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红巾军的女兵终于上门了。
来人规规矩矩地送上了一张传票,说是有人出首状告颜宗翰, 请他过去配合调查。话说得很客气,并不像是对待犯人的样子。
颜宗翰本就是个给他三分颜色,他就敢开起染坊来的人,见红巾军并没有来硬的,顿时心下大定,认为被李老说中了,红巾军固然想借此机会出头, 对付世家,却也并非全然没有顾忌。
毕竟她们现在也不是窝在西州那样的小地方, 万事都没人知道了。
洛州这块地方, 毕竟是大黎王脉所在,天下人都看着呢, 她们想要服众、想要收拢人心,终归还是要守一下天下人的规矩, 哪能还是从前那个草台班子,凡事肆意妄为?
既然不怕了,他也就找回了自己身为世家之主的气派,装模作样的说了一番场面话, 这才叫人备车,跟着进了宫。
秦霸当初点火焚宫时,是从宫门往里烧的, 所以前面百官办公所用的那些殿阁,火势最为严重,很多都已经烧成废墟,如今又被红巾军重建起来, 从西州派来的行政部副部长上官婉儿和民政司长孟丽君,如今就暂时在这里办公。
原本洛京有自己的府衙,但是因为如今洛州诸事也是上官婉儿和孟丽君在代管,所以府衙的属官也都在此地办公。xizu.org 柚子小说网
再加上驻守在城中的军事部大小将领,这里显得热闹极了,身穿红巾军式样军装的女人们排成队列进进出出,叫站在宫门口等候通报的颜宗翰看得精神恍惚,有种错乱之感。
曾几何时,这座宫城也是如此热闹的。除了男人都换成了女人之外,与现下竟是没什么分别!
这让颜宗翰有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从这一幕之中,他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红巾军的衙门里,根本没有世家子弟的容身之地。
对这件事,他们其实一直抱着一种相对乐观的态度,认为不管最终谁能上位,或许会杀一些人立威,但是想要治理天下,想要理顺那些乱成一团的线,终究都离不开他们这些世家。
这是千百年来的承续,为他们带来的底气。
就连秦霸那样杀人如麻的,自己的后院里,不还是想聘世家出身的女人吗?
但红巾军偏偏就不用,明明是一群草莽之中出身的女人,没有任何底蕴可言,但就是不知道从哪里找来那么多可用之人,竟是在撇开他们的情况下,将所有的事情都梳理得井井有条。
等着看笑话的计划落了空,世家如何能接受?
所以,就算没有颜繁这件事,他们迟早也是要闹一场的。之所以一直没有行动,还是因为没有摸准红巾军的脉,再加上内部人心不齐,都想自家出头做老大,迟迟没能达成共识。
如今正好借此机会,叫这些女人知晓世家的厉害!
怀着这个念头,颜宗翰跟在传令的女兵身后,走进了负责审理此案的洛京城衙门——在红巾军这边,叫做洛京市政府。
颜宗翰本来有心观摩一下红巾军的衙门,谁知走进大堂,一眼就看到了独自一个坐在原告席上,看起来十分醒目的颜繁。尤其是在清一色的利落军装之中,只有她一人穿了一身繁复到有些累赘的长裙——那是颜家为她出嫁准备的礼服,因为是妾,用了水红色。
见到了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颜宗翰哪里还能忍得住,当即就竖起眼睛,横眉冷目地喝道,“逆女!”
说着就想冲上前去,给她一个耳光。
然而颜繁都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堂上已经有人用力敲了一下惊堂木,同样喝道,“肃静!”
颜宗翰心头一跳,迈出去的脚步微微一顿,两个女兵从后面走上前来,挟制住了他的两条胳膊,几乎是提着他来到了被告席上,将他塞进去。
这样粗鲁的对待,简直是斯文扫地,气得颜宗翰额头青筋直跳。然而他看看左右侍立的十几名女兵,终究还是识时务地选择了闭嘴,没有再大喊大叫。
惊堂木又是一敲,还是那道严厉的女声,“原告被告均已到齐,庭审开始。”
颜宗翰这才抬起头来,终于看清了坐在上面的人。
原来上头竟不止一个人,而是并排坐着两个女人,但明显以左边之人为首。
此人身量单薄瘦小,莫说是跟红巾军那些训得五大三粗的女兵比,就是原告席上病恹恹的颜繁,看起来也比她高大许多。但她端坐在那里,眉宇间便自有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淡漠,扫过来的眼神更像是淬过冰,叫颜宗翰脊背生寒,有种无处遁形之感。
右边那人看着就要和善得多,面上一直含着笑意,眉心一抹艳丽的梅花,让她怎么都严厉不起来。
但颜宗翰却半点都不敢轻视她。眉心妆这个标记太有特色,颜宗翰几乎是立刻就认出来了,她应该就是红巾军的行政部副部长上官婉儿——即使是在红巾军中,也是地位仅次于明月霜的四人之一。
能让她陪坐,左边那人又是什么身份?
