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观来说, 在危机之中,南黎上下表现出的行动力和反应速度,以及所做出的决策, 都没什么问题。
只是也不会有多少用处罢了。
毕竟现在天下只剩下了三大势力, 但恐怕就连赵元睿和温靖自己都心知肚明,把凉州和江州捆在一起,也未必能够与红巾军抗衡。
他们还没有放弃, 只是不到最后一步, 不到绝境之中, 不甘心放弃罢了。
能够割据一方的人物, 像是姬长恩那样温和的鸽派毕竟是少数。
江州文人们针对红巾军向江州边境增兵这一行为进行批判与谴责的文章才刚刚见报, 红巾军的那期楚州专刊就已经送到了这里。
而随刊附送的长幅高清折页图,给江州上下带来的震撼, 远胜楚州。
楚州那边,当时红巾军来势汹汹,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就已经沦陷了, 事后才了解了事情的原委,虽然震动, 但毕竟已经尘埃落定,不过是唏嘘感慨罢了。
但江州却是完完全全地感受到了那种仿佛被一头嗜血野兽盯上的压力。
“红巾军在西州编练水师,想要沿着大江南下,恐怕从一开始, 目标就不止是楚州!”这是所有人共同做出的判断。
意识到这一点,他们首先感受到的是愤怒——明月霜这样毫不遮掩的打算,明显是早就已经将江州是做了自己的囊中之物,只等着随时来取。xizu.org 柚子小说网
但随即, 这愤怒之中又混入了一种令人战栗的恐怖。
红巾军的报纸,从上到下都没有写,她们到底是怎么把那块江中巨石弄走的。
这件事如果能轻易做到,那石头也不会在江心矗立那么漫长的时光,甚至跟当地的文化习俗结合在了一起。这是光靠人力,很难做到的事,但红巾军就是做到了。
难道到了现在,红巾军还有藏起来的,依旧不为外人所知的底牌与能力?
这样的猜测,光是想想就叫人头晕目眩。
因为未知,猜起来便没有方向,也没有限制,越想反而越叫人害怕。
他们真的还有能够跟红巾军对抗的力量吗?
但是,要他们就此放弃,也是不可能的。
江州和楚州不一样,作为“故大黎楚州节度使”投降和作为“大黎皇帝”投降,也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从温靖登基建国的那一天起,他们就没有退路了。
当然,红巾军的暧昧态度,多少也增加了一些他们的侥幸之心。
在江州的报纸散发出去之后,红巾军似乎便没有再继续推进,而是暂时驻军于江州境外,看起来并没有开战的打算。
这便让人忍不住想,或许舆论还是有几分用处的?
毕竟得势之后,也该邀名了。
况且红巾军以女性为主,哪怕是到来现在,她们已经无数次证明自己的实力与决断,但千百年来的思维惯性,还是让某些人产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错觉:女人都心软,而且脸皮薄,或许未必会打起来呢?
纵观之前的战争,也都是别人先挑衅,红巾军再予以反击。
她们每一次出手都事出有因,目前还没有过主动侵略的行动。
这个念头一出现,温靖立刻就支棱起来了。只不过,他支棱的方式,跟其他人有一点点不同——
“诸卿以为如何?”他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推测说给大臣们听,然后兴奋地问道。
丞相王蔚皱眉道,“倒也有几分道理,只是我等也不可寄望于此。”
指望敌人受道义的约束,就不来攻打自己,这也可谓是另一种意义山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了。将心比心,若是江州在红巾军这个位置上,就算再怎么看中名声,难道就真的会没有一点想法吗?
这是实话,只是不怎么好听。
其实众人心里何尝不知道,温靖心里何尝不知道?然而事到如今,江州除了自欺欺人,指望红巾军放过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
仿佛要掩饰什么似的,立刻就有人站出来反驳他,“臣倒是以为,这也不失为一条新的思路。”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最后,吏部尚书崔桓站出来道,“不错,试探一下红巾军的想法也无妨。若当真能让她们收手,自然最好。即便不能,最差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现在距离开战就只有一步之遥,但整个江州都没有打赢的把握,既然如此,试试别的路子有什么关系呢?
未必所有人都赞同,但是在自己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而温靖明显已经有所倾向的情况下,他们也不会站出来扫兴。
尤其是武将们,他们对于打仗是完全没有信心的,自然由得旁人去折腾。
“好。”温靖听到崔桓这番话,果然大喜,微微倾身道,“崔卿可愿为朕说于红巾军?”
崔桓心下一跳,但口中却沉稳地应道,“臣愿一试。”
他当然不会拒绝,这不仅是为了南黎的未来,江州的未来,更是为了自己的未来。不管怎么说,借此机会,提前接触一下红巾军,总不会是坏事。即便找不到江州的退路,也可以先为自己谋划。
所以他又拱手道,“陛下,臣若是就这般赤手空拳去说,恐怕难有成效。”
这话说得很直白。你要去走后门,让人家对你网开一面,总不能全靠一张嘴说吧?总得有一份拿得出手的礼物。再说,明月霜也不是那么容易见到的,以献礼为借口,也比较不那么敏感。
这说法很符合江州上下的逻辑和习惯,所以也没人反对。
温靖更是毫不含糊地道,“自然不会让卿家为难。只需能说得红巾军回心转意,朕库中金银珠玉、各色财宝,尽可付卿!”
