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这样的心气就好。”魏珠欣慰地摸了摸孙女的头。
她既然把这孩子带出来了, 当然希望她在外面能过得比在家里更好。方县这里,虽然不会再有世家千金的排场,但若能在官场上有一番作为, 说不定哪一天, 反而是做父亲的君玉楼要在她面前低头。
君琢闻言也说,“我看红巾军这样的势头, 说不定都等不到明年——若是占了新地方,总要再选人的。”
一句话说得其他人也都心热起来。
她们如今算是上了这边的船,自然是希望红巾军能长长久久地存在下去, 最好势力越来越大、地盘越来越宽、人才越来越多,叫天底下的人都无法置喙才好。
到那时,不管这里的一切有多么离经叛道, 也有的是人主动要学, 而非斥之为异类。
家里四个人, 就考取了三个, 虽然没考中的那个是自己,君萦月也不欲叫她们因此而拘束,便笑着转开了话头,说今日三喜临门,合该庆贺一番。
正说着话,旁边就有几个考生凑了上来。
方县这里虽然没有什么同榜同年的规矩, 但以后说不定就要一同做事, 自然有人想要多结交一些人。
此刻找上来的,就是同样在一百名内的几名男性考生。他们因为数量稀少, 便自觉地抱了团,也想拉君琢入伙。xizu.org 柚子小说网
魏珠见状,便道, “那你就去吧,往后总要与人交际的。只是别多饮酒,少说多听,谨言慎行。”
君琢一一点头应下。
等他们走了,又有面试时同组的人过来邀请魏珠和君玉笙。
君萦月一见她们迟疑,便立刻劝道,“既然有人相邀,何必推辞?都是以后的同僚,难免要打交道,若叫人以为咱们眼高于顶,反而不美。自家人要庆贺,也不急于这一时。”
这一次来面试,考生们是安排了住处的,就在学校里,也管饭,不用担心君萦月一个人不安全,或是没地方去。
魏珠和君玉笙被她劝着,便也半推半就地应了。
她们也确实需要发泄一下心头的激动,当着君萦月的面,总不好表现得太兴奋,叫她看了心里难受。
君萦月目送她们离开,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家人们当着她的面不好太高兴,总要克制,很没意思,她落了选,也不太愿意看见家人春风得意,暂时分开其实对大家都好。
只是这种就剩自己一个人的感觉,也实在是叫人心头发苦……
一年还未想完,就见一群小孩子相互簇拥着走过来,站在了她面前,问道,“你就是君萦月?”
魏珠之前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不好意思参加考试。但其实,只看外表来说,大部分的考生反倒跟她差不多,反倒是年轻人的数量不算太多,而小孩子更是少见。
君萦月自己年纪小,自然也更关注考生中的同龄人,所以早就知道还有几个比自己更年幼的考生,只是不便结交。
如今见她们主动来找自己,脸上便先露出了几分惊喜,郑重地应道,“是我。”说完,视线在一一扫过她们的脸,就将名字说了出来,“臧芳,明红日,明初升,刘大光,我知道你们。”
尤其是臧芳和明红日,二人的名次都在前百之内。若是放在大黎朝,这么小的年纪就有了官身,夸一句神童也不为过。
“考生们都在聚会,我们也打算聚一聚。”臧芳说,“你要来吗?”
君萦月立刻点头,“多谢你们邀请我。”
明红日哈哈笑道,“那些年满十五岁的考生都看不上我们,不屑与我们为伍,我们更该团结在一起!”
按照《大黎律》,男子十五成丁,女子十五及笄,都可算是成年了。方县这里似乎还没有这类的规矩,自然还是按大黎的来。那些成年了的,自然不愿与未成年一起玩。
一群人说说笑笑,沿着学校门口的街道往前走。
在松城登记的时候,仿佛人人都要分到村里去种地似的,但其实住在城里的人,虽然也都要出门做活,却不用去种地——也没有那么多的地给他们种。这些人也有做工的,也有做生意的,出路并不少。
也有去参军的——这回考生大都年纪比较大,就是因为年轻的那些,但凡身体没什么毛病就都参军去了,这在方县可是最热门的职业。
来的路上君萦月就注意到,松城的一切都没有因为换了一个势力而受到影响,街上的店铺依旧开着门,并不冷清。方县这里,则又更加热闹了,似乎已经彻底从旱灾的影响之中复苏过来。
譬如学校门口的这条街,生意就兴隆得很。
几人一路走,就有人大声招呼道,“明红日,好样的!”
