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历七年, 七月十三日。
烈日烘烤着大地,晒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由眯着的眼缝里望出去, 会觉得前面的景象仿佛也被阳光晒化了,微微扭曲着。
窦娥忽然有点怀念自己从前的那个技能了。
在这种天气里, 下一场小范围的雪, 光是想想就叫人浑身清凉。
她想到这里,笑了起来, 回头对跟在身后的众人道,“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到了那里,请你们吃冰饮。”
“您别唬我们。”下属对这个许诺半点不感冒, “这里是西北, 前面是边境, 都说是苦寒之地,哪里会存下这许多的冰?”
窦娥说,“放心, 我说能吃,就能吃。”
下属们顿时惊疑起来,看着她, 待要相信,又不敢相信,待要不信,但窦娥也不是那种说大话空许诺的人。
好在距离城市确实已经很近, 没等她们纠结出个所以然来,就已经到了。
做完入城登记,来到安排好的住处, 还没等喘一口气,负责接管本地事务的将军明一洋和官员明其芳,就匆匆赶了过来。
窦娥听到通报,不免有些惊疑。
红巾军没有迎送的风气,她们肯定不是来问候她的。果然见了面,两人脸上都带着一点愁色,寒暄过后,也不绕弯子,就直接开了口,“窦司长,我们其实是来求助的。”
“出了什么事?”窦娥惊问。xizu.org 柚子小说网
“唉……”两人张开嘴,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明其芳才说,“是那些凉州军的安置问题。”
窦娥挑眉,“他们有什么不满意?”
“若是这样,那倒简单了。”明一洋苦笑道,“就是因为他们没有任何不满意,凡事都愿意配合。”
“这算什么问题?”窦娥有些不解。
“那是因为窦司长你没有见过他们的样子。”两人叹息了一番,才将详情细细道来。
她们在来的路上,也曾有过许多的担心。但到了这里才发现,这里跟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边境苦寒之类,自不必说,但真正让红巾军众人动容的是,尽管外面已经是一片乱象,这里却仍旧井井有条、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因为已经到了秋收时节,城中所有守军都在枕戈待旦、厉兵秣马、日夜巡逻,防备着随时可能南下打草谷的草原异族。
就连红巾军接替他们的防务,也是分成小队,一队一队把人换下来的。其中大部分的人马都被撒到了城外,为了寻找他们的踪迹,红巾军费了不少事,还险些出现冲突。
被换下来的人也没有回城,而是继续留在城外巡逻。
据他们说,那些草原人跟凉州军斗智斗勇这么多年,也变得越来越奸猾,往往都是仗着对地形的了解,绕过凉州军设置的坞堡,悄悄潜伏过来。他们的目标通常也不是府县大城,而是村落和乡镇,看准了之后抢一把就跑。
因为骑兵来去如风,等守军得到消息时,人早就已经远遁草原了。
所以守军也只能用这种笨办法,到了秋收时节就把人马尽可能多地撒出去,等探到了踪迹,再集中兵力去剿灭。
但草原广袤,人力有限,难免还是会有漏网之鱼。红巾军替换了他们原本防卫的位置,他们就可以去补别的缺口,守到今年的秋收结束再回来。
“我原以为,他们是不知道外面的事。可是询问之后却得知,他们这里定期也有人送来报纸,而且在投降之后,赵元睿也已经命人传令,要求各地守军配合红巾军接管当地政务和防务。”明其芳说到这里,十分唏嘘。
红巾军的军队能做到这样,她不会吃惊,但凉州军也能如此,就让她颇受震动了。
她是文职,对军队的了解都是通过报纸和文件上面的记载。因为红巾军对外的战绩太过可怕,她一直以为,各藩镇的军队都是一触即溃的那种,没想到凉州军会是这样的。
明知道后面已经打起来了,明知道大凉已经没了,凉州军的建制也会取消,将士们却还是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要没有任何懈怠和退缩。
拥有这样的信念,难怪凉州军的战力在大黎各藩镇之中,也是首屈一指。
这让她们不免对这支守军产生了深切的同情。
但不管是他们要求的继续留守,还是将来为他们争取更好的安置条件,都不是这两人可以做主的,不由十分为难。所以得知窦娥要来,她们便想着向她求助。
窦娥如今虽然兼了不少职务,但编制还挂在军事部下面,所以能看到不少军报。
并不是每一支凉州军,都有这样的意志与训练。所以她想了想,还是同意了,“既然他们有这样的心,那就让他们也加入防务吧,但不能让他们单独行动。”
这无关信任,而是既然接管了本地的防务,就要对自己的防区负责任,将所有的情况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明白!”明一洋立刻站起身,向窦娥敬礼,“我替他们谢谢您了。”
“不必谢我,要谢也是谢他们自己的坚守。这件事,我也会上报给主公。”窦娥又说,“这些都是戍守边疆的战士,劳苦功高,他们的安置工作,确实需要慎重考虑。”
两人喜出望外,连忙道,“多谢窦司长!”
