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霜瞪着眼前的一摞文书, “怎么会有这么多?”
“多不好吗?”上官婉儿反问。
“也不是不好。”明月霜将文书一封一封拿起来看,一边说,“就是有点没想到, 大家竟然都这么给我面子。”
上官婉儿纠正道, “是给你的军队面子。”
明月霜笑了起来,“对, 是给穆将军的面子。”
别看这几仗打得好像很容易的样子, 那是因为女兵们比敌人更拼命,而穆桂英又是游戏认证的绝世级红卡,武将中的天花板,无论是个人武力还是军事才能,都毫无疑问可以碾压乔子虎。
外面的人纵然不知道那么多的内情,但光凭这一场胜仗,就足以让明月霜入他们的眼了。
西州这个大罐头, 如今正需要一只搅动水池的鲶鱼, 明月霜出现得那么合适,除了西川之外,所有数得上号的势力都派遣了使者过来, 看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提前结交一番。
东川节度使顾承骏,这不必说, 作为盟友, 肯定有他一份。
明月霜没想到的是, 连凤州和华州也都派了人过来,看来是下定决心要给乔珩的一统西州之路制造点麻烦了。xizu.org 柚子小说网
这两位似乎是姻亲,关系十分亲密,无论什么事都共同进退, 比一般的盟友亲密得多。虽然无论是凤州还是华州,因为就在京城所在的洛州附近,地盘不算太大,又受朝廷掣肘最深,实力远比不上只占据了半个西州的西川节度使乔珩,但两州加起来,就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除了他们之外……明月霜又拿起一封信,眉梢不由微微一挑,“连那位宣谕使也派了使者来?”
“正是。”上官婉儿见她终于看到这里,便笑道,“我听传信的女兵说,巴城那边,宋使君似乎还想借宣谕使来辖制你?那他实在是想多了。”
明月霜也笑了起来,“他会那样想,也无可厚非。”
宋之琳既然要支持自家弟弟在西州占据一块地盘,自然就不会一点帮助都不给。所以这位田宣谕使,八成是他的人,到了西州,自然是要给宋之睿撑腰的。
如此,也就无怪宋之睿把他当成依仗了。
不过能被朝廷派来劝架的人,脑子一定都很好使,田馥自然也不会无脑站在宋之睿那一边,会更加考虑具体的形势。眼看其他人都派了人来明月霜这里,他自然不会落单。
所以说了,只要明月霜展现出她的实力,想劝架的人多的是,根本用不上宋之睿。
当然……明月霜拿起最后一封信,嘴角带上了笑意。
西川也有使者到来。
不过这就明显不是来结交了,就连递来的这封文书,也是满纸严厉的斥责,质问明月霜身为西川百姓,为何要伙同他人袭击自己的上官,巴城刺史陈炯,之后更是连自己派来申斥的乔子虎也杀了,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西川?!
那当然是……没有啊。
原本就没有,看到这封信就更没有了。
西川节度使乔珩的这份文书,同样也是“随大流”的选择。这也就意味着,他已经不打算顶着所有人的压力,继续打下去了。既然要收手,跟东川握手言和,自然也就不能再追究巴城发生的事。
所以,别看着上面说得那么厉害,实际上,这封信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一种表态。
他乔珩,愿意屈尊跟明月霜这样的小人物搭话了。
只要她展现出应有的态度,便可以将过往的一切都彻底接过,巴城和方县,也依旧是西川的一份子。
见她看完了,上官婉儿才开口,“还有一件事,信上都没写,但是,所有使者都表示,自家大人想邀请你去白城走一趟。”
“白城?那不就是东西川议和的地方吗?”明月霜头也不抬,“不去。”
“我的意思是最好不去,若是主公……嗯?”上官婉儿劝说的话已经说了半句,才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明月霜说的是什么,“不去?”
明月霜笑了起来,“我又不傻,真去了,那里就我最弱,还是个女人,看起来最好欺负,能得什么好?”
别说不能带军队了,就算能带,明月霜手底下的人也太少了,不占优势。
既然不能像凤州和华州那样,通过劝架得到一些两边给与的好处,那去干什么?给人当戏看吗?明月霜还没那么想不开。
不过,明月霜也不由得反省了一下,自己以前是不是太任性了?她在上官婉儿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才会让对方默认自己想去凑热闹?