边上立刻就有人附和,“红日干得漂亮!叫她们看不起人,你这不是也考进一百名了吗?”
“没错,就要有这样的志气!”
“恭喜恭喜!红日不得了啊,以后一定是能做大事的人,就像咱们主公一样!”
“那还用你说?这可是程先生的高徒!”
君萦月先是被这阵仗吓了一跳,然后又忍不住好奇地看过去。原以为只有这一条街,谁知走到哪里都是这样。君萦月按捺不住,便小声问旁边的臧芳,“怎么大家都认得明红日?”
臧芳翻了个白眼,“因为她是个小霸王。”
“嘿嘿,我就当你夸我了。”明红日正走在前面与人搭话,竟然也听见了,笑着回头应了一句。
臧芳又想翻白眼了。
李先生说得没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臧芳本来是怀着满腔的悲愤和孤勇来到这里,本以为接下来就该卧薪尝胆、发愤图强,咬着牙以最快的速度学会所有知识,再回白城去救她娘,哪里想得到,方县竟会有个明红日!
臧芳在白城的时候,是专门请了先生教导的。后来李先生来了,也只是在学习之余,给她讲一些故事和道理。但到了方县,原来的先生不能跟着过来,李国言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就把她塞进了学校。
然后她就遇到了明红日。
臧芳自觉她的命已经很不好了,才要认贼作父,但明红日显然比她还惨。
明红日原本有爹有娘有家,可惜爹娘心里眼里只有弟弟,日子过得比村里的童养媳还不如,每天都要从早忙到晚还吃不饱饭也就罢了,但凡爹娘在外面受了气,便动辄对她打骂不休,连弟弟都以欺负她为乐。
要不是这么大的女孩,在外面根本没有活路,她早跑了。
这样的日子已经很苦,大家都一样,明红日也就只能认命。然而旱灾来了,一家人出门逃荒,她才真是到了地狱里。
父亲一开始是想卖了她,后来又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让她去卖。再后来,无论如何也换不到粮食了,又想把她当成两脚羊去换别家的,结果胃口太大,说一个大孩子要换两个小的,生意没谈成,一怒之下就要自己煮了她。
最好笑的是,那个男人想杀她,还要叫她自己去磨刀!
明红日捅了他一刀。那个她本以为高大得无法战胜的男人,就这样倒在了她面前,他瞪着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嗬嗬”喘气,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所以明红日也不怕。
但娘恨死了她,当晚就抱着弟弟跟人跑了。
明红日知道带她跑的那个人是想骗弟弟去做两脚羊,但她没有告诉娘,她亲眼看着他们走的。
再后来……红巾军就来了。
在这里,她不仅能吃饱饭,还能上学,并且意外地发现,自己在读书上居然挺有天分。因为经过的事多,明红日比一般的小孩成熟很多,她不仅读书刻苦,军事训练也总是练得最狠的。
在方县学校里,学生们最尊敬的人是程校长,但最怕的人却是明红日。
就连明红日这个名字,也是她抢来的。
明月霜题了那段“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本来不许直接用做名字的,是要她们在这里取一个,再从别处取一个。她和明初升,刘大光为了抢到这个名字,打遍整个学校,也名传整个方县。
不过她虽然厉害,平日里却并不欺负人,反而帮着程校长维持学校里的秩序。
这样的人设,长辈们交口称赞,臧芳却只觉得讨厌。
她最讨厌明红日的地方,就在于明红日明明也很惨,但是一点都不苦大仇深,反而……反而有一种臧芳此刻还不能理解,但看着就是觉得很刺眼的、无拘无束的气质。
她本来并不想招惹这些人的,只要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就好。但是明红日哪里能允许学校里有这样的刺头?
