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有星无月的夜晚, 夜色温柔地将整座城市掩去,一切都安静而宁谧。
密道的出口就在君府所在的那一坊, 宋婕妤入宫之前, 曾经来这里做过客,很快就辨认了出来。她意识到,也许像这样的密道, 宫中并不止有一条,只不过皇帝要送她们来红巾军的地盘, 所以选了这一条而已。
这念头一起,宋婕妤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朝宫城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走在队伍最前面, 她一停, 后面的人就都跟着停了下来,她一回头,后面的人便也都跟着回头。黑暗笼在她们身后, 但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直到此刻, 她们才生出了一种“我真的走出了宫墙之外”的真实感。
只是不等心头的诸般唏嘘感慨成型, 她们就听到了一道从黑暗中传来的女声,严厉喝问,“什么人?”
众人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就有机灵的人反应过来了。
大黎是有宵禁的, 入夜之后, 坊与坊之间的门会被锁上,只有坊内能自由通行。君家的大宅独占一坊, 自然不会有外人出现在这里,如今又是夜里,问话的只会是负责巡逻守卫的红巾军女兵。
“我、我们是从宫中来的, 要求见红巾军能做主的人。”宋婕妤鼓起勇气说。xizu.org 柚子小说网
说完之后,她忽然想到皇帝之前说过,红巾军最爱用女子,便又补充了一句,“我们这里有六十二人,都是女子。”
站在她身后的何闲连忙修正道,“是六十四人!”
宋婕妤说的是她之前报上去的人数,但那只是宫女子的人数,并不包括两位娘娘。
果然,对面“咦”了一声,竟然连查验都没用,就道,“那你们跟我来。”
下一瞬,前方火光一闪,就有灯盏被点亮了。看到光明,一群在密道之中摸索着前行许久的人都觉得安心了些,挤挤挨挨地走过去,见到了这支巡逻小队。
宫中自然也有侍卫巡逻,而且能够入宫,无一不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仪表和能力都十分出众。他们穿着明亮的铠甲,手持刀或者枪,排成一队走过的时候,总能吸引住所有宫人的视线,虽然不敢接触,但看几眼解馋是免不了的。
但此刻,看到这些着甲持枪的女兵,众人的心跳得比见到心仪之人更快。
看到宫中的侍卫,她们只是单纯的欣赏,并不会、也不敢多想。但看到这些女兵,却会叫人忍不住去想,女人原来也可以这么……这么显眼、这么英武、这么厉害吗?
我……也可以这样吗?
她们跟在提灯的女兵身后,听着行走间铁甲碰撞发出的轻响,一路走进了守卫森严的君家大宅。
进入明亮的屋子里,那种一直萦绕在身上的紧张与惶恐就变淡了许多。有女兵拿来纸笔,挨个登记她们的姓名,来历、特长和随身物品,然后笑着道,“欢迎你们加入红巾军。”
“这……这样就加入了?”王才人——她的名字叫王鹊,有些不敢置信地问。
这也太简单了吧?
“本来还该给你们发放身份号牌的,但这是在外面,只能等回西州才能领取了。”女兵笑道,“暂时只能用窦部长编的临时码,这是一人一号,你们须得记牢了自己的号码,往后会经常用到的。”
众人闻言,不由又将写在纸上的号码多看了几遍,反复记诵。
时间已经很晚,登记结束之后,她们被安排着吃了些东西,梳洗之后,便回房休息了。
她们什么条件都没提,就将这些人都收下了,反而叫宋婕妤——宋柔十分不安。她刻意留在后面,对那个一看就是女兵的队长说,“我们是从宫中出来的,留在这里当真无碍吗?”