上官婉儿扶了扶额头,假装自己什么也没说,若无其事地接着问,“那要如何回他们?”
明月霜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厉害,一边笑一边说,“就说,我年纪轻轻,又是个女流之辈,没经过什么事,胆子也小,所以不敢独自出门,只好婉拒大家的好意了。”
上官婉儿听前面的时候还在瞪眼,听到后面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等明月霜说完了,她才忍笑道,“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这样说,于主公的名声只怕有碍。”
“我有什么名声?”明月霜毫不在意地摆手,“你以为他们背后又是如何看待我的?我自己说出来,也省得他们心里嘀咕了。”
他们这样热情地邀请她去白城,不就是想看她低头吗?虽然每个人的标准不一样,乔珩是想打压她,其他人应该是想拉拢她甚至收服她。
但反正仗已经打赢了,该得的好处不会少了她的,明月霜就低头给他们看。
这个姿势标准不?
应该很符合他们的一些女性刻板印象吧?
既然明月霜这么敞亮,那上官婉儿也不再说什么,“那您看,什么时候有空,宴请使者们?”
“就明天吧。”明月霜也没有抻着他们的意思,多留一点时间,是为了让自己人有所准备。
“先请哪一位?”上官婉儿又问。
明月霜一愣,“不是一起请吗?”
上官婉儿也愣,“……可以一起请吗?”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上官婉儿自己说,“好像也没有谁规定过不可以。”
一般来讲不会这么干,主要是怕使者们彼此之间也有矛盾,到时候吵起来或者是打起来。但是既然明月霜对他们无所求,那也不必太战战兢兢,就要一起宴请,就要把所有的事情摊开到明面上来。
反而也是一种破局的办法。
上官婉儿早知道明月霜行事不拘一格,今日又体验了一次,不知为什么,心情莫名很好。
该汇报的汇报了,该安排的也安排了,她便起身打算走人。
不知道是不是体谅她跟明月霜很久不见,又有太多事情要说,通常来说,议事的时候应该是大家坐在一起说话,但今天,这间屋子里却只有她们俩,其他人都各有事情忙碌去了。
上官婉儿转身往外走,迟疑了一下,又回过头来,问仍坐在那里的明月霜,“主公,我听说,丽君第一天到那边,就驳了主公的话?”
明月霜想了想,“是说开煤矿的事吗?是有这么回事,好一番长篇大论,引经据典、数据翔实,可惜你没有看到当时的场面,其他人都吓傻了。”
如果说引经据典是孟丽君原本的技能,数据翔实就是来到这里之后,迅速养成的习惯。
这一点实在难得,因为她当时还没有跟明月霜相处过,只是跟着上官婉儿一起处理方县的工作,就从各种文书之中看出了她的倾向,才会有意加强自己的这一方面。
既然提到了,明月霜也就顺势赞叹了几句,“难怪她能卷过所有男人,平步青云,当上宰相。”
“丽君的确十分敏锐。”上官婉儿赞同。
“是吧?”明月霜笑了一下,她以为上官婉儿要问的是煤矿,又说,“不过如今情形又与那时不同了,有巴城配合,开采煤矿的事也就没有阻碍了。九娘——你还没有见过她,回头有机会一定要见见——她正在试制一种炉子,既能烧煤也能烧木柴,若是能成,这个冬天就不会难过了。”
邵九娘的事,上官婉儿已经听其他人说过了。对于多了一个同伴这事,她乐见其成。不过此刻注意力不在这上面,便只含糊地点头应了,迟疑了一下,又问,“主公不生气吗?”
“什么?”明月霜有些疑惑,片刻才反应过来,“你是说丽君?为什么要生气?”
她想了想,又说,“不对吧?我记得你才是那个带着大家高喊‘主公不可’的人,而且喊了不止一次两次吧?”
为什么觉得我会生气?