自然没有人会回答颜宗翰这个问题,而他的心思很快也不在这上面了,因为颜繁开始了她的原告陈述。
这诉状也不知道是谁写的,一字字一句句都仿佛是扎在颜宗翰心上的刺,挑动着他的神经,让他一刻都忍不了,完全不想听下去,当即大声反驳。
然后又得到了一句严厉的“肃静”,并且警告他若是在咆哮公堂,就要受罚了。
颜宗翰一股气噎在胸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难受至极。
偏偏人在屋檐下,除了低头别无办法,着实憋屈。他只能在脑子里反复回忆昨日众人一起商量出来的几条反驳的点,争取等到被告陈述的时候慷慨陈词,一定要让其他人无话可说。
好在颜繁的陈述简短而有力,总共就两点:第一点是红巾军不允许纳妾,颜家却顶风作案,将女儿许给人做妾,第二点则是红巾军崇尚自由,她身为当事人并不愿意接受这桩婚事,希望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处理。
很快她说完,就轮到颜宗翰了。
颜宗翰本来想得好好的,要条理分明地反驳对方,就像昨天商量的那样。
然而颜繁的话说得实在太气人,又太放肆,他听得火冒三丈,彻底忘记了脑子里的那些条理,一等到窦娥开口说“被告陈述”,就立刻跳了起来,“你这个逆女!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你爹,你的婚事就都由得我做主,你不愿意有什么用?”
他说完,就瞪着眼睛看颜繁。
颜繁却是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也没有开口反驳。
气得颜宗翰又骂了一句逆女,“怎么,你没话可说了?”
“现在是被告陈述。”开口的是台上的上官婉儿,他笑着问,“被告,你确定自己陈述结束,要进入辩论环节吗?”
颜宗翰总觉得哪里有问题,但这种吵架的时候自己暴跳如雷而对面云淡风轻,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连一句回应都没有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于是他咬着牙道,“对,你叫她说!”
上官婉儿便看向窦娥。窦娥也顺从地敲了一下惊堂木,宣布进入辩论环节。
颜宗翰立刻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自古以来?”颜繁的语气还是很平和,“三代之后,周公制礼,才有了这些繁文缛节,三代之前是什么样子,谁又知晓?何况就算是圣人也说过:‘《诗》三百篇,曰思无邪。’可《诗经》之中,不也有许多如今被视为淫奔野-合的词句?可见这自古以来,也有限得很。”
颜宗翰这才发现自己乱了分寸,连忙厉声反驳,“你也说了周公制礼,自那之后,历朝历代治国皆以‘礼’,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礼之所在,如何能违背!”
“历朝历代?”颜繁立刻抓住了他话中的字眼,“我读史书时,却觉得每朝每代的礼,多少都有些不同之处。”
她洋洋洒洒地列举了一系列史书中的实例,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最后才总结说,“世事没有不变的,礼法自然也要随时而变,一味因循守旧,并不可取,又哪有什么是绝对不可违背的?既然红巾军定了这样的规矩,治下也因此太平安宁,我们又生活在这里,自然应当遵守,难道父亲还想守前朝的礼不成?”
以颜宗翰的才学,光是要听懂她讲的是哪本书里讲的哪一朝的事,就费劲了所有脑细胞,哪里还能想到要如何反驳?
尤其是最后这句质问,更是挑明了颜宗翰已经她背后那些世家的心思,叫他有种十分不妙的感觉,连忙道,“你不要胡说八道,随意影射!”