女兵队长表情严肃,“既然到了红巾军的地盘,以往的身份都不必再提,不管是嫔妃还是宫女,都要做事养活自己。”
半个字都没提云州军,似乎全然没有将他们看在眼里。
这种气魄,让宋柔不由对温镕的判断十分服气。
想到皇帝,她的面色不由黯然了一瞬,抱紧怀中的盒子,道,“这个盒子,是出宫之前,陛下交给我的,说里面的东西十分要紧,让我一定要见到红巾军能做主的人,才可打开。”
“此事我会报上去的。”女兵队长说,“你若放心,可以将盒子交给我们保管,绝不会有人随意开启。若不放心,也可以留在身边。”
宋柔迟疑了一下。其实这时候,将盒子交出去,表示信任,才是最好的选择。况且这已经是红巾军的地盘,她留着也没用,但最后,她还是说,“还是我先收着。”
这是陛下交给她的最后一件事,她不许有任何闪失。
……
第二日一早,明红日等人刚刚起床,就得知了此事。
宫中嫔妃带着宫女前来投奔,虽然有些出乎预料,但对红巾军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这不仅是添了新人,更代表着她们红巾军的名声已经传到了宫中。
尤其是听说做出这个决定的竟是皇帝本人,明红日连早餐都顾不上吃,梳洗过后,便去见了宋柔。
其他人因为好奇,也都跟了过来。
宋柔抱着盒子睡了一夜,中途几度惊醒,完全没有休息好,眼底带着淡淡青影,面容看起来比昨日还疲惫。
见到有人过来,连忙打起精神,过来见礼。
她曾经远远见过君琢,所以看到这一行人,下意识地以为做主的人应该是他,但很快她就发现,这群人中做主的,竟然是那个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女孩。
虽然世家女自幼接受教导,十二三岁已经可以帮助母亲管家理事,也能出门交际,但是红巾军在洛京的事务,竟然是由这么年轻的女孩主持的,还是叫宋柔吃了一惊。
不过,听说红巾军的主人也是年不满二十,皇帝登基时亦不过十三,大抵有能为的人,总不会受限于年纪。
宋柔慢慢冷静下来,将宫中发生的事从头说了一遍。
“窦姐姐说得果然没错。”明红日听完,沉吟片刻,才说,“有楚州军和凉州军两面夹击,旁边的凤州军和华州军也在戒备,秦秉忠果然打算放弃洛京了。”
秦秉忠本来也没怎么经营过洛京,如今百官都死得差不多了,只要把皇帝和剩下的都带走,在云州再建一个小朝廷并不难,他自然不会留下跟其他人死磕。
而对其他人来说,秦秉忠的举动,是从实际上摧毁了大黎朝廷的正统性。人人都知道他在“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么这个天子发出的命令,就不再有任何意义。
从此以后,压在所有藩镇头上的“君臣有别”将不复存在。
想必皇帝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才会冒险将自己的嫔妃和宫女送出来,为她们寻一条生路。
明红日对那位小皇帝的了解不多,但就凭这件事,也值得她给出敬意了。
只是这敬意刚生出来,又迅速被明红日自己给掐灭了——因为她从宋柔口中得知,原来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偷书之举,从头到尾都落在了小皇帝的眼睛里。
这就非常尴尬了。
宋柔很会看气氛,迅速地将话题转开了去,化解了这份尴尬。
倒是明红日自己很快就想通了,既然宋柔等人已经知道了这事,那正好安排她们去整理那些书籍——虽然书都已经搬回来了,但是整理工作仍旧任重道远。
有事可做,那些离开皇宫之后满心惶惶的宫女们也能安定下来。
等事情都交代完了,明红日的视线才落在宋柔怀中的盒子上,“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宋柔摇头。
明红日说,“那就现在打开看看吧。”
宋柔迟疑了一瞬,便听她道,“其实应该交给窦姐姐,只是如今要送你出城不易,若是被云州军发现了更麻烦。只能我先看过了,再给窦姐姐写信告知,询问她该如何处理。”
“……也好。”宋柔也不清楚盒子里放着什么,但她终究还有一分期望,希望这盒子里装着的东西,能救下温镕的性命,所以也不敢拖延太久,生怕错失了时机。
在众人的见证下,宋柔将盒子放在桌上,小心地撕去封条,打开了它。
上面放着的,是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宋柔将之取出,慢慢展开,看清上面写的内容,不由有些惊讶。
明红日见状,凑过去看了一眼,不由赞叹道,“皇帝给的这份诚意也太足了。”
这赫然是一封加封明月霜为西州节度使的圣旨!