窦娥摇了摇头,“这事你们看着安排。我这一次过来,除了调查当地的情况之外,还有另一项工作需要你们配合。”
“您请说。”两人闻言,立刻收起面上的笑意,变得严肃起来。
“不必这么紧张,不是坏事。”明月霜说,“你们也知道,这里是苦寒之地,没有什么物产,日子才会这般艰难。但咱们红巾军既然来了,就不能还像从前那样得过且过,我这一次来,就是受主公之命,为你们带来一个进项。”
明一洋和明其芳激动得简直话都不会说了,“这……主公竟连这样的小事也想着吗?”
窦娥肃容斥道,“国计民生,怎么会是小事?”
两人连忙认错,“我们是太欢喜了,说了傻话。”又迫不及待地问,“不知窦司长所说的进项,指的是什么?”
窦娥这才将自己的打算徐徐道来。
西北条件艰苦,是因为这里的土地大都是盐碱地,种不出庄稼。既然如此,那就不种,窦娥这次过来,就是要她们组织士兵和当地百姓,利用本地的条件,建立一条制碱、制硝的生产线。
这些都是工业生产必不可少的东西,所以产品会由官方统一收购,一旦产业链建立起来,当地百姓就不用再像从前那样过苦日子了。
而对明一洋和明其芳来说,这不仅是改善生活,也是她们的政绩,自然十分用心。
她们半点没有耽搁,立刻就组织人手,按照窦娥说的方法进行了试验。
大概是当地居民之前没有用过这种方法,所以原料的寻找并不困难,按照工序,很快就得到了最终的成品。
唯一遗憾的是,制作工序虽然并不复杂,但因为要经过数次加热、沉淀和冷却,所以窦娥之前说的“到了地方就让大家吃上冰饮”的许诺,并没有能当日兑现,直到第二天才用制取的硝石做出了冰。
不过,没有任何人挑剔这一点。
……
一开始,说是要将他们的小队打散,分散到红巾军的小队之中去,这支守军的将士们是不太高兴的。
虽然红巾军已经用无数次战斗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但毕竟没有亲眼见识过,他们心中难免有些偏见。再说,大家心里都还有点男女有别的思想,哪怕都是当兵的,混在一处似乎也不像那么回事。
然而当兵的第一条就是服从命令,越是战力出众的军队,等级就越森严、管理就越严格,哪怕是红巾军也是如此。
当然红巾军的将官们不会无故体罚士兵,更不会有什么贪污军饷之类的事存在,但在要求和管理方面,不会有半点放松,甚至会比其他势力的军队更加严格。
不过不管在哪里,都难免有些骄兵悍将,不那么服从管教,但又因为战力出众,上峰也舍不得下狠手。
这支军队里就有一个。
这位袁校尉,在凉州军中也是个传奇,甚至连赵元睿都听过他的名字。他勇武过人、实力出众,是靠着战功从底层小兵爬上来的。
按理说,这样的人升职应该很快,不该还是个小校,奈何此人立功的时候很积极,闯祸的时候更积极,犯了不知多少次军法,升上去又降下来,始终在校尉的位置上打转。
他自己也不在意,甚至还更愿意职位低一些,能够一直留在第一线的战场上冲杀——他全家都是被草原人杀死的。
袁校尉连自家主官的话都不听,何况是红巾军?