然后……然后就是现在这样了,她迫于对方的武力,只能屈服于明红日。
臧芳偷偷报名参加考试,原本还以为自此就能摆脱这群人。谁知当天就被明红日知道,也吵吵着要报名,程校长原本不许,结果后来又答应了。
现在讨厌鬼就跟自己一样考过了,她也只能继续跟她们一起行动,所以看什么都不顺眼。
君萦月当然不知道这些,她只羡慕明红日这种走到哪里都像是回家的做派。
她们沿着街道往前走了很久,到了县衙附近,明红日才转进了一条安静的巷子,推开了一扇半掩着的门。君萦月本以为这里会是什么机密之地,谁知走到门口往里一望,却见四壁都是书架,摆满了书,中间放置了几张桌子。
门口守着的人看到明红日,也十分熟稔的笑了起来,“看完榜了,排第几名?”
明红日把几人的名次都说了,叫大家把身份牌拿出来登记好,领着人进屋,找了一张角落里的桌子桌下,这才用一种献宝的语气说,“这是我们方县的藏书馆,厉害吧?”
臧芳转头四顾,眼神惊叹,相较而言,君萦月的表情就很平淡了。
明红日凑到她面前,问,“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吃惊?”
君萦月有些尴尬,但还是小声说,“我家……我是说我以前的家,也有许多藏书。”
她没有只说,但明红日听出来了,“比这里更多?”
君萦月轻轻点头,生怕她觉得自己是在炫耀。藏书众多固然是值得炫耀的事,但是以君萦月的经验而言,那炫耀的往往不是藏书,而是身份,因为能积攒下这样的家藏,必得是绵延数百年的世家。
可她一点都不想在方县炫耀自己的身份。
好在明红日并没有觉得君萦月是在炫耀,反而是眸光明显一亮,紧盯着她,急切地问,“你家的书可以借来看吗?”
君萦月有点惊讶,但似乎又不那么惊讶,爱书之人听到她家里有书,想借阅也是很正常的走向,可惜……她神色微微黯然,“是我以前的家,现在恐怕借不到了。”
其实她说的家,是洛京君氏的老宅。至于锦城府的那栋大宅,对君萦月来说,只是一个不那么令人愉快的临时落脚点,甚至还不如君琢住的教师宿舍让她安心。
但不管是哪里,要看到那些藏书,也都是不可能的事了。
“唉,果然没有这种好事!”明红日两条胳膊撑在桌面上,双手捧着脸叹气。
女孩子做出这样的姿势,应该是很不雅的,至少君萦月就绝对做不出来。但叫明红日做来,却只有一种洒脱的可爱,一种不受拘束的气质。
她不由道,“虽然那些书看不到了,但大兄之前说过,他已经背下了一些,打算默写下来,捐给学校。”
“真的吗?”明红日立刻就坐直了,双手也放下来,抓住了君萦月放在桌面上的手,用一种热切的语气问,“真的吗?”
“我大兄记性很好的。”君萦月谨慎地说。
她没说好多书自己其实也能背下大半,只是有些地方不太肯定,怕有谬误的地方。
“你兄长……”明红日偏头想了想,很快就记了起来,“就是也一起参加了考试的那个吧?他的名次还挺靠前的。你真的确定他能记得那些书吗?”
“大兄说记得,自然就是记得。”君萦月理所当然地说,“他是名传洛京的神童,三岁能识字,五岁会作诗,就连先帝都召见过他,还特许他可以入集贤殿书院读书。”
“集贤殿书院?”明红日立刻抓住了关键词。
君萦月说,“那是洛京皇宫藏书之处,不止是大黎立国之后搜集的藏书,还有许多是前朝传下来的,里面有不少外面没有的孤本、珍本甚至从未公开过的秘本,应该是全天下藏书最丰富、最全面的地方了。”
“哇——”这次不止是明红日,就连她的小伙伴们,包括臧芳在内,都齐齐发出了惊叹声。
明红日用力捶了一下桌面,难掩激动地说,“以后我一定要去那个集贤书院看看!”
“我们也去!”其他人立刻附和。
君萦月嘴唇嗫嚅了一下,本来想说,那是皇宫大内,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得去的地方,但想了想,还是没有煞这个风景。
如果可以,那样的地方,她也想去看看呀!