要知道,这个时候,明月霜与西川的战斗还没有结果,战报也尚未送到京城。皇帝准备这样一封圣旨,显然是相信红巾军一定能胜出。而且,这封圣旨上面的印章十分齐全,不仅盖了天子之宝,也盖了中书省和门下省的印,是一道完全符合流程的旨意。
虽然时至今日,洛京已经落入秦秉忠手中,小皇帝的圣旨根本出不了京城,但是,它依旧能够代表那一份“名正言顺”。
明红日看向宋柔,心想,那些藏书不算,这封圣旨,恐怕才是小皇帝让西川照拂这些人的筹码。
确实是个好东西。
明红日是知道明月霜之前驳了上官婉儿让她改个称号的建议的,难免也有些担心将来明月霜占据了整个西州,对外还是只能称使君。有了这封圣旨,这个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了。
等众人都看完了圣旨,将视线放回盒子里,才注意到下面还放了一张绢帛。
宋柔一看到那布料,心脏就是猛地一跳,甚至没来得及问一问明红日的意思,就伸手将之取了出来,抖着手展开。
只看清了前面两句,她浑身一颤,那绢帛就从她手中滑了下去,宋柔也顾不上,一手扶着桌面,身体软软地跪倒下去,双手捂着脸,泣不成声,“陛下……”
这样的反应,自然将其他人都吓了一跳,明红日连忙将绢帛抓过来,展开一看,发现这竟是一封遗书。
皇帝的遗书,自然不能视作等闲。更何况,明红日很快就发现,这绢帛上的字迹,并不是用墨水写成,而是用了鲜血,干透之后,呈一种很深的红褐色。
事实上,这应该算得上是一封“衣带诏”。
所谓衣带诏,是皇帝在危急之际,用鲜血在衣料上写成的秘密诏书,是为了对外求助,使天下义士能够“奉旨伐罪”,共诛不义之人。
在这封遗书里,“不义之人”自然就是秦秉忠,而最终接收到这封遗书的红巾军,便是当仁不让的“义士”。
温镕甚至直截了当地写,将来秦秉忠必定会矫诏禅位,僭立伪朝,但是这一切都是“不义”的,因为他绝不会同意这种荒谬的要求,并且在这封遗书写就之后,他就会以身殉国。
而这,也正是宋柔如此崩溃的原因。
她意识到,她以为的那个可以挽救皇帝性命的时机,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在决定送她们出宫之时,他就已经选择了自己的结局。
按理说,在拿到了一封圣旨、一封遗诏之后,作为红巾军驻洛京的临时代表,明红日多少也该表达一下自己的哀思,但她现在确实顾不上这个。
她给君萦月使了个眼色,让她上前安抚宋柔,自己则拉着君琢和臧芳,压低声音道,“必须要尽快将这东西尽快送出城。”
她说完,不由得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天一亮,秦秉忠一定会进宫,然后就会发现皇帝已经死了的事实。之后他会做什么,没有人能料到,必须要让城外的人也有所准备。
“我去吧。”君琢立刻道,“自从秦秉忠到了洛京,城门处的盘查就变得严格了许多,我的身份更方便。”
明红日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便没有再做无谓的纠结,很快点头道,“好。我去安排马车,立刻就走。”
……
皇宫。
秦秉忠今日来得有些晚。
昨日他心情好,回家之后就开了酒宴,大肆作乐到深夜,又荒唐了半夜,起得自然就迟了。好在如今朝廷名存实亡,就连小皇帝也要仰他的鼻息,也没人能挑他的礼。
其实今日不必非要进宫,但秦秉忠觉得,小皇帝这时的任何一个反应都能取悦自己,所以就进宫去找乐子了。
一路行来,宫中似乎比昨日更冷清了,秦秉忠也没怎么在意。
只怕是迁都的消息一传出去,就又有一班胆小的人逃了。
在这一点上,秦秉忠很是看不上温镕,若是他的家奴敢随意逃走,必然会被追回来处死,震慑后面的人,然而温镕非但不管,甚至还有意放她们走,连宫人顺走宫中的财物,也丝毫不过问。
不过秦秉忠也懒得去理会这样的小事。反正到了云州,温镕身边的人他肯定会全部都换一遍的。如今温镕主动把人放走,倒是正好合了他的意,免得还要先找理由杀人,才好替换。
秦秉忠不在意杀人,但想也知道,这事传扬出去,难免又会被那些文人们说嘴。
好在这一回,也算是收拢了几个能办事、会做文章的人,往后就叫他们去应付这些。这么想着,秦秉忠心下更是惬意,就连在寝宫里没有看到小皇帝,也不以为意。
“必是在后面陪伴后宫。”他很是随意地道,“走,过去瞧瞧。”
跟在身后的人,有一两个觉得这样不太合适,但没有一个站出来劝说秦秉忠的——这原也不是个肯听劝的主,何况那些真正敢言敢谏的官员,也早就被他杀光了,留下的都是谄媚阿谀之辈,自然不会逆了他的意。
于是一行人就这样闯入了后宫之中。
这里竟比外朝还要寒酸,大部分地方都荒废了,半天都见不到一个宫人。
这时,秦秉忠已经觉得有些不对了。但想着朝廷这二年一直捉襟见肘,小皇帝又只有两位美人作伴,宫中萧条些也是有的,便也不去深思。
直到看到宋婕妤居住的宫殿已经人去屋空,他才意识到不好,急命士兵,“给我搜!”
