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葳蕤走回出版社时, 心里的那块火炭,已经又重新被掩埋在了冰山下,看不出痕迹了。
就连魏锦也没从她身上看出异样, 只是觉得情绪有些低沉,但颜家的事, 在世家的圈子里实在不算是什么秘密, 颜葳蕤回去一趟,心情不好是很正常的。问了几句,被颜葳蕤敷衍过去了。
不想一个人待着, 她就去了古籍研究所那边。
一进门, 就看到其他人都在忙碌, 臧芳却在给宫女们上课。
虽然后宫之中, 多少需要有一些识文断字的女官,帮助后妃管理各种事务,记录和整理文书,但宫女大部分是不识字的。
有时候,这甚至是一种刻意控制的结果。因为宫中隐秘颇多,如果被人用文字记录下来,就可能会被传递出去。宫女不识字, 再严格限制她们的行动范围,就不用担心她们私下里传递消息。
这也是很多宫女想谋求其他出路的原因:她们人数太多,古籍研究所用不了那么多人,而且这份工作的门槛也相对较高, 并非每个人都能胜任。
尽管如此,臧芳在为她们寻找出路的同时,也没有放弃为她们启蒙。
在红巾军这里,会读写和计算, 就是可以有更多的选择。xizu.org 柚子小说网
颜葳蕤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发现她讲的都是一些日常生活中能用到的知识。女孩的声音清脆响亮,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那些对她来说应该很简单的内容,确保每一个人都听懂了、学会了。
听着听着,她心底的焦躁似乎也被安抚了一些。
颜葳蕤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放空心神,感觉自己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讲完了课,臧芳留了作业,是抄写今天的生字和一道数学应用题。
等学生们抄完题目,拎着凳子各自散去,她才走到颜葳蕤旁边,同样坐了下来,用一种很随意的语气说,“你有心事。”
那一点来之不易的放松与安宁立刻从颜葳蕤身上消失了。她坐直了一些,身体微微绷紧,脸上也露出了警惕的神色,转过头来看着臧芳,没有说话。
臧芳也看着她,“你照过镜子吗?你的心事,都写在脸上了。”
颜葳蕤抿了抿唇,不信自己掩饰的功夫竟然这样差。
“不是你没有藏好,是因为以前的我,就跟现在的你一模一样。”臧芳笑了一下,“所以我一看你,就知道了。”
颜葳蕤一愣,然后才想起,臧芳的身世似乎也颇为复杂。
在红巾军的地盘上,石彤开城门投降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反而是很多人都津津乐道的事。但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女儿臧芳,很早就到了红巾军中。颜葳蕤还是因为在方县时与她共事过,才知道此事。
她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些。
臧芳见状,又说,“很多事,对当事人来说是无法挣脱的困境,但其实跳出来看,会发现并非无解,甚至可能不止一种解。在这种时候,借助外力并不丢人,或者说……能借到的外力,本来就是你的筹码之一。”
也许是因为有过相同的处境,臧芳说出的话格外有说服力,颜葳蕤无法自控地被这句话所打动。
没错,即使再难,总要试一下。身为红巾军的人,本来就是她的优势之一,外人也绝不会将二者撕掳开来看,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求助?
“我……”她双手交握在一起,紧张地捏着手指,在脑子里斟酌措辞,最终选择了一个比较委婉的开头,“之前你说过,人只要愿意努力,就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
“是啊。”臧芳笑了,“至少在红巾军这里,是这样的。每个人的努力都不会被辜负,哪怕只比以前的自己强一点点,也会看到更多的可能。”
颜葳蕤咬了一下唇,轻声道,“可是,如果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变强呢?”
“嗯?”臧芳有些意外,但很快摇头道,“不可能的。人的强大,或是在于体魄,或是在于精神,只要有心上进,怎么可能一点变化都没有呢?”