几个孩子傻乎乎地畅想了一阵,还是臧芳先回过神来,问明红日,“你说的聚会,就是在这里?”
君萦月回过神来,也不由莞尔。不怪那些成年的不愿意跟她们玩,别人聚会去酒楼饭铺,她们聚会到藏书馆里来,有什么趣味?就算再爱看书的人,也不会想在这里庆贺喜事。
“哎呀,还管什么聚会!”明红日霍然起身,一把抓住君萦月,“快快快,我们去找你兄长。记在脑子里的东西,哪有写出来的牢靠?万一酒喝多了,他忘了一句两句呢?”
要不是考试确实很重要,连她自己也想考,她都想说,还考什么试,老实待在家里把脑子里的书默写出来要紧啊!
于是一群人又匆匆从这里离开,去找君琢。
方县地方不算大,总共就东西南北四条街,这还是红巾军来了之后才扩展出来的,而考生们又很醒目,要找到他们并不算难事,明红日在街上随便问了几个人,就找到了地方。
酒楼里此刻的气氛并没有想象中的热烈。
君琢也是到了这里才发现,这些人言语之间一直在抱怨现在的处境——因为明月霜是女人,所以她手下的红巾军,也给女人大开方便之门,弄得他们这些男人在夹缝中过日子,十分憋屈。
虽然君琢并不认为,这一切只是因为明月霜这个女人更偏爱女人,还藏着更深层的逻辑,但是他也可以理解这些人的抱怨。
或许是因为君琢本人是个没有攻击性也没什么野心的人,所以虽然是男人,他也没觉得在方县的日子有多难过,因为周围所有女性对他都是友好的,也不见哪家当家的女人动辄打骂男人。
不过,在方县,在红巾军里,越来越多的女人走出家门,挤占了原本独属于男人的空间,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
他能理解这些人的抱怨,但是自己很难融入其中,所以在席上简直如坐针毡。
早知道是这样,他还不如陪妹妹吃一顿好的。
说曹操曹操到,坐立不安的君琢一转头,就在酒楼往来的人流之中看到了君萦月的身影。
他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倒是将一直在抱怨个不停的几个考生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诸位。”君琢语气淡然地说,“三百考生里,一共二十六个男性。三中取一,本该有八到九人入选才对,但这里只有六个人。而且大家虽然都考进了前百,名次却也并不算靠前。”
那开口邀请君琢的考生闻言,顿时恼羞成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说,与其在这里抱怨世道不公,不如努力提升自己。”君琢看着他们,“机会被人抢占了,说到底还是因为不如人。现在你们怪是这些女人占了你们的位置,那以前呢?一年之前,方县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也没有红巾军,诸位又在哪里?”
他说完之后,也不管他们怎么想,略一点头示意,便转身离开了。
身后有人小声说,“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考了第十名!”
君琢苦笑了一下,第十名很了不起吗?他自幼就是神童,家中倾力栽培,就连皇室也青睐有加,有看不完的藏书,有最渊博的名师,潜心苦学二十载,可他的名次别说比不上祖母了,跟祖母中间还隔着那么多人呢。
而且这只是方县一县之地,几万人相比,若是放在整个大黎呢?几千万人之中,胜过他的又有多少?
他没有饮酒,但此刻只觉得面上火辣辣的。
君琢大步下了楼,拦住正要上楼的君萦月,“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大兄。”君萦月连忙站住,又伸手拉了抢在前面的明红日一把。
明红日回过头,看到君琢,“你就是萦月的兄长?听说你很会背书,很多书都记在脑子里了,是不是?不是说要把这些书抄写下来吗?咱们赶紧去抄吧。”
竟是连一点铺垫都没有,君萦月忍住伸手扶额的冲动,朝君琢解释,“大兄,这是……”
“是你的朋友吧。”君琢笑了一下,却没有深究到底是怎么回事,反倒对明红日说,“你说得对,我这就回去抄书。”
于是,等魏珠和君玉笙跟同僚聚完了,回到学校时,看到的就是围在桌边凑成一圈,正在埋头抄书的孩子们。两人对视一眼,只觉得浮躁的心瞬间就沉静了下来,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去看她们抄的东西。
君萦月察觉到动静,回过头来,见她们回来了,便低声解释了几句。
纸笔都是明红日去找程紫桐要的,笔是炭笔,纸也是配套使用的纸,写起字来远比毛笔快得多,更适合眼下这种情况。
刚开始只有君琢在抄,但他写了一部分之后,明红日又说这一份是捐给学校的,要另抄一份放在藏书馆。众人一商量,索性多抄几份,万一哪里有需要,也可以送去。
君玉笙听完只赞叹她们有心,魏珠却是说,“我们考试时用的卷子,似乎并不是抄写的,而是印出来的吧?既然能印卷子,自然也能印书,要多少就能印多少,岂不比你们这样一本一本地抄更快?”