然而……如今他们是归降的一方,能继续留在战场上,都是多亏了红巾军那边帮忙求情,所以没有别的选择。
来传令的人告诉他,要么就回去,留下就必须听从安排。
袁校尉只好捏着鼻子,将自家队伍里的人打散,包括他自己在内,分别加入了红巾军的一个小队。这些小队则各出一个人,组成一支全新的小队,接管他们的防区。
原本袁校尉心里还存着跟红巾军的女兵较劲,让他们知道厉害的心思,但是加入这支小队的第一天,他就被折服了。
确切地说,是被红巾军的伙食折服了。
西北条件艰苦,以前半靠自己,半靠大黎拨给的军费,倒也还能勉强度日,但乱了这么些年,军饷经常发不下来,饿肚子也是常有的事。还是这几年,赵元睿先后抢了不少地盘,从那边运粮过来支应,才勉强熬过来。
可是抢地盘也是要打仗的,耗费也不少,所以改善确实有,但也不多。
所以他们到外面来巡逻,除了一身衣裳、盔甲和武器之外,没有任何额外的装备,睡觉是幕天席地,下雨就自认倒霉。至于食物,就是从城里带出来的干粮,又硬又糙,要含在嘴里好一会儿才能咽得下去。
什么,生火做饭?那不仅费功夫,还可能暴露自身的位置。
这样的日子不是三天五天,而是大半个月都这样,即使是袁校尉这种已经习惯了的人,大部分时候也全靠熬着。
但红巾军显然跟他们不一样。
首先,红巾军每支小队有一顶行军帐篷,支起来就能供所有人一起过夜。虽然挤了一点,但不受风吹雨淋,就舒服多了。
其次,红巾军虽然也吃干粮,但人家吃的是细粮和肉干,甚至还有几棵易存储好携带的包菜。
最重要的是,红巾军扎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火烧水!
有了火,不仅能把干粮烤一烤、煮一煮,还可以擦一把脸,冲一下脚。
这日子过的,袁校尉总觉得,比他们在营里的时候还自在舒坦。
这还是来打仗的吗?
他心里有些看不上,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羡慕。
要是有好日子过,谁会甘愿吃苦呢?
不过他还是不情不愿地提醒,“咱们生了火,容易把那些草原人吸引过来。”
“那不是正好?”小队长扬眉笑道,“正愁不知去哪里找他们呢,要是自己送上门来,我们倒省事了。”
袁校尉心想,我们就这么几个人,敌人真上门了,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但他到底放心不下,还是申请了晚上守夜,省得她们因为经验不足坏了事。
还要给自己找个理由:那帐篷太小,进去之后就人挤人,我一个大男人,跟几个女人挤在一起不合适。
他们扎营的地方,有几棵树,帐篷就扎在树下,袁校尉便爬到树上去警戒。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乌鸦嘴生效了,半夜时分,他正觉有些疲倦时,忽然察觉到了一点动静。
袁校尉侧耳听了一会儿,确定是马蹄声,便抬手攀着树枝,跟只动作灵活的猴儿一般,悄无声息地下了树,伸手去掀帐篷的帘子。手一伸进去,就被人制住了,疼得他差点儿叫出声,心道这些女兵倒也警觉,哪怕有他守夜,也没有放松。
“是我!”他憋屈地忍住了叫声,低声道,“有人来了!应该是发现了我们的火堆。”
他们扎营的地方距离生火做饭的地方隔了一段距离,但是要过来也就是眨眼的事。
“有多少人?”小队长同样压低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人数不确定,听声响恐怕不少。”袁校尉说。他本来还打算建议趁没被发现撤退,但及时想起来如今是在红巾军的队伍里,就闭了嘴。
他也想看看她们的能耐。
女兵们动作很麻利,很快就收拾好,带着武器从帐篷里出来,摆开阵型,竟是准备迎敌。
袁校尉便也回到了树上,他是弓箭手,树上的视野比下面好一些。
很快敌人就靠近了,袁校尉弯弓搭箭,黑暗中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瞄准自然很难,不过他经验丰富,确定这一箭下去,必定能带走一个敌人。
“嗖——”羽箭射出的瞬间,袁校尉似乎听到了另外一个破风的声音。
没等他想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就先听到了“轰隆”一声巨响。
火光在敌阵之中炸开,袁校尉在瞬息之间,看清了对面的敌人,一共十个人,都牵着马,在猝不及防之下,被炸得人仰马翻。
袁校尉的手比脑子更快,再次张弓,又射中了一个。
但这就是他最后一次动手了,因为“啪啪啪”几声过后,剩下的敌人也都被女兵们解决。
直到点起火把,上前收拾战场时,袁校尉看到了敌人的惨状,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跟着投降的命令一起传来的,似乎还有些影影绰绰的消息,说是红巾军能找来雷霆和天罚什么的。
这样的谣言,袁校尉自然是嗤之以鼻,以为是那些军队太废物,为了掩饰自身的失败编出来的谎话。
直到此刻,他猛地吐出一口浊气,才意识到,那竟然是真的,不是谎话!