云州军的士兵们几乎将整个皇宫都翻了一遍,才在平日里不太使用的太极殿找到了温镕。他靠在御座上,维持着帝王的身份与装束,陷入了永恒的沉眠。
秦秉忠收到消息,惊怒不已。
昨日温镕的表现,让秦秉忠以为他已经决定屈服,志得意满,现在看来,当时温镕就已经存了死志,暂时的屈服,不过是为了麻痹他罢了。
“可恨、可恨!”秦秉忠一把将温镕的尸身摔在地上。
冕旒砸在汉白玉石铺成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碎裂生,上面缀着的白玉珠滚了一地。
但这没能让秦秉忠满腔的憋屈和怒气宣泄出半分。毕竟温镕已经死了,他再做什么,都已经无用。而自己原本完美的计划,却因此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瑕疵。
秦秉忠站在丹陛上,面色阴晴不定地变换了数次,才开口道,“再搜!把宫中剩下的人都集中起来,务必要找出两位嫔妃的去处!”
温镕既然要找死,就没必要选个时间,之所以拖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那两个嫔妃。人要么是被他藏起来了,要么是被送出去了,他就不信找不出来。
很快,整个皇宫仅存的宫人都被带到了太极殿前的广场上。
秦秉忠从来不耐烦逼问,不说就杀了,让下一个说,如此,总有人挨不住开口的。
令人遗憾的是,直到他将人杀了大半,也只是问出昨夜宋婕妤临时召集了几十个宫人。但没有谁能说得出,她召集她们要做什么,这些人失踪的人都去了哪里,又是怎么离开的。
几十个人,就在这守卫森严的皇宫之中,离奇消失。
总不会是长翅膀飞走了吧?
要不是守卫皇宫的都是自己的心腹,秦秉忠都要怀疑是他们监守自盗了。
找不到人,憋在胸口的那一口气发不出去,秦秉忠自然是不甘心的。他阴狠地盯着盯着剩下的人看了一遍,见确实问不出什么,一摆手,就让人将她们都处理了,即使再怎么哭喊也无动于衷。
至于这些人其实都已经私底下投了云州?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就更该死了。
秦秉忠转身回到太极殿内,看到还躺在地上的帝王尸身,总算又想出一个主意来。“来人。”他吩咐道,“将陛下的尸身挂到宫门口去。我倒要看看,那些藏起来的人,是不是还按捺得住!”
“大将军……”有个昨日才归附的文官犹豫着站出来,似乎想要规劝。
秦秉忠转过头,狼一样的眸子盯着他,“你有什么想说?”
此人哆嗦了一下,终究没能将那劝谏的话说出来,只能硬着头皮道,“大将军,如今最要紧的,不是找那些失踪的人。”
这句话倒是出乎预料之外,秦秉忠眯起眼睛看着他,“那你说说,最要紧的是什么?”