倒是这句话让颜葳蕤怔了一下。
精神上的强大……如果真的有这种东西,那么从一出生就被病痛折磨着,却从来不在旁人面前露出半点脆弱,总是微笑、总是显得从容宁定、总是能作为姐姐安慰自己这个妹妹的颜繁,应该确实是强大的。
但不知为何,这个认知让颜葳蕤更加难过了,心口像是堵了一块棉花,被水浸得沉甸甸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天妒英才这四个字,原来是这样叫人不甘。
她的眼圈不知不觉地红了。
颜葳蕤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但臧芳看见了。她抿了一下唇,低头想了想,才又说,“就算不能强大,也没关系。”
“咦?”颜葳蕤吃惊。
臧芳说,“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是,似乎确实有你说的那种情况存在。我们红巾军的存在,就是为了建立一个那样的人也能够安稳地生活,不会被人欺负,也不用被逼迫着变强的世界。”
“这或许就是主公说的——自由。”
所以红巾军的自由,并不是无法无天、肆无忌惮,而是在规则内的有限度的自由。它支持强者靠自己的努力出头,但也保护弱者不必因平庸而受挫。
颜葳蕤呆呆地看着她。
虽然在红巾军生活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在今天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些。
臧芳则不同,她是李国言的学生,而李国言又是明月霜选定的,负责红巾军内部思想工作的人。即使臧芳来了洛州,还是会定期与老师通信,并且经常在对方的引导下,思考这些形而上的问题。
一边学习,一边在生活中实践运用。
这让她意识到,这些看起来似乎并不能满足温饱的东西,其实重要性并不比衣食小。
有时候,思想的出路,其实也是现实的出路。就像此刻,颜葳蕤的眼睛也因为臧芳这一番话而点亮了。
颜葳蕤的想法,原本是跟颜繁差不多的,觉得红巾军固然可以做到,但是自己却付不起足够的代价,让红巾军为颜繁出头。所以,她只一心一意地打算自己去做这件事。
但现在她终于明白,红巾军的帮助,就是很纯粹的帮助,并不是为了让对方加入红巾军,去创造更多的价值——虽然每一个被拉扯出来的人,都无一例外会选择加入其中,再去帮助其他人。
她们只是……只是在黑夜之中点亮了一处篝火,那光亮和温暖惠及了一些人,于是每个人都愿意再尽己所能地拾来一根柴,保持这篝火不熄,以照亮更多的人。
那些在心头反复纠结,以为永远也说不出口的话,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臧姑娘,求你帮我,救救十一娘。”
“十一娘?”
“她是我的姐姐。”颜葳蕤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我们颜家的名声……”
这一切,都要从她们的爹颜宗翰说起。
作为颜家嫡支的儿子,颜宗翰个人的才能、品行等方面,都远不能跟自己的弟兄们比。他只有一样比家里所有人都强,那就是会生女儿。
他有十二个女儿,个个都生得如花似玉,颜家又是出了名的会教导女儿,她们的才华风度也同样出众,见过的人没有不称赞的。
这样的人家,求亲者自然踏破了门槛。
按理说,这应该算是好事。奈何颜宗翰自己没有什么出息,就总是寄望于把女儿嫁个好人家,好提升自己这个岳父的地位。所以他所看中的,从来不是年貌、品性之类,只看求亲者的权势地位。
最讽刺的是,他确实用这种办法,间接地提升了自己在颜家的地位。
他的女婿之中,有世家嫡子,有皇室宗亲,有权贵侯爵,也有起于寒微的草根,甚至还有一个女儿被他送到了那位被雁孤云吓得逃出洛京的皇帝温瑾的后宫里。
有这么多位高权重的女婿,颜宗翰自然不再是无人在意的小透明,走到哪里都有人捧着奉承。
这让他越发得意,坚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然而,十二个女儿,已经出嫁的十个,婚姻都很不幸,不是和离就是休弃,再不然就是直接被后宅磋磨死了。以至于颜繁和颜葳蕤明明有十个姐姐,竟没有一个活到今天。
最可怕的是,即使如此,颜宗翰为了自己的“体面”,依旧待那些直接或间接害死了女儿的凶手十分亲切,至今仍然视他们为自己的“贤婿”,待他们比待女儿更加亲热,自然就更不会有为女儿讨回公道这种事了。
颜家人呢?或许也有人是看不上这种行径的,可是十桩婚姻,颜家得到的好处也是实打实的。连亲生父亲都不在意,又有谁会站出来替她们出头?
况且那些姻亲都是有权有势的人家,颜家也绝不愿意与他们撕破脸,反倒趁着对方理亏,又得了不少好处。
这样的事,外面自然也又议论的,虽然有人对颜宗翰不齿,但在大多数人看来,这不过是小节,甚至还有人羡慕他挑女婿的眼光呢!
