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得了一些从方县那边过来的蔬菜, 说是品相极好，要用来待客，这宋之睿是知道的。
但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再好的品相，也不过是蔬菜罢了, 不值得风流雅致的宋大人一个眼神。不过, 既然林夫人要做这个面子, 他便也在这一日，邀请了一班男客，也在前面开宴。
这时宴席还未开，但宾客都已经到得差不多了。宋之睿坐在主位，正在看巴城的年轻人们展示才艺, 便见管家匆匆走进来, 附耳道, “夫人来了, 说有极要紧的事。”
宋之睿挑挑眉, 并不觉得林夫人有什么重要到非得在这时候说的事, 不过他愿意纵容小妻子的一点任性，最重要的是, 这宴席上并没有身份比他更高的宾客，可以随意一些。
于是他朝其他人点头示意，以更衣为由, 回到了后面。
林夫人双手捧着一个小巧的盒子，正在花厅里着急地转圈呢，看这样子，倒确实是有什么急事。
宋之睿朗笑一声，迈步入内，问道, “什么样的大事，把你急成这个样子？”
“老爷！”林夫人以看到他，也顾不得仪态，几步走过来，双手捧起手中的木盒，递到宋之睿眼前，“您看看这个！”
“是什么？”宋之睿一边问，一边伸手接过，打开，却见那盒子里装的，是一张薄纸片。xizu.org 柚子小说网
他看了林夫人一眼，见她也正盯着纸片，一脸紧张，全然没注意到自己的视线，便取出来展开。纸上绘了许多的线条，简单得引人发喙。然而宋之睿只看了一眼，表情便严肃起来。
因为在纸片当中，四四方方地画了一座城，上面还标注了名字，正是巴城。
这是一张地图！
身为巴城的二把手，宋之睿对于自己的管辖之地，自然是十分熟悉的，很快就分辨出，从巴城延伸出去的那些线条，都是一条条的道路，而且与他的记忆完全能对得上。
所以……宋之睿的视线落在地图北边被刻意圈出来的地点，沉吟不语。
这里到底有什么？
“这东西是哪里来的？”短暂的沉思之后，他转头问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林夫人。
林夫人忙道，“妾身之前与老爷提过，想请方县的那位明姑娘来赴宴，谁知她听说之后，竟真的来了。这是她今日登门，送的礼物。”顿了顿，又道，“我已经问过她了，但她说，其中关窍，老爷一看便知。”
宋之睿心里确实已经有了怀疑，他收起地图，叮嘱林夫人，“此事万勿外传。”又命她好生招待明月霜，不可怠慢，然后便匆匆走了。
他还得让自己的心腹去探一探，弄明白那山里究竟藏了什么，才好决定下一步。
虽然他没说那地图是什么，但林夫人只看他的脸色，就知道的确是十分要紧的东西，因此回到后面，对明月霜就更加热情了，原本虽然是要推介这从方县来的新品菜蔬，但林夫人并不打算费太多力气，现在自然不同了。
倒也不是什么费力气的事，只需多夸几句，自然有人为了奉承她，会去追捧这东西，不愁销路。
不过话又说回来，林夫人觉得，既然明月霜已经亲自来了，那么纵然没有她捧场，那些菜也不用担心卖不出去——林夫人自己已经是个难得的美人了，见到她时，还是不免一呆。
她原本听说明月霜是从山寨起家，还以为是个五大粗，比男子更高壮勇武的女子，后来被医婆影响，对方县生出好感，便觉得至少也该是个慈祥和蔼的中年妇人，不想真人竟是这个样子，叫人连暗自比较的心都生不出来。
这样一个人，林夫人本就愿意亲近，如今有了宋之睿的命令，便再无疑虑了。
有主人配合，这一日自然十分顺利。宴席上和乐融融，而在宴席之外，高五娘这里已经聚拢了各家前来打探消息的仆人，已经谈成了好几笔生意。
只是这时，对明月霜而言，生意方面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她从林夫人处得到了另一个消息：巴城确实有盐，而且也是从山里采的井盐，虽然这生意把持在刺史陈炯手中，但只是要采购一批的话，问题不大。
这让明月霜更加心动了。
是的，昨晚得知山里有铁矿和冶炼作坊，明月霜就已经在琢磨着怎么把东西变成自己的了。
西川军需要军备，她们方县不也一样需要？到现在女兵们穿的都还是藤甲，能拿刀的也没几个，着实寒酸。应对几个溃兵和流民还行，但是跟正规军作战，必然是会吃亏的。
机会已经摆到她眼皮底下了，明月霜又怎么能错过？
不过她自己要将之吃下来，显然不可能，所以，宋之睿大人就是一个最好的盟友了。
当天晚上，明月霜便再次来到宋府，见到了这家的主人宋之睿。
他已经派人去摸清了情况，得知陈炯一直在山里折腾这些，而自己竟一无所知，宋之睿自然是恼怒至极。还以为这几年彼此相安无事，是因为他善于周旋，让局势一直维持平衡，原来却不过是陈炯的障眼法！