“最要紧的是陛下驾崩,帝位虚悬,国祚不稳,还需大将军这般国之柱石来做主,早立新君,以安人心。”那人说,“陛下虽然无子,也没有还活着的兄弟,但皇室旁支之中,倒也能挑出几个灵慧又听话的孩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秦秉忠对大黎皇室没有半分忠心,只等一个时机就要僭位。他让温镕迁都,便是为此做准备,可惜温镕不肯做傀儡。既然如此,那就自己扶持一个听话懂事的傀儡便是。
虽然不像温镕那么名正言顺,但事到如今,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秦秉忠自然也听懂了他的“良苦用心”,登时连怒气都淡了几分,不免对此人刮目相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下官刘飞星。”
“你,不错。”秦秉忠点头,“此事就交予你去办吧。”
刘飞星顿时大喜,拜倒在地,“下官领命,必定不负大将军期待。”
……
明红日实在是多虑了,从头到尾,秦秉忠都没有想过叫人去封锁城门,因为他没有想过,两个嫔妃带着几十个女人,能逃出京城去。
甚至因为温镕已经服毒自尽,他根本没想过这里面可能还会有第三方势力。
——要是有人能从宫中救走几十人,没道理带不走一个皇帝。而不管哪一个势力,都不可能舍温镕而去选择两个嫔妃。
秦秉忠以己度人,自然不相信有谁会舍得“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尊荣。
所以,在他于宫中大肆搜捕时,君琢已经顺利地乘车出城,见到了窦娥,将那个温镕托付给宋柔的盒子奉上。
看到盒子里的两样东西,窦娥也不得不承认,小皇帝着实是送了一份大礼,而且都是红巾军如今最需要的。死了都不忘坑秦秉忠一把,这样一位帝王,若非局势糜烂至此,非人力可以挽回,想必也会有一番作为。
不过,窦娥并不因此而惋惜,倒是庆幸红巾军少了一个可能会很难缠的对手。
将册封明月霜的圣旨收起,她带着那封遗诏去见了楚州节度使姬长恩。
姬长恩围而不攻,一方面是对上云州军没有把握,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有种种顾虑,如今京中的皇帝已经死了,还留下了这样一封遗诏,等于是解决掉了他的所有后顾之忧。姬长恩捧着遗诏痛哭一场,立刻表示要奉诏讨不义之人秦秉忠。
他一面派人去联络凉州的赵元睿,一面召集部属,准备作战。
在围了京城三个月之后,楚州军终于发起了进攻!
说来也巧,这个时候,洛京城里正好传出来一个新的消息,说秦秉忠将皇帝的遗体挂在了皇宫门口。
原本还有几分怀疑遗诏真假的姬长恩,顿时被激起了所有怒气,亲自率军攻城。
这样的机会,窦娥自然不会放过。然而红巾军那一点人,还有一大半都是没受过正规训练的新兵,要说战斗力确实没有多少,就算参战,也很难说能捞到什么功劳。
公孙大娘便在站出来道,“窦娘勿忧,此时正合在下发挥。”
她的技能是拉仇恨专用的,保证就算红巾军的人再少,在战场上也一定是最闪亮的存在,谁都无法忽视。
秋月白闻言,也拨动琴弦,笑道,“月白亦愿助一臂之力。”
最开始,明月霜给秋月白规划的路线,就是在战场上给我军刷buff——乐曲能够引动的情绪,可不只有悲伤和喜悦,用在阵前激励上,必定效果显著。
只是秋月白有自己的想法,主动选择前往东川。
不过,这种美人计可一不可再,用得多了,难免会暴露身份,所以明月霜不许她在用。
如今,正好试一试另一条路线。
窦娥一听,顿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这一战,就仰仗两位姐妹了。”
她带着两人来,原本是为了洛京的复杂交际,谁知最后没能进城,倒是用在了这里。
君琢出城之后就没有回去,此时在一旁听见几人的对话,便又出了一个主意。既然是讨伐不义,那当然要大肆宣扬,不如选一些嗓音洪亮的女兵,在对阵之前数出秦秉忠的罪证,戳破皇帝已经被害死一事,以此动摇敌方军心。
如此三管齐下,红巾军三千人,愣是在战场上营造出了三万人都没有的阵仗,叫一旁的楚州军叹为观止。
听说红巾军作战不拘一格,竟然还能如此么?
不过,别的不说,那《破阵曲》,他们光是听着,就觉得浑身热血沸腾,恨不能立刻入阵中冲杀,确实厉害!
……
秦秉忠得知消息时,人还在太极殿。
温镕的遗体已经被运走,地面上的白玉珠也已经被收拾干净,秦秉忠站在丹陛之下,抬头仰望上面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只觉得心潮澎湃。
尤其是一想到很快这个位置就会属于自己,他就更是难以遏制心头的激动之情了。
既然已经是囊中之物,那提前体验一番,似乎也没什么问题。他看了一会儿,便迈步踏上了台阶,一级一级地走上去,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自己登基时的盛大场面,耳畔也仿佛听到了震山一般的欢呼。
秦秉忠沉浸在这样的幻想之中,一路走到御座之前。
正当他振袖转身,准备落座时,一个士兵从外面跑了过来,几乎是滚进殿内,大声喊道,“大将军,不好了!楚州军开始攻城了!而且他们还说,还说……”
“说什么?”
“说……大将军谋害陛下,狼子野心,幸而陛下早已预料到,留下了衣带诏,如今是奉诏讨逆……”
“好个姬长恩!”秦秉忠终究没能坐下去,匆匆下了丹陛,恨声道,“原来是他!”