君萦月一愣,坐在她旁边奋笔疾书的明红日也呆住了。
……
于是抄书的重任就落到了君琢一个人身上。
并且因为是要拿去给人制版的文字,所以必须要写得端正好看,笔划清晰。
“试卷上那种字体就不错。”君萦月在一旁建议。
笔试结束之后,他们都有意练习过这种字体。对于本来就学过几家字体,在写字上深有造诣的这一家人而言,学馆阁体是比较容易的,已经写得有几分样子了。
此时拿出来用,君琢也不觉得为难——就当是练字了,倒比枯燥的抄书有意思些。
既然帮不上什么忙,其他人也就都散了,免得留在这里还让他分心。
君琢就这样静静地抄了半天的书,直到手酸了才停下来,胸口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郁气也散了许多。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走到窗边,才发现天已经黑了。这一日的天气很好,白日晴光普照,夜里也是星斗漫天,君琢站在星空下眺望远方,思潮起伏间,很多以前耿耿于怀的事,似乎都远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回过神来,转身回到书桌前,剔亮了灯,坐下来继续提笔,却暂时不想抄书了。
他想……写点儿什么,记下这一天。
君琢三岁能写字,五岁会作诗,是洛京乃至大黎有名的神童,自幼结交的都是名士大儒,写出来的文字也灵慧无比,人们都说他将来能执天下文坛之牛耳三十年。
然而自从晓事之后,因深恨父亲君玉楼的风流做派,他发誓再不作诗文,这几年来再没有作品问世。时人提起,皆不免嗟叹。
但现在,君琢想写了。
从前他总以为,与君玉楼一脉相承的才华是自己身上的污点,仿佛一旦使用了它,就背弃了死去的母亲。
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自己在祭奠她、纪念她,所以君琢自愿戴上了一副枷锁,将自己困在了一个孤独而冷寂的自我世界里,不能也不愿意走出。
直到外面的世界以横冲直撞的姿势冲过来将他的自我世界撞得七零八落,又在这废墟之上,一点点建立起崭新的世界。
一个君琢想让母亲生活在这里的世界。
在“我要写点儿什么”的念头出现在脑海中时,君琢也终于意识到,过去的自己,一直陷入了死胡同里。
——天赐的才能并没有错,错的是没有正确使用它的人。
君玉楼错了,他难道还要继续错下去吗?
不过,君琢的思想之所以转到这一方面,也是因为,今天的经历让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是那么适合于人打交道,对于社会民生,也不像祖母那样通透了然。
虽然考了高高的第十名,但他或许做不了一个好官。
君玉楼就是个无比糟糕的官员。他是那种大黎典型的清贵之官,半点浊务都不懂的,只知每日里吟诗作画,耽误了不知多少政事。君琢觉得,他可能连村长张吉玉的工作都做不好,这样的人,却能做一县、一府、一地的主官。
前车之鉴还在,让君琢用于承认自己在某些方面的平庸。
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气馁,因为君琢知道,自己也有擅长的事。
他自幼就被人称赞的才华是真的,他此刻想要表达的情绪也是真的,手中这支笔就是他最锋利的武器,让他可以用语言和文字在另一个战场上厮杀。
君琢亢奋得睡不着,文不加点地在纸面上落笔,浩荡的情绪于笔尖倾泻,这一瞬间,他终于感受到了真正的——自由。
……
人上了年纪,睡眠就不多了。魏珠清早起身,见外面的房间还亮着灯,不由吃惊,连忙走过来查看,却见灯烛虽然亮着,君琢却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不由莞尔。
她放轻脚步上前,吹灭了灯火,又取来厚衣服给君琢披上,正要离开时,眼角余光忽然扫到了放在一旁的纸张,被上面的文字所吸引。
转身的动作一顿,魏珠伸手将那张纸拿起来,终于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看错。
这是君琢作的文章!