至于后宅女子的生死存亡,嘴里总挂着天下大事的人,又有几个会去在意呢?
其实如果认真算一算,会发现,即便是物资丰裕、条件非常好的世家,后宅之中的死亡率也一直居高不下。世家男子之中,续娶的比比皆是。颜家的事,也不过是因为这十二个女儿都很出众,其中颇有几个声名远扬的,才特别为人所注意。
大概只有身处相同境遇的女人们,才能够体会到那种冰冷与寒意。
但是她们没有选择,女人都是如此,自古就是如此,于是她们也劝说着自己: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就是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至于隐藏在这一切之下的巨大恐怖,连她们自己都习以为常了。
如果没有红巾军,颜葳蕤即便再不甘心,也只能屈从于命运。作为身体健康的女儿,她的出嫁优先级其实是在姐姐颜繁之前的。她当初之所以冒险逃出家门,就是因为得知父亲已经在物色新的女婿人选。
所以其实……就算颜繁不说,颜葳蕤也能猜到,姐姐是代自己受过。
好在红巾军来了,她们将一个又一个的女人,从绝境之中拉扯出来,让她们得以有机会伸出手,去把握自己的命运。
“只要某个女性愿意求助,红巾军就一定会伸出援手”,这是一句从来没有在外面流传过,但红巾军内几乎每个人都视作共识的话。
颜葳蕤以前没想过让颜繁离开颜家,是因为她的身体必须要精心呵护保养,衣食住行都有着极高的标准。离开了家族的供养,外面很难为她提供那样的条件。
况且因为她身体不好,婚事也一直耽搁着,颜葳蕤本以为,颜宗翰不会让她去联姻的,没想到……
那么,让颜繁离开颜家,至少逃脱作为一枚棋子的命运。哪怕离开那里她很快就会死去,至少也品尝过了自由的味道,看过外面的世界。
因为要请人帮忙,颜葳蕤将所有能想到的情况都说了一遍。
说到后来,自己心里也觉得好险,如果她没有回来,即使跟家里有书信来往,恐怕也不会有人把这件事告诉她,或许要等事情成了定局,她才会得到消息,那时候就什么都晚了。
“……大概就是这样。”最后她说,“我只想把姐姐从家里带出来,应该怎么做?”
臧芳微微皱着眉,但是情绪还算平静,并没有发出“世上怎么会有这种父亲”之类毫无意义的愤慨,这个世道的烂,她已经看得太多了。
“如果只是想把你姐姐从家里带出来,那很简单。”听到颜葳蕤的问题,她说,“我们现在驾一辆车,带上几个女兵,进去抢了人就走,颜家想必也不会为此打上门来。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既然连你都知道了,那就必定不会是刚刚起了个念头,而是已经在走流程了。”
颜葳蕤脸色沉了下来,低头道,“是。如果只是把十一娘带走,那……颜家总还要送一个女儿去云州的。”
如果已经跟云州那边谈好,就不是颜宗翰想不想的问题了,颜家承担不起反悔的代价。
“你明白就好。”臧芳站起身道,“所以这件事,能办,但不能像你说的那样办。”
“什么意思?”
“你要先弄清楚他们打算什么时候把你姐姐送走。这样,我们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才好确定要大办还是小办。”
“大办小办?”颜葳蕤迷茫了。
臧芳笑了起来,“决定怎么做之前,我先卖个关子吧。免得说出来了,却没做到,那多不好意思。”
“做什么?”明红日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颜葳蕤吓了一跳,臧芳倒是很淡定,笑着转过头说,“放心,这事少不了你的一份。”
她拍拍颜葳蕤的肩膀,让她将事情再给明红日讲一遍,自己转身往门外走。明红日连忙问,“你去哪儿?”
“去找个帮手。”臧芳摆摆手,快步走了。
……
颜葳蕤在前面带路,但总忍不住回头去看跟在后面的人。
听到臧芳说她去请帮手的时候,颜葳蕤是想过,她肯定是要向那些职权更大的人求助,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直接将这位请了过来!