……
后半夜换了个人守夜,袁校尉得以休息。
他也没进帐篷,就躺在门口睡了,早上女兵们起床时,差点踩到他。
但袁校尉一点都不介意,他一改昨日的冷眼旁观,不管她们做什么,都十分热情地上前帮忙,时不时眼神就往她们背上溜——昨天他就注意到了,有两个女兵背上背着一个造型奇特的包裹,经过昨晚一战,才知道那就是她们的武器。
比弓箭更方便、更迅速、杀伤力更大的武器!
他昨晚给敌人收尸的时候,仔细看过,除了被他的箭杀死的那两个之外,其他人胸口都有一个小洞,其中一个甚至身体都被洞穿了。
凑近了还能闻到火药味和烧焦味。
他还趁乱捡了一枚铁质的子弹。
对于袁校尉这样自负武力的战斗狂人来说,这种武器也足够令他脊背生寒。那他不得想办法弄来看看,琢磨琢磨?要是能借用一下,那就更好了。
不过每个士兵都将武器看得很重,要不然也不会有枕戈待旦这种词了。
普通武器尚且如此,何况这种新武器?
所以袁校尉只是想,不好意思说出来。他献殷勤,也不是要借此提要求,只是觉得靠近一点,说不定就能得到观察的机会呢?
反正这会儿,袁校尉是早就将自己之前的嫌弃、冷漠与防备忘到了爪哇国。
他倒不觉得红巾军是靠军备更利、武器更厉害才打赢凉州军的。何况就算是那样,其实也没什么问题。毕竟他们凉州军的军备,其实也比草原人好很多。
再说,红巾军士兵的素质,他也领教过了,确实训练有素、灵活机敏。
他自觉隐藏得好,其实眼神已经被所有人看在眼里了。吃过早餐,小队长故意招呼另一个女兵,将背上的枪解下来擦拭保养。
袁校尉眼睛一亮,立刻凑上去。
也许是因为先知道了它的威力,现在他是怎么看,都觉得这铁疙瘩实在是漂亮,有一种形容不出来的美感,叫他手痒心痒,恨不得碰一下,把玩一下,练一下。
“要试试吗?”小队长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问。
其实红巾军的队伍,一开始对有人要分进来,也是有点抵触的。确实这支队伍的坚守令人佩服,但这不代表她们就要去迁就对方吧?再说,凉州军的防守有漏洞,不代表红巾军也有,未必需要他们留下来帮忙。
不过真正接触之后,倒觉得也没那么讨厌了。
主要是袁校尉很有分寸感和距离感,不和女兵们套近乎,也没有一般兵痞的油嘴滑舌,虽然有点冷漠,但分配给他的事情都完成得又快又好,她们还有什么不满呢?
现在见他一看到枪,就露出仿佛见到绝世美人的眼神,热切又痴迷,反而觉得有点好笑。
果然,袁校尉一听,不由受宠若惊,“……可、可以吗?”
“没事,现在没有填装弹药。”小队长说,“只是看一看,又弄不坏。”
袁校尉伸出双手,几乎是颤抖地将那把枪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直到听见小队长在旁边讲解使用方法,他才慢慢冷静下来,试着操作了一下。
虽然没有弹药,不知道打得怎么样,但是袁校尉在射击一道上很有天赋,他觉得自己手感不错,稍微练一练准头应该不会差。
可惜……等今年的秋收结束,他不能再留在这个战场上,更不可能有机会摸到这样的武器了。
但是至少他知道,有这样的武器在,红巾军对这条战线的防守将会是从未有过的严密。西北的安宁交给她们来守护,就不会再出现像他们家那样的惨剧。
而他,从军十年,杀敌无数,或许也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不能马革裹尸,虽然有些遗憾,但也算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吧?
正失神间,忽然听到一声大喊,“敌袭!”
脑海里的念头瞬间如潮水般褪去,袁校尉回过神来,将手里的枪丢还给小队长,反手去摸自己的弓箭,一边快速地说,“恐怕是昨晚的动静太大,被他们听见了。”又问,“昨晚一开始用的那种武器,你们还有吗?”
“有的。”小队长展颜一笑,从包里摸出两个圆滚滚的铁球递给他,“枪你没练过,不能给你用,试试这个吧,拔掉引线丢到敌人在的地方就行了,很简单的。”
袁校尉的心脏猛地跳了几下,握紧了手里的东西,“放心,看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