,将之留给宗族。因为大家族培养出来的人,会自然而然地去维护宗族的利益,他们身在官场之上,是朝中真正能做主的人,当心里有了倾向时,又怎么可能有第二个结果?
分家,就是分人。
虽然在颜繁的案子里,最令人诟病的部分是颜繁身为女性的身份,但是李长思看到的,却是红巾军隐藏在这之后的,对于宗族毫不留情的拆解与消泯!
这件事,大概也只有红巾军能做了。
不是因为红巾军有多么大的优势,多么强的执行力,而是她们最初就是由流民起家的,核心群体本来就没有宗族可言,所以也不会有人受到宗族利益的影响,去对抗甚至扭曲这个政策。
这是国法与家法之争,但本质上仍旧是利益之争。
而红巾军的笔录上写得分明:这里没有清官难断家务事!自然也没有家法,没有宗族,自上而下只有一个声音。
李长思认为,这是红巾军想要借助这个案子对外透露的,最重要的内容。但大概是她们自己也知道,这种明明白白的利益之争,有时候比道统、礼仪之争更加残酷,所以做得半遮半掩,并不很分明。
而李长思这篇文章,就将这一点明明白白地揭破了。
赵元睿看完,心情复杂地放下手中的稿子,低声叹道,“历朝历代皆以孝治天下,岂非自误了?”
他是个太过聪明的人,所以他知道李长思这篇文章的意思,是要点明这一处,激起天下宗族的反抗。但赵元睿毕竟是个统治者,所以他又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红巾军的做法才是对的。
有一句文人们时常挂在嘴上的话,其实就非常生动地说明了这一点。
——忠孝两难全。
一个人的心里若是只装着家族,自然君国之念便要靠后了。
试想,一个自幼被家族培育的人才,一旦出人头地,第一件事自然是回报家族,无论是提携家族子弟占据要职,还是贪污受贿以供养更加全族的支出,又或是族人犯罪而为之遮掩……归根到底,都是在损害国家、朝廷的利益。
移孝作忠,忠孝治国,本来就只是被粉饰出来的虚言罢了。
没有宗族夹在中间,上下一心所能迸发出的力量,红巾军已经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到。
这彼此相悖的认知,让赵元睿难得有些茫然。
虽然说“历朝历代”,但其实也并非一开始就是独尊儒术,自然也不是一开始便以孝治天下,它既然能够脱颖而出,为历朝历代所用,必然有其独到之处。
赵元睿也是在这种观念之下长大的,对此不能说十分推崇,但也是认同的。
可现在又告诉他,这其实只是一种不得已的妥协。
最可笑的是,他们要自己认为用红巾军做得对的地方,去攻讦她们。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李长思道,“千百年来,难道没有眼亮心明之人?只是其中利益关系重大,不敢轻动耳。红巾军占据人和之利,才敢如此行事,且看之后她们如何应对吧。”
他的语气很平和,说出来的话却几乎是残酷的。
赵元睿迅速在这种冷酷之中清醒过来,意识到李长思真正的用意。
红巾军是他们的敌人。
再好的政策,如果不是自己的,那就多少有些恼人了,而且越好就越让人恼恨。
既然红巾军露出了这个把柄,叫李长思抓住,他索性就将之宣扬开来,让红巾军无可避免地正面与那些宗族联成的利益团体争斗对抗,看看她们要如何处理这种冲突。
而他们则可以在一旁隔岸观火,吸收红巾军有益的经验,摒除掉失败的教训,重新调整之后,用在自家的地盘上。
这样的机会非常难得,着实不容错过。
作为凉州的主人,赵元睿是个心志坚定、野心勃勃的人,红巾军再好,他也不可能加入其中——那里也不可能有他的位置。既然如此,彼此就是敌人,对方的优点他可以学习,却不用真情实感地为对方考虑。
红巾军若是应付不了这个难题,自此陷入混乱之中,其实才是他想看到的。
那一点惆怅与迷茫迅速消弭,赵元睿对李长思一礼,“幸有先生教我。”
……
颜繁选择去给窦娥打下手,立刻就接到了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编写一套情报人员专用的密码,用意传递一些紧要的消息,避免泄露。
她一边继续按部就班地跟着谈允贤制定的日程表锻炼养生,一边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新工作中。
这对颜繁来说,是很难得的体验,非但不觉得辛苦,反倒比以前更加容光焕发了。
而出版社这边的工作,也没有因为少了她而停滞,魏锦和颜葳蕤都有相关的经验,有条不紊地将《洛京时报》的架子搭了起来。
尽管她们已经一再提高了对第一份报纸发售之后的舆情的重视,但当事情真正发生时,还是有些捉襟见肘、手忙脚乱。
仅仅只是洛京一地的反响就足够热烈,就连不怎么街头巷尾的百姓,对此也津津乐道,甚至还有不少人跑到报社附近围观,幸好有红巾军的女兵巡逻,倒没人在这里闹事。
只能说,颜繁没有在报社供职,真是个明智的选择。否则光是来参观她,估计就够热闹了。
不过现在,报社每天收到的书信数量也十分惊人,几位编辑熬夜都看不完。
对于这种盛况,明月霜表示,“幸好当时没有定名叫《洛京日报》。”
要是每天都要出一期,估计这些人就是累死也做不到。
“主公就别说笑了。”魏锦一脸疲倦地将手中的稿件递给她,“这是目前收到的,筛选出来的,请您过目。”
明月霜见她左右手分别持了一叠信纸,有些好奇地问,“怎么有两份?”