或者说,如果觉得我会生气,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上官婉儿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轻轻摇头,“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明月霜不解。
上官婉儿无奈地笑了起来,明明是有些沉重的话题,但是明月霜这样的表现,就让气氛怎么都沉重不起来了。
都已经到这个份上了,本来就是要说的话,她也没有再绕圈子,直接说,“我平日里反对主公的时候似乎很多,但那都是从主公的身份出发,认为您做一些事不合适。要么是不合礼仪,要么是有危险,所以才要阻拦。而丽君却是直接指出主公的错误,驳回了一项政令。”
这怎么会一样?
前者看似不敬,实际上不过是一种关心和爱护,后者则是直接质疑明月霜身为主公的权威。
“原来你是说这个。”明月霜终于听明白了。
说起来,之前林珑似乎也问过,她们好像都很在意这个?
其实她依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但既然上官婉儿特意提出来,那明月霜的态度也郑重了一些。
她双手交握放在身前,望着上官婉儿说,“我又不是神仙,不可能永远正确。在我犯错的时候,有人提醒我,及时更改过来,总比事情做完才发现做错了的好。古人也说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不是吗?”
上官婉儿与她对视片刻,忽然展颜一笑,“主公所言甚是。那往后,再有这样的事,婉儿也要犯颜直谏了。”
“噫,我怎么觉得有点可怕?”明月霜故意夸张地搓了搓胳膊,害怕道。
上官婉儿笑得更开心了,“主公放心,到时候我一定想着给你留几分面子。”
她说完,抱起手中的文书,脚步轻快地走出去了。
门外,秋阳热烈地照耀着这片土地。上官婉儿被明亮的日光晃了一下眼睛,眼角微微有些湿润。
她停下来,抬手按了一下眼角。要放下时,动作微微一顿,反而将手往上抬了一下,摸到了眉心的那个烙印。
这是她曾经触怒过武则天所留下的罪证。
从那一天起,上官婉儿明白了一个道理,而对自己所侍奉的主人毫无保留,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跟上位者讲理是最愚蠢的事,她需要做的只是顺从,让自己成为对方手里最好用的武器。
所以很快,她就又翻了身,重新获得荣宠。之后,直到死去的那一天,上官婉儿始终荣耀加身,哪怕中宗复辟,她也没有再从权利的巅峰跌落过。
唯有她脸上的这一处黥面,提醒着她曾经发生过的事。
哪怕上官婉儿用一朵红梅将其掩去,变成了另一种风姿,可是没有人知道,直到今天,这处烙印依旧会时不时隐隐作痛。
大夫们都说,这是心病,治不了的。
但是上官婉儿始终不解,为什么那么久之前的旧事,她却一直不能释怀?
直到这件事被孟丽君指出来。
她特意写了一封信给上官婉儿,详述了自己驳斥明月霜的事。虽然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但上官婉儿何其通透,立刻就什么都明白了。
明白了自己耿耿于怀、多年无法放下的心结究竟是什么。
她怀着满腔的忠诚与敬慕,毫无保留地向武则天说出自己的所有想法,以为会是一段史书上写过的君臣佳话,然而她得到的却是怒斥与降罪。
上官婉儿也反思过自己的错误,认为自己那时候太年轻,也太没有边界感,才会妄想与自己侍奉的主人交心。她又太冲动,太锋芒毕露,根本没有掩饰自己的想法,势必会遭遇一场挫折。
武则天给予她的惩罚并没有错,恰恰是她应得的。
所以上官婉儿才能从中吸取教训,终于找到了与上位者相处时的那条线,知道了自己到底该做什么。此后十余年,她丢弃了所有的天真与莽撞,变得进退有度、游刃有余,所以她参决政务,执掌军机,站在了所有人都要仰望的位置上。
可是,她再也无法对任何人交付真心了。
无论是自己侍奉的人,还是那些倾慕她的男子,上官婉儿揣摩他们、拿捏他们,却从不沉浸其中。
直到看到孟丽君的这封信,她才发现,原来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一直在为那个年少的自己而委屈——眉心的烙印可以用梅花掩去,但是被打破的人格、被丢弃的真心,又该如何恢复?