以至于直到现在,都快走到颜家了,她还有点没回过神来。
这么明显的动作,窦娥当然是看见了。不过她没有说什么,只当没发现,免得让这个小姑娘更紧张。
颜葳蕤精神恍惚,中途还差点走错了路,这才勉力振作起来,把人领进了门。她之前特意回来过一次,也带了人来,说是要把一些以前的东西搬走,所以门房看到她身后的窦娥和另一个女兵,也不奇怪。
臧芳和明红日也想来的,被窦娥拒绝了——再怎么成熟懂事,她们看起来就是身量未长成的小女孩,不管是搬东西还是去跟颜繁谈话,都不合适。
进了颜繁的院子,窦娥让女兵守在门口,免得有人过来,自己和颜葳蕤进了屋。
颜繁之前已经从颜葳蕤那里听说她向红巾军的事,也知道她今天会带人过来,所以特意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裳,正在房间里沏茶等候。两人进屋时,一壶茶刚好沏到第三道。
袅袅茶香中,她肃容起身,向窦娥行礼,“劳累您为小女的事费心了。”
“不必客气,其实我今天之所以过来跟你面谈,是因为我们也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窦娥说,“不过你放心,无论答应与否,之前对令妹的承诺,都不会收回。”
颜葳蕤闻言,有些紧张地看向窦娥。
之前窦娥只说了要见颜繁一面,没说为什么,她也不方便问,此刻听到这话,不免担忧起来。
颜繁倒是一点都不意外,不如说,这才是她熟悉的节奏,而且她对此也早有预感,如果只是想帮她离开颜家,根本不需要窦娥这样身份的人出面。因此她态度坦然地重新落座,还催促她们品茶,似乎一点都不着急。
等一杯茶喝完了,她才问,“不知小女有什么地方能为窦司长效劳?”
“见到颜姑娘之前,我始终有些迟疑,不知是否要这样做,见过你之后,倒是没什么可担忧的了。”窦娥没有直接提要求,而是说,“若只是从颜家带走颜姑娘,会有另一个姑娘被送去填这个坑。想要彻底绝了后患,就必须要连颜家一起解决。但没有颜家的姑娘,也总有别家的姑娘会被送去云州,走上这样的命运。”
“颜姑娘觉得,这个问题,又要如何以绝后患?”
颜繁的眼睛亮得惊人,“窦司长的意思是,红巾军要把这件事管到底吗?”
“可以这样说。”窦娥点头。
颜繁的脸因为激动而涨红,她开口想要说话,但冲口而出的,却是一连串的咳嗽声。
颜葳蕤连忙扑过去替她拍背。
好半晌,颜繁才平复下来,她抬起头看向窦娥时,眼底溢出了一点生理性的泪,脸上的表情确实坚定而决绝的,“若能以此残躯,救天下姐妹于水火之中,颜繁……此生不枉矣。您说,要我做什么?”
“身体问题,你不用担心。”窦娥说,“我已经给谈司长写了信,请她过来看看你,人过两日就能到。所以你想的‘做完这件事就死,死了一了百了’的情况,或许并不会出现——这样,你还愿意答应吗?”
这二者的区别,颜繁当然明白。
窦娥虽然还没有明说要她做什么,但颜繁已经猜到了,红巾军想要她做一把刀,对付的当然不止是颜家,或许还包括所有的世家。这是会动摇社会结构体系的大事,影响的不只是一人两人,一家两家,而是整个天下——虽然目前应该只会在红巾军的领地内推行。
身为女性对抗作为掌控者的男性,身为女儿对抗作为掌控者的父亲,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大逆不道。这件事无论成败,作为导火索的颜繁,都必将进入天下人的视野之中,被人指点议论。
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些人会怎么骂自己。
但颜繁本来就要死了嘛,人死万事皆空,别人怎么骂,与她自然是毫不相干了。
所以她能豁得出去。
然而窦娥告诉她:你说不定还能活很久,所以这个决定要慎重。
这句话甚至比红巾军愿意对她伸出援手更令颜繁动容,因为能够替她设想到这个地步的,永远都只会是处在相同处境的人。
所以颜繁也笑了,“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更要去做这件事了。这种‘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机会,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她平日里总是惨白的面容染上了绯红,看起来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再看不出半点病态,“说不定,千年以降,连我的尸骨都腐化了,却还有人记得颜繁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