他们当然是怀念世家地位超然的大黎的,对红巾军也确实有着诸多的不满,但这种话自己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他疯了才会当着红巾军高官的面说出来。
只是这样一来,这“自古以来”,就站不住脚了。
颜宗翰没想到,昨天被所有人公推最有力的一点,竟然就这样被颜繁反驳了。
其实这道理,他们也不是不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连人都是新的了,别的自然也都要变一变,非如此,哪里能凸显出本朝与前朝的不同呢?这一切,都是所有读书人心照不宣的。
只不过以前,无论再怎么变,终究还是在某个大的框架之中,也是对他们有利的,所以他们便极力鼓吹。
但如今,红巾军却是彻底抛开了他们的那一套,另起炉灶,制定了一套真正全新的规矩。
即使如此,生活在红巾军治下的人,包括世家在内,还不是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既然别的规矩能遵守,这一条自然也不会例外。
所以被世家寄予厚望的这一条反驳,反而没什么用。
——是不合你们的自古以来,但红巾军的规矩就是这样,你有什么意见?
在红巾军的地盘上,颜宗翰还能有什么意见?
好在他们昨日那么多人一起商议,想出来的不止这么一条。经过短暂的失利之后,颜宗翰也终于冷静了一些,意识到这个时候对颜繁摆父亲的架子,一味地暴怒,并没有任何用处。
这逆女既然都敢将亲生父亲告上官府了,又怎么还会顾忌这些?
他当即提出了另一条论点,“好,就算红巾军的规矩如此,那也只有红巾军治下的人要遵守,别处的人,自然要守别处的规矩,这一点,你总不能否认了吧?”
这话说出口时,他心里甚至是有点快意的。凭红巾军再怎么蛮横,也只能在自己的地盘上,这天下,终究也不是红巾军一手遮天了。
颜繁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毕竟她们事先也模拟过对方可能会有的说辞。
她还是很平静地点头,“的确如此。”
“承认就好。”颜宗翰冷哼一声,“我给你挑的婆家在云州,那里如今已经是燕国的治下,守的是大燕的规矩,红巾军如何,与他们自然无干。俗话说,出嫁从夫,你要守的,自然也是婆家的规矩。”
“出嫁从夫,那也是出嫁之后的事了。”颜繁淡淡地道,“若是红巾军来的时候,我人已经在云州,自然没有这么多波折了。可我是红巾军登记在册的人口,名册上写的也是未婚。如今婚事未成,自然以红巾军的规矩为先。”
上官婉儿在上面笑着补充了一句,“我们红巾军可没有出嫁从夫的规矩。”
何止没有出嫁从夫的规矩,这里竟是以女子为尊的,连登记的户主都是女人!颜宗翰愤愤地想。
又听上官婉儿说,“就算出嫁女,只要愿意回到红巾军的地盘上生活,这事也归我们管。莫说你还是在红巾军的地盘上,就算是到了云州,红巾军也不会袖手旁观。”
这却是在回答颜繁那句“人在云州便没那么多波折”。
虽然只是假设,仍旧让她心下一暖。
即使是她出生成长、将她培养出来的颜家,也没有让颜繁产生过这样的安全感和归属感。恰恰相反,颜家常常让她觉得压抑、窒息。
从前,一旦心里冒出这种念头,颜繁总克制不住地自省,怀疑自己是否天生凉薄、忘恩负义,否则怎么会觉得自己的家,像一个冷冰冰的囚牢,将她们关在其中,待价而沽?
但以后不会了。
她已经体会到了一个真正可靠而强大的后盾是什么样子。
何况颜繁内心深处其实非常清楚,颜家也并非没有这般可靠而强大的模样,只不过……能享受到的都是男丁,与女儿无关。
我是红巾军的人,这句话的分量,颜繁终于明白了。
颜宗翰下意识地觉得上官婉儿说的是大话,但想想红巾军的行事风格,又觉得这是她们做得出来的事。
红巾军好像根本不明白独善其身的道理,不管发生在哪里,只要叫她们知道了,尤其还跟女人有关,那势必就会管到底。
可恨的是她们往往也能取得成功。
明明她们并不怎么给当地的势力面子,其他势力倒要反过来给她们面子,等闲不会跟红巾军的女兵作对。
毕竟大家都知道,这群小心眼的女人是真的会因为一件小事追究到底的,没有谁想因为这样的小事就与红巾军为敌。
这其实是一件很矛盾的事:明明红巾军就是因为一件小事而与他们为敌,但身为利益受损的一方,反而不能计较,倒是要更加忌惮红巾军,轻易不招惹她们。
颜宗翰也不例外,当上官婉儿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意味着,即便他真的能突破封锁,把颜繁送进秦霸的后宫,红巾军说不定也敢去抢人。到时候,秦霸被迫与红巾军敌对,难道会放过他这个惹来麻烦的“岳父”?