“这一份是我们编辑部觉得很有争议,不知道要不要登的文章。”魏锦抬起左手,再抬起右手,“这一份是支持我们的论点的文章。”
明月霜毫不犹豫地接过左手那一叠,“优先登这些。”
没有争议就没有热度,如果只是登一些四平八稳的文章,那这份报纸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当然,作为官方的报纸,引导舆论是必须的,所以文章该筛选还是要筛选的。
很快,明月霜就看到了李长思写的那篇文章,当然,署名是一个临时取的笔名。
看完了,明月霜点评道,“这个作者倒是很有见地,还有类似的文章吗?”
“就这一篇。”魏锦微微皱眉,问道,“主公,真的要刊登吗?”
“为什么不?”
“这篇文章,简直是将我们红巾军的政策扒开来写了。”魏锦说,“只怕不怀好意。”
世家出身的人,更能够体会到红巾军内部对宗族的不友好。不过实际上,她们也没有经过真正的斗争,因为至今为止,红巾军内部的改造工作依旧是非常温和的,无论是西州还是洛州,对于新占之地的本地豪族,虽然有所约束,但是也留下了相当大的转圜空间。
这是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控所有的地盘,然后再潜移默化,慢慢开展细处的工作。
魏锦写过不少类似的宣传文章,所以虽然自己没有在一线工作过,对此却很清楚。而这篇文章,就是将这温和的假面彻底扒开,让人看到红巾军对宗族的真实态度。
这一定会给下面的工作带来负面影响。
况且红巾军虽然是以流民起家,但当地盘扩大到两州之地,流民就注定不可能是主力了,或者说,流民也会逐渐转变成居民了。
虽然一说宗族,就好像只有世家大族、地方豪族才算是宗族,但实际上,不管是在城市还是乡村,那种几代同堂的人家都为数不少,这何尝不是一个小小的宗族?
如果再与其他同姓聚族而居,则势力又更大了。
这样的小宗族,未必有什么野心,只是想要在不安稳的时局之中,彼此相互扶持自保,将资源集中起来再分配,以应对可能会有的困难。对于分家、析产这种事,他们的反应说不定比那些大家族更激烈。
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一个人想靠自己攒钱买一头牛耕地,可能要攒十年二十年。但一大家子一起,可能三五年就攒到了。若五家合买,那一年就有了。
宗族在这个过程中,更像是一个第三方信用平台,让这种合作得以实现,一旦消失,就会损害许多人的利益。
内部尚且如此,更何况外面的舆论?
所以魏锦虽然将这篇文章拿到了明月霜面前,却并不打算刊登。
“不怀好意是真的,但文章写得清楚明白也是真的。”明月霜又看了一遍,说,“我们开办《洛京时报》,是为了将它作为一处阵地,吸引人才、引导舆论的同时,也能让大家提前了解一下红巾军的各项政策,以免再出现像颜繁这样的案子。”
“既然如此,有好文章就该刊登。如果你觉得他哪里写得有偏颇,可以再写文章反驳,而不是直接将之封存。否则,下次他再有想法,就未必会发到我们的报纸上。”
魏锦眨了眨眼,像是在说“不发不是正好省事了吗”。
明月霜笑了,“那你觉得他们会闭嘴不说了吗?”
魏锦立刻摇头,然后才恍然大悟,明白了明月霜的意思。
在没有这份报纸之前,文人之间的骂战就并不罕见,就像她们红巾军,之前也印过骂秦秉忠的檄文小册子。总之,同在一个圈子里,只要文章写出来,总是要给人看的,人们看见了,就难免会议论。
报纸只不过是提供了一个固定的地点,将传播、交流和议论的功能做到极致。
所以,就算她们的报纸不登,也不代表这篇文章不会流传出去,对方完全可以送给自己认识的人看,甚至……甚至他也可以自己也办一份报纸,跟她们打擂台!
那就绝对不会是明月霜想看到的场面了。
虽然出现新的报纸是迟早的事,也是大势所趋,但是在最初的时候,红巾军还是要掌握话语权的。
所以与其让对方自己折腾,倒不如把文章放在她们的平台上,至少一切还在掌控之中。
“我明白了。”她用力点头。
明月霜说,“先让他们吵吧。分家,析产,婚姻,遗产,赡养……以后订立具体的法条,说不定这些内容都可以用作参考。”
魏锦眼睛一亮,总算明白了明月霜的深意。
这份报纸,让全天下的人都来批评红巾军的政策,又何尝不是一种“试错”呢?
转变了思想之后,她也开始跟明月霜一样,真心诚意地感谢这些愿意将自己的真知灼见写成文章送到洛京来的人了。若是正儿八经将法条张贴出去,请天下人来提意见,可不会有这么好的效果。
就连“不怀好意”这一点,她也想明白了。
一个红巾军之外的人,若是对红巾军的政策了如指掌,甚至能剖析得比红巾军内部的人更深刻、更精准,并且积极主动地投身到报上的各种讨论之中,为红巾军献计献策,那这个人,又怎么可能会是真正的坏人呢?
难怪主公一力主张,无论多寡,一旦文章被采用,就该给作者发放润笔费,确实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