君琢的心事,魏珠自然是知道的。他平日里虽从不出怨怼之语,可从那件事以后,就与君氏的人有了隔阂,也从此不再提笔作诗文。
君老爷子说他是年轻气盛,等长大了就好了,又觉得才华这种东西,过早地挥霍了,反而可能会有所损伤,倒是像君琢这样憋着,将来某天一泄而出,必然天下皆惊。
老夫人一向不太赞同这样的说法,却也无可如何。
但此刻,看着手中一气呵成的《红巾军统考记》,她也不得不承认,这说法是有几分道理的。不过,魏珠觉得,如果还是在君家,在锦城府,君琢也未必能作出这样的文章。
这是一篇值得反复诵读品味的佳作,读来只觉满篇华彩,唇齿留香。
魏珠正一字一句地品味,坐在桌前的君琢却醒了。
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坐直身体,看到魏珠手里的文章,不由问,“祖母觉得如何?”
“真慷慨之词也!”魏珠赞叹道,“词采华美、音韵和谐,最难得的是用事典雅、气势浑一、立意高格,真有古人‘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之三味。可见你这几年没有荒废功夫。”
君琢道,“孙儿惭愧。”
祖孙二人一齐沉默了片刻,就在气氛凝滞之时,君萦月从门口探头进来,“祖母方才在说什么文章?”
“是你兄长昨夜作的。”魏珠回头道,“你们也来瞧瞧。”
姑侄俩这才走进来,从魏珠手中接过文章,凑在一起看。
这是一篇骈文,写得整齐对称、精丽华美,看着看着,君萦月就忍不住诵读出声,只觉得无论词藻还是典故,都既雅又正,没有一个生僻的典故,没有一个拗口的字,读来朗朗上口、铿锵有致。
“这一篇文章拿出去,只怕江南江北争相传唱,洛京都要为之纸贵了。”君玉笙笑道。
听她这么说,魏珠忽然心下一动,笑道,“玉笙说得不错,大郎不如署个名字,将这文章抄送从前的亲友。”
君琢正式心思通透,对于以后的道路有些想法的时候,一听这话,立刻就反应过来,“祖母的意思是,可以借这篇文章,为红巾军扬名?”
魏珠点头,“红巾军这里的事,外间知道的人少,固然是因为地小人少,不值一提,却也是因为没什么名士为之张目,难免叫天下英杰小看。如今红巾军已经得了四城之地,不是那么容易扑灭了,也该到了扬名的时候,免得外头的人瞎传,弄出些妖魔鬼怪的流言来。”
文章上的事情重不重要呢?有时候不太重要,因为它既不能填饱肚子,也不能御寒避雨。但有时候又十分重要,只有占据舆论的高地,才能在名分大义上不落下风。
明月霜是个女人,方县的规矩与外面大不一样,这是红巾军最吸引人的地方,却也是最容易被妖魔化的地方。不能只等着外人来了解,应该主动去宣扬它。
魏珠这一番话,算是为君琢指明了一条清晰平坦的道路。
他从君萦月手中接过那篇文章,低头想了想,就提笔在上面署了名字——颜不回。
魏珠一看,不由皱起眉头。
君琢刚好抬头看见了,语气淡淡地解释道,“想必他们也不会乐见我署君琢这个名字。”
虽然只要他将这文章发给以前的师友看,大家就都知道是他写的了,但是只要另外署一个名字,那就还有一层遮羞布,君家就可以不认这事。反正他已经十年不曾写过文章,如今的文风又与幼时大相径庭,不亲自到这里来一趟,谁能肯定就是他写的?