虽然早就知道,既然红巾军要出手管这件事,这桩婚事就必然会黄了,但想到这一点,还是叫颜宗翰心如刀绞。
他千挑万选出这么一个女婿人选,难道很容易么?
何况挑选出来了不算,还得对方也有结亲的意思,两边又能搭得上线,这其中所耗费的钱财和力气,现在都白费了!
诚然,如果能瞒住红巾军的眼线,颜家还是可以悄悄再送另一个女儿过去,但那跟他颜宗翰有什么关系?
况且红巾军又哪里是那么好隐瞒的,今日之后,这样的事恐怕都会被重点盯着了。
颜宗翰一口气憋得实在是难受,只能破罐子破摔地抬出了最后一点,“不管怎么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不同意这门婚事,可以告诉爹,咱们再商量,这般闹上公堂,你知道外头会怎么传吗?于你自己,又有什么好处?你便是不想你自己,难道也不想想你的婶娘还有妹妹们?”
这话本来是要打感情牌,叫颜繁想起家里的好处,软化她——毕竟是个女孩,能有多大的气性?
可惜一番话被他堵着气说出来,硬邦邦的,倒像是在威胁人。
所以他立刻又吃了窦娥一个警告,“被告这话有威胁原告之意,慎言。”
颜宗翰更憋屈了。就算是威胁又怎么样,他可是颜繁的亲爹!本来是打死她都没人能挑理的!
然而这里是红巾军,一句“红巾军没有这样的规矩”,就把他堵回来了。
才这么想着,就听见颜繁说,“若只是普通的家务事,自然清关难断。可是国法大于家务,女儿岂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犯法?至于和你商量……这件事,父亲您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我的意思,这您之前不也说得很明白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竟是用颜宗翰自己的话,来堵了他的嘴。
颜宗翰瞪着眼睛,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忽然意识到,昨天他们挑出来的这些条款,根本就不可能有用。
红巾军是爱讲道理,但谁说红巾军一定要跟他们讲道理?
但是,正好,不讲道理其实才是颜宗翰最擅长的。
怒极攻心,他脑子转得也比平时快了,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了一句能够让颜繁变脸,再也维持不住那幅平静表情的话,“好,这一次算是我这个当爹的做错了。你跟着爹回家,下次爹一定好好替你挑选,保证选一户好人家,就按你的意思,做正妻。这总行了吧?”
颜繁微微变色,完全没想到他竟然会顺着她的话说,做出认错的态度来。
这话听起来似乎没什么毛病,但在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之后,颜宗翰又怎么可能让她好过?若当真就此结案,只怕他会故意挑一户面上没什么问题的人家,暗地里叫她吃尽苦头,好让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的反应很快,立刻道,“父亲忘了我诉状中的第二条吗?红巾军崇尚自由,我的婚事,我也想要自己做主。”
颜宗翰一愣,然后才意识到,颜繁那句很含蓄的“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处理”,竟然还可以这样解读!
“逆女!”颜宗翰彻底忘记了咆哮公堂的惩罚,努不可遏地骂道,“你怎么能说出这种恬不知耻的话来?哪个正经的女儿家会对自己的婚事指手画脚!你这样说,有没有想过后果!”
“就是想过了后果才说。”颜繁已经重新冷静下来,“这句话,我不止是为我自己说,也是为天底下千千万万的未婚姑娘说的!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却说那根本就是‘盲婚哑嫁’!”
“一个连见都没见过,不知道对方容貌、品行和才学的人,却是要跟我一起生活一辈子的人,这难道不可怕吗?这样的日子,又怎么可能过得好?”
“怎么就不能了?”颜宗翰厉声道,“几千年来都是如此,所有人都是如此,别人的日子不也都过得好好的吗,怎么就你不能过?”
“别人的日子好好的?”一句无心之言,却正好刺中了颜繁的心病,她咬着牙,再也维持不了平静,第一次用仇恨的眼神看着颜宗翰,“你所说的好好的,指的是我那十个受不了夫家的磋磨,已经永赴黄泉的姐姐吗?”
颜宗翰面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