秦秉忠很清楚,宫中的事肯定瞒不过外面的人,所以他才会那么肆无忌惮,将皇帝的尸身都挂出去。但是在他想来,至少应该有一两天的时间。
楚州军动得那么快,必然是早就得到了消息。脑子一转,秦秉忠也就猜到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只怕昨夜离宫的嫔妃和宫人,想办法联系上了城外的楚州军,将消息传了出去。
又或者,这一切原本就是楚州军在背后撺掇的!
要不然,怎么会有什么“衣带诏”?
只是现在也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秦秉忠出了太极殿,大声让亲兵去召集部将。楚州军一时半会儿想必是无法攻破京城的,但是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必须要尽快撤退了。
好在他们原本就在做挟持皇帝回云州的准备,如今虽然仓促些,但要走也很快。
当然,在那之前,该做的事情也还是要做的。
交代完了部将们,秦秉忠便回头问,“刘飞星呢,回来了吗?”
这第一件,自然是皇帝的继任人选。
即使再怎么仓促,秦秉忠也没有忘记要带上这个关键人物。虽然不能在洛京扶持他登基有些可惜,但去云州再操办也是一样的。
此时,秦秉忠无比庆幸自己之前就叫人在云州营建了行宫,虽然规格比不上这里,但用来举办礼仪,也不会寒酸了。最重要的是,他忍住了没有杀死宋之琳,反而真的把人送去修宫殿了。
到时候有这位丞相在,即便文武百官少了些,礼仪简略些,也无妨。
刘飞星还没回来,秦秉忠只能派亲兵去找。
至于第二件……虽然要走,但也不能空手。既然这洛京已经留不住了,秦秉忠索性下令,允许士兵们在城中抢掠,以弥补这一趟的损失。
其实云州军自从入驻洛京之后,对于百姓的骚扰始终没有断过。不过之前也就是欺压一下小民,还算是相对比较克制的。如今秦秉忠解了禁,他们无所顾忌,便敢于对那些觊觎许久的富户乃至世家动手了。
这段时间风声鹤唳,京城百姓已经培养出了强烈的警觉性,一发现事情不对,就关门闭户,在家中隐蔽处躲藏起来,等待混乱过去。但这一次,这样的谨慎已经不能再庇护他们了。
一时之间,整个洛京城哀鸿遍野、人人自危。
世家尚且还有家丁和私兵,能阻止起像样的抵抗,普通人家几乎没有反抗之力。
整个京城都陷入混乱之中,只有君府所在的地方抵挡住了云州军的进攻。一开始,在这里受挫的云州军还不甘心,回去搬了救兵。直到陷在这里的人越来越多,又看出守卫的都是女兵,认出这里是红巾军的地盘,他们才主动褪去。
女兵们也没有追击,而是组织起来,在附近的街巷里巡逻。
很快就有机敏的人察觉到了这边的特殊,那些幸存的人纷纷朝此处汇聚而来。
红巾军也没有驱赶他们,虽然没开门让他们进去,却也允许他们待在较为安全的巷子里。只要云州军不能突破红巾军的守卫,他们就都是安全的。
当然,这样的保护是收费的。反正住在附近的都是达官显贵,不愁支付不起。
不是她们不想出去营救更多的普通人,只是人手太少,在这样的混乱之中,仅能自保,贸然出击,反而可能会导致后方虚弱,被人攻破。
好在秦秉忠也不打算在此逗留太久,时间有限,大多数云州军士兵都目标明确,那些真正贫苦的底层,反而没人去骚扰。
皇宫之中,刘飞星终于被亲兵带回来了。跟着一起来的还有一对兄弟,都是温氏旁支的血脉,大的十岁,小的五岁,被亲兵拎在手里,瑟瑟发抖,看起来像是两只可怜的鹌鹑。
“怎么有两个?”秦秉忠皱眉。
刘飞星凑上前,压低声音道,“回禀大将军,小孩子容易夭折,下官担忧有什么万一,就多带了一个。”
秦秉忠面色稍霁,“倒是考虑周全,那就带上吧。”
刘飞星面露喜色,大声应道,“是!”
秦秉忠想了想,又问,“他们家里的人呢?”