孟丽君确实敏锐到了可怕的地步,不过是与上官婉儿相处一段时间,就轻易看破了这一点。
看破了,她也不说,只是不动声色地用事实告诉她:明月霜不是那样的人,而这里也和大唐不一样。
这里没有猜忌,没有党争,也没有政治倾轧,而明月霜的处境也与武则天截然不同,所以不需要时刻绷紧神经,更无需用那样的雷霆手段。
当然,这二人的性情也是截然不同的。
有时候,上官婉儿觉得,明月霜这样子,真没有半点人主的天威莫测。但更多时候,她又不得不承认,与这样的主公相处,确实更愉快、更轻松。
所以上官婉儿终究问出了那个问题,然后得到了她想要的回答。
原来她想要的,不过是这样而已。
上官婉儿用手遮着眼睛,在那一点泪意之中,释然地笑了。
她不知道的是,在原本的命运之中,上官婉儿虽然煊赫了一生,但终究因为曲意奉上、操纵朝纲,而为李隆基所忌惮,最终在政变中被斩杀,直到后世也一直受人非议。
而明月霜也不会知道,系统之所以选中上官婉儿作为首充礼包赠送的卡牌,除了她过人的才华之外,更是因为她的这种因为经历而生的“安分”。她会听从吩咐,完成自己分内的工作,而不做任何多余的事,自然是最适合的大管家人选。
但现在,一切或许都不一样了。
……
第二日,明月霜果然设宴招待了前来方县的所有使者。
五位使者昨日才听说明月霜已经回来了,今日就被召见,原本还有些高兴,谁知在门口就碰上了其他人,直到坐下来时还在面面相觑,不知道明月霜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大概因为这做法太离谱了,反而没有人发作,都打算再观望看看。
很快明月霜也来了,招呼人上菜。
等饭菜呈上来,使者们再次陷入沉默。
方县很穷,他们是知道的,毕竟都是一群流民,既没有什么底蕴,也拿不出多少好东西,但是,直接端两盘蔬菜一个馒头上来,是不是也有点太过分了?
饭菜太过朴素,以至于他们甚至没顾得上惊叹明月霜的美貌。
然而首位上的明月霜已经一脸坦然地吃上了。
几位使者对视一眼,有些吃惊。他们已经来了几天,也打听了不少明月霜的事——在方县,这种消息实在太好打听了,随便问谁,都很愿意跟你说上几段。
那些离谱的神仙下凡,挥汗成雨之类的传说暂且不提,就算是爱民如子、同吃同睡,使者们也没怎么相信。
这种口号谁不会喊?不说别人,就是他们自己背后的人,不也都有类似的传闻?
但现在看来,居然是真的!
明月霜不光吃,还热情地给大家介绍,这两盘菜,就是她们方县如今最知名的特产萝卜和白菜了,使者们一定要尝尝,喜欢的话可以带一些回去。要是各方势力有需要,想采购,方县也很欢迎。
使者们听得嘴角抽搐,但盛情难却,也只好拿起筷子尝了两口。
味道居然真的不错,虽然没有用油,但是蔬菜清甜脆爽,并不难吃。难怪听说当初她们就是去巴城卖菜的,而且有宋之睿的夫人作保,这生意现在还做着呢。
吃完了饭,明月霜再说要送一点礼物的时候,就没人拒绝了。
唯有乔珩的使者有点尴尬。
他本来是来申斥的,按理说应该一见面就指着明月霜的鼻子,把乔珩说过的那些话都骂一遍,但是当时身边还有人,这一迟疑,就把机会错过去了,而这一错过,似乎就再也找不到开口的时机了。
好在明月霜也没有让他为难太久,很快就当着所有人的面,解释起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总之,在明月霜的口中,她简直是个到处受欺负的小可怜,实在没办法,才和流民们抱团取暖,谁知道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各种意外,她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其中,一直都战战兢兢,生怕得罪了什么招惹不起的人,好在如今看来,大佬们都很和气,没人想跟她一般见识,她实在是感恩涕零,无以为报。
虽然使者们听的时候,都是一脑门的问号,恨不得将巴城的战报拍到她脸上,但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明月霜这姿态确实摆得够低的,他们身后的人一定会满意。
识时务,看得清自己的身份,这是所有使者在心里给她的评价。
就连明月霜拒绝前往白城,他们也觉得理所当然了。
毕竟那里对现在的明月霜来说,确实可以称得上是危机四伏,去了谁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想去,但怎么把拒绝说得合情合理,又是另一回事,明月霜的示弱,至少目前效果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