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虽然满怀心事，但宋之睿见到明月霜的第一眼，还是被她的美貌震慑了一下。不过，这时他已经认定明月霜背后另有势力，明月霜的出众，也不过是再次侧面印证了这一点而已。
他很快就移开视线，也不问明月霜背后到底是什么势力，又如何知道陈炯在山中的布置，只问，“你们想要什么？”
对方把这个消息送到他手里，自然不会是好心，必有所图。
明月霜笑了一声，“宋大人是个爽快人，我也不绕圈子。方县如今势单力孤，我们很需要像宋大人这样一位盟友。”
“盟友？”宋之睿眯起眼睛。
他知道明月霜费这么大的力气，绝不只是为了让方县获得他的庇护，但他也没想到，对方不仅是胆子大，野心也不小。宋之睿的盟友，自然没什么了不起，可若加上他背后的宋家，那就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成为他的盟友了。
“是的，盟友。”明月霜神色坦然地说，“我们方县固然需要宋大人各方面的支持，但宋大人又何尝不需要我们？”
“哦？”宋之睿心下暗惊，但面上不显，反问道，“你们能为我做什么？”
明月霜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扇。冷风伴随着雨点落进来，让明月霜口中的话，似乎也带上了几分冷冽肃杀，“我们能为宋大人拿下整个巴城，就不知道，您……想不想要？”
“啪”的一声，是宋之睿失手摔了自己最喜爱的一枚镇纸。
听起来很荒唐，但是宋之睿比任何人都清楚，在陈炯带兵出征的现在，他要夺取整个巴城的掌控权，并非毫无可能。
屋内的灯火被夜风吹得明灭不定，就像宋之睿脸上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又问了一遍最初的问题，“你们想要什么？”
“我要矿山和冶炼工坊的一半。”明月霜说，“另外，我还要朝廷正式任命我为方县县令。”
宋之睿没有纠结明月霜说的“我要”，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了她的两个条件上。提出了这么离谱的要求，反而显得她给出的交换条件没有那么夸张了，也让宋之睿在最初的震惊之后，迅速冷静了下来。
明月霜的要求里，最好做到的，其实反而是最后一个。正式任命明月霜为县令可能做不到，但若只是要明确她对方县的管辖权，却太容易了，只需封她一个县君便是，这也是早有成例的事。
而她要矿山和冶炼工坊，也在宋之睿的预料之中。
方县如今已经不太缺人了，要在西州站稳脚跟，不被西川军击破，就必须要有足够的军备。而这一点，宋之睿也一样，如果他拿下了巴城，势必需要有一支军队镇守。可他自己手里没有兵，暂时只能倚赖方县，那么，这个要求就不能不答应了。
但是很显然，这样一来，宋之睿跟方县势力就会被紧紧地绑在一起，甚至在很多方面受限于她。
或许，这才是明月霜真正的目的。
然而明知对方在打什么主意，但明月霜给出的好处实在是太诱人了，让宋之睿完全无法拒绝。
于朝廷，掌握了巴城，就能拥有一支牵制西川军的势力，打破乔珩统一西州的美梦，这是大功一件。于家族，如今的大黎岌岌可危，世家门阀都在寻求退路，而他若是能够在西州独占一地，洛京的宋氏自然便能更加从容了。
而于他自己，宋之睿毕竟也有建功立业之心，在巴城一直被陈炯压制，必须要表现得知情识趣、不理庶务，心中的怨气不可谓不重，如今有机会背刺陈炯一刀，又怎么能不心动。更何况，一旦掌控巴城，不论家族是否会选择迁往西州，他在家族之中的地位都将不可同日而语。
难怪明月霜一上来，就敢把自己定位为“盟友”。
好半晌，宋之睿才按捺住了激荡的心情，面露难色地道，“你这是在用暂时还没有影的事来做筹码，真是好一招空手套白狼。”
明月霜也不恼怒，说道，“大人若有疑虑，也可以等拿下巴城之后，咱们再谈。”
“那时就不是这个条件了，是吗？”宋之睿忍不住问。
明月霜微微一笑。
宋之睿深吸了一口气，“县令不可能，我可以禀奏朝廷，册封你为县君，封地就是方县，如何？”
“不。”明月霜拒绝得毫不犹豫，“一定要是县令。”
宋之睿皱眉，“这不合规矩……”
明月霜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反问道，“如今的朝廷，当真还有规矩吗？”
宋之睿哑然。
是啊，如今的朝廷，上下一团乌烟瘴气，当真还有规矩吗？洛京城中的小皇帝倒是颇有英睿之象，也一直想要拨乱反正、重整超纲，可惜……
罢了，宋之睿想了想，觉得考虑到西州的特殊情况，朝廷多半会特事特办，这县令也未必真的拿不下来，便不再讨价还价，“我姑且一试，不过，什么时候能办成，就不敢保证了。”
“放心，不会让宋大人为难。”明月霜说，“大人今日也见过我带来的那两种蔬菜了吧？都是极为高产的作物，若是将种子献给朝廷，不知能不能换来这个县令？”
宋之睿眼睛一亮，“那就容易得多了。”