这么小的两个孩子,肯定不能独自生活,想必父母还在。若是如此,将来难免麻烦_万一他扶持某个孩子登基,孩子他爹突然冒出来,那就真的成笑话了。
刘飞星闻言,连忙低头道,“大将军放心,都已经处理干净了,绝不会留下一丝后患。”
秦秉忠这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拍了拍刘飞星的肩膀,“不错。待回了云州,还需你教导陛下诸般事宜,可不要让本将军失望。”
这是要重用他的意思了,刘飞星连忙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尽心竭力,办好大将军交代的差事。
他二人说得兴起,想到将来,俱是满心火热,却没有发现,一旁被拎着的两个孩子,听到他们的话时,目中燃烧着的仇恨火焰。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秦秉忠便下令让那些散出去的士兵回来,准备撤退。
下头的人虽然没能尽兴,但也不敢拖拉,连忙去召集自家所领的士兵。只是到底难免有人心下埋怨,当着秦秉忠的面也敢说,“可惜了这洛京城,都说是天底下第一繁华之地,却只能这般白白舍弃了。”
这话倒是勾动起了秦秉忠的心事。
他又何尝不眼馋这座天下中的富庶都城呢?只是拿捏不住的东西,不如舍去。但就这么放下,也确实不甘心。
况且这一趟来洛京,他也实在是不顺,想做的事情几乎一件也没能做成,处处掣肘,叫人很不高兴。尤其是被温镕摆了一道这件事,即便是小皇帝已经死了,他心里的怒气却还没能发泄出去呢。
视线闪烁间,看到远远悬挂在宫门上的尸体,秦秉忠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一个狠毒的念头。
“来人!”他大笑道,“点火,本将军要将这座皇宫烧了,给诸位壮行!”
他是个混不吝的,手下的部将也都差不多,听到秦秉忠这么说,非但不劝,反而一个个都想亲自去点火。烧完了皇宫,他们还意犹未尽,索性一路撤退,一路纵火,既能泄愤,也能阻一阻追兵。
……
君府。
刚刚离开皇宫,宫女们都很不习惯,总会时不时抬头往皇宫所在的方向看。
某一刻,一个宫女忽然指着北方,惊慌地叫了起来,“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慌忙看去,便见北边升起了滚滚黑烟,如同一根巨柱,直冲云霄,看起来十分骇人。以至于她们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人反应过来,“火,是起火了!”
又有人从方位上猜到了什么,喊道,“是皇宫着火了!”
这一声,让所有人都回过神来,又是惊慌,又是后怕,又是庆幸。
如果她们昨天没能从宫里出来,此刻皇宫起火,岂不是困在其中,只能等死?
也有机灵的人,赶快跑着去报信。
明红日得到消息,从屋里出来,只看了一眼,就面色大变,“快,组织人手去救火!不能让火势蔓延开来!”
洛京城里多是木质建筑,而且大都修筑多年,若是等皇宫的火势壮大,只需风一吹,就能迅速蔓延开来,到时候把一座城池都烧掉,也并非不可能。
这两年天旱,起火的概率更高,明红日就亲眼见证过一场火灾,所以更知道这东西的厉害。
幸而她们的人手着实不少,除了女兵之外,还有汇集在附近巷子里的人。如今云州军已经退了,这火灾就是最大的威胁。都知道火烧过来自家就没了,所以不需要动员,众人就纷纷前去救火。
而且这边住的都是富户,家家都有水井,取水十分方便。
众志成城之下,火烧起来不久,就被成功扑灭了。只有外围烧毁了一些地方,大部分宫殿仍然保存完整。
精疲力尽的众人瘫坐在宫门外的广场上,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只觉得这一天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很多人直到此刻仍没有回过神来,也还未接受这些变故。
明红日却还没有休息,指挥着女兵们将挂在宫门上的皇帝尸身取下来——因为宫门是最先烧起来的地方,这具尸体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一个骨架了。
宋柔和王鹊领着一众宫人跪在尸体前,失声痛哭。
明红日看看被她们围着的不成人形的焦尸,又抬头去看到处一片焦黑的宫殿,内心深处渐渐浮上来一点茫然。
大黎……亡了。
一个王朝在她们的眼前死去,只留下满地残骸。
这应该是好事,明红日想。她听过李国言的课,知道她那个“塔”的理论,现在,她亲眼看着这座塔坍塌了。但不知为何,她心底又无法自控地涌上一种凄凉的情绪。
明红日找了个空地坐了下来,想了想又躺下,望着头顶上高而远的青空。
阳光有点刺眼,她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这一天实在是太漫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