颜是君琢母亲的姓。虽然他对颜家人也没什么好感,但是他愿意在自己的名字里,保留母亲的姓氏。
而颜回是孔门七十二贤之首,孔子赞他“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君琢自然是比不上复圣的,所以他“不回”。
魏珠听他这样说,只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
现在的交通条件有限,政审自然直能审核来到红巾军地盘上之后的行为。但即使如此,还是有三个人没能通过——二女一男,都是因为泄密。虽然知道她们是被人刻意引诱,但这般没有警惕心,以后估计也还是会成为外来之人打探消息的突破口,只好刷下去了。
至于几位男性考生在酒席之上的那些抱怨,明月霜也看到了,但并不在意。
哪有员工不抱怨工作的?
现在红巾军的地盘越来越大,要管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大都是不是流民,而是世代居住在本地的人,这就不得不考虑人心了。所以这一次的考试,她一定会录取一部分男性员工。
男女平等嘛,大家都有工作的机会,治下才能安稳。
你问为什么男性这么少?还不是因为你们不报名!
刷掉三个人之后,名单便往后递补了三个。除此之外,因为明红日和臧芳不会分配工作,所以又递补了两个。
程紫桐指着名单说,“这个君萦月,今年也才十三岁。”
“那就叫她也先留在学校里,半工半读吧。”明月霜无可无不可地道,“再往下顺延一位就是。”
程紫桐点头,又说,“还有一件事,是明红日带着这个君萦月折腾出来的,正要报给主公知道,顺便也问主公要几个人。”
“这人才刚定下,你倒挑好了。”一旁的上官婉儿忙道,“我不管别的,我挑的那几个人,可得给我留下,尤其是那个魏珠!”
孟丽君笑着附和,“我也挑了几个。”
“知道了。”程紫桐无奈,“都给你们留着呢。你们要的人跟我要的不一样,并不冲突。”
应付完了这两人,她才接着对明月霜说了君琢要抄书捐给学校的事,并申请将这些书印刷出来,各处都送一些。又说,“学校的架子如今是搭起来了,我正准备编几本教材,这些书倒是来得正是时候,所以我想要几个会读书的,尽快将此事办好。”
一边说,一边将名单递上来。
明月霜一看,见君玉笙、君萦月和君琢的名字都在上面,不由笑了,“这个君家倒是有点意思。”
君琢回一趟家,就拖家带口地弄回来了三个人的事,明月霜自然早就听说了,毕竟她们可是立刻就报名参加了统一考试,而且四个人都考上了。这在方县来说,不算小事。
弄得明月霜都想让君琢再回一趟家了。
这个人去搞传/销一定有两把刷子。
这时的明月霜还不知道,君琢正在家里写信,他认识的亲友实在是太多了,随便数数都要写个二三十封,等这些信发出去,他估计真的会在给红巾军拉人这条光明大道上一路疾驰。
“说到这个,”程紫桐见明月霜在名单上签了字,心满意足地收起来,这才转身对上官婉儿道,“你看好的那个魏珠,我听下面的人说,她好像原本只是送女儿和孙女过来,却不过村长的热情,这才跟着报名参加了考试,人还是要回去的。”
“什么?”上官婉儿险些跳起来,“不行!”
在方县这样的小地方,她挑出一个有管理经验,而且这方面才能出众的人容易吗?
上官婉儿自从来到这里之后,行政管理方面的事务,一直都是她一个人在处理。好不容易来了个孟丽君,但是红巾军的地盘也扩大了很多,两个人把公务分一分,竟然比之前更忙了!
总算明月霜弄了这个招聘考试,两人这么积极当考官,就是为了第一个挑人,现在告诉她,她看中的第一名要撂挑子不干?
她站起身就要往外走,“我去劝劝她。”
“回来!”程紫桐把人拉住,“你就这样去,像什么样子?”
孟丽君也连忙上前安抚,让她稍安勿躁。
明月霜想了想,说,“这样吧,分配工作的时候她们不是还要过来一趟吗?到时候我正好见一见这一家子,说一下捐书的事,顺便替你劝她。”
孟丽君闻言,不由提醒她,“主公,东川和西川的使者已经在松城等得不耐烦,催促了好几次了。”
明月霜摆手,无赖地说,“反正都等那么久了,让他们再等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