传言都说那是明月霜从天上带来的仙种，宋之睿虽然不信，但是不妨碍他编个故事，以“嘉禾”的名义将蔬菜和种子一起送到洛京去，想必换一个县令，是足够的。
这是明月霜的立身之本，说献就献，这份魄力，倒是让他对明月霜刮目相看了。
殊不知，对明月霜来说，能抽到的种子品种多了，根本不在意拿出去一两样。萝卜和白菜是最便宜易得的蔬菜，她本来就有心推广到全国，只是自己无力去做这件事，交给朝廷，反而省了许多的麻烦。
虽然不知道如今的朝廷到底还剩下多少执行力，不过，百姓们也有自己的生存智慧，只需知道有这样的好东西，自然会设法去种。
……
既然条件已经谈妥，接下来自然就是商议要如何拿下巴城了。
明月霜来见宋之睿之前，就已经派人连夜赶回去，让穆桂英带兵前来。算算路程，大概需要四五天的时间。到时候，她们先将山中的矿山和作坊拿下，再配合宋之睿这边的行动。
而宋之睿要做的，则是弄明白前方的战况，以及这一战大概会持续到什么时候，然后在拿下巴城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将消息送到朝廷，要来新的任命。最重要的是，要确保在这期间，巴城没有人偷偷给陈炯传递消息，免得他忽然带兵回来，她们应对不及。
毕竟城中虽然有一半的势力站在他这边，却还有另一半是依附陈炯的。
商议完毕，明月霜就回到了暂时落脚的客栈。
听说很快就要开战，窦娥等人都紧张起来。虽然这一次依旧不是正面作战，但规模也比之前经历过的更大，形势也更复杂，何况她们还身处前线，自然不可能不担忧。
不过这一路走来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大家也都习惯了。忧心过后，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
窦娥将手里的情报人员撒出去，继续探听消息，为接下来的战斗做准备。高五娘则是快刀斩乱麻地完成了手里还在谈的生意，免得乱起来之后，货物就砸在手里卖不出去了。卖完了蔬菜还不算完，她又在林夫人的担保下，采购了一大批的井盐，让人送回方县。
仗肯定要打，但是方县那边收上来的蔬菜也要及时腌制处理，这可是关系到过冬粮的大事，不可轻忽。
正好，穆桂英要来，方县也不能没人，李雍容护送车队回去，就能跟她换防了。
大概只有李雍容一个人不高兴。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有机会大展拳脚，谁知真要打仗了，又要让她回方县去。虽然知道自己在指挥作战上肯定比不过穆桂英，但还是难免颓丧。
明月霜好说歹说，又画下大饼，说等拿下巴城就想办法给她组一个骑兵队，才总算是把人哄好了。
虽说是画饼，不过明月霜也确实觉得，已经到了有必要组织骑兵队伍的时候。作战且不说，平日里传递消息，骑马总比两条腿走路要快。
好在整个巴城那么多的富贵人家，搜罗出几十匹马还是没问题的。
窦娥已经把这一条加入要打探的情报之中了。
至于明月霜本人，自然也有需要准备的事。
此刻，她正看着战斗副本界面终于解锁，图标亮起的副本1-2，微微松了一口气。
开了副本，就证明一切都在游戏的掌控之中。这样一来，她不仅可以兑换敌人的信息，提前做好准备，更能够判断这一仗的进程——游戏的每个副本都是五个格子，明月霜猜测，她们打山民占一格，打巴城占一格，后面估计还要跟陈炯打一次，那就只剩两格了。
琢磨了一会儿，她又点击图标，进入详情页。
大概是因为她们已经得到了不少跟山民有关的情报，所以在副本详情界面的左边，已经亮起了一个头像。明月霜点开，果不其然副本的命名是“普通山民”，不过详细介绍里，有一个地方吸引了明月霜的注意。
它说这个山民是属于“阿笠部”的“俚人”。
俚人，大概就是系统对山民的称呼了，应该也是他们的正式称呼，虽然明月霜觉得也挺随便的。而“阿笠部”这个字，则让明月霜忽然意识到，山民们并不像所有人想当然以为的那样，就是一个集体。
这世上，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就有派系，即使是山民也不例外。
所以，这些生活在巴城附近深山之中的俚人，内部同样有各种分支。而被陈炯驱使的这一支，叫阿笠部。
明月霜摸着下巴，盯着这一行字若有所思，脑海里有了一点不成型的想法。
她又看了一眼地图，见山中几个白点都还在，应该没出什么意外，这才开门出去，问守在门外的护卫，“阿青没有回来过？”
护卫摇头，“没有。”又问，“主公可是有事吩咐？”
“是有一点小事，不过不急。”明月霜摆了摆手，想着阿青这么喜欢山里，拿下巴城之后，或许可以让她在此驻守——不管是矿山还是冶炼作坊，亦或是盐井，可都是很重要的。
又等了几天，穆桂英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