……
青州,嘉城。
一个月前,这里被青州起义军占领,成为了他们的大本营。
这一个月里,消息遍传青州,其他地方的百姓或是千里迢迢来投奔,或是在当地举起义旗,呼应他们,一时之间,整个青州沸沸扬扬,声势浩大。
尤其是在几度战胜了江州派来平乱的军队之后,起义军中,也颇有些人产生了膨胀的自信。
但身为起义军首领的卓芳,却始终十分冷静。
因为她很清楚,起义军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并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厉害,只是因为背后有人支持。
卓芳之所以被推举为起义军的首领,是因为她的身份特殊。
她是已故青州节度使之女,在青州被云州攻破之后,便由父亲的家将带着逃命。最初的时候,逃出来的人其实不少,跟随的部曲数量也很多。但是经过云州和江州的数次围剿追捕,部曲只剩些残兵败将,卓家人也只有她活了下来。
一行人不得不隐姓埋名、低调行事,这才躲过了后续的追捕。
不过,说是因为低调躲过了追捕,或许也不大确切。应该说,是因为其他地方开战,江州上下的注意力都被转到了别处,才给了他们喘息之机,并且趁此机会掩藏行迹,躲到了嘉城附近。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们本来就这样蛰伏下来。
但青州的日子实在太难过了,反倒让部将们看到了希望。于是他们将卓芳推出来,以卓氏血脉的名义,一边联络青州的旧部,一边招募新人,暗地里发展势力。
不过进展显然并不顺利,毕竟他们现在什么都没有,又只能暗中行事,能拉拢到的人手十分有限。
然而这一切,在半年前,忽然变了。
半年前,有一个人找到了他们,自称是以前青州的大户,受过节度使的恩惠,愿意资助他们的大业。
之后,这人不仅给他们送来了许多的钱粮,还主动为他们出谋划策。正是在这人的帮助下,他们的势力才迅速壮大起来,并且拥有了跟官兵对战的实力与底气。
一个月前,他们正式举旗造反,很快便一鼓作气地拿下了嘉城,拥有了第一块立身之地。
义军上下志得意满,都觉得收复整个青州指日可待。
但是卓芳心里的忧虑与疑惑,却越来越深。
今日,她便来到了那个人在嘉城的住处,求见对方。很快卓芳就被人领到了一处书房,见到了此间的主人。
起义军里,有不少人都知道,有一位青州大户给他们提供了钱粮。但除了卓芳和少数几位义军高层之外,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非常年轻的女人,看起来年纪甚至比卓芳还要小一些。
此刻,她正坐在书桌后面,看着舆图出神。听见动静,才放下手里的东西,笑着起身她,等两人重新落座,才问,“首领特意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一个月了,官府似乎没有再派人来剿灭我们的意思。”卓芳看着她说。
宋游笑了一下,“首领认为是为什么?”
“正要向宋家主讨教。”卓芳不闪不避地说,“青州义军,虽然在南黎朝廷看来,不过是癣疥之患,但也不会置之不理。如今却迟迟未来,却是为何?”
宋游笑道,“想来,只能是被旁的事绊住了脚步。”
卓芳继续问,“那有什么事,比镇压叛乱更紧要,紧要到甚至分不出一支军队来?”
“红巾军大军压境,在首领看来,是否足够紧要?”宋游看着她说。
卓芳眸光微微一闪,“的确十分紧要。”她紧盯着宋游,逼问道,“宋家主刻意选在这个时候,让我们举事,可是事先就已经料到了这样的局面?”
宋游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试探而惊慌,笑得十分坦然,“我的确提前知道了一些消息。”
承认了……
卓芳原本是带着几分质问的意思来的,见她如此坦荡,反而微微一呆。她抿了抿唇,又问,“你和红巾军,究竟是什么关系?”
“既然首领垂询,宋游自然不会隐瞒。”宋游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郑重道,“重新自我介绍一下,红巾军军事部参谋司情报局副局长,宋游。”
“你果然是红巾军的人。”卓芳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心里其实早有猜想,毕竟宋游是个女人,而且如此财大气粗。
青州以前是有很多富户,但被云州军和江州军搜刮了那么多次,哪里还能有什么财富留下来?反过来说,能在青州藏住这样一笔财富的人,其手段可谓是通天了,又何必跟义军搅和在一起?
卓芳不知道别人能不能猜到,但她自己,是一开始就起疑了的,随着宋游拿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她的怀疑也就渐渐变成了确信。
不过,看宋游这种坦荡的态度,似乎也没有花费心思去掩饰自己的身份。
卓芳想了想,又问,“这么说,你特意出现在这里,鼓动我们举旗起事,就是为了配合红巾军行事?”
“你可以这样想。”宋游笑道,“但这对你们没有任何坏处,不是吗?”
确实,如果没有宋游给与的支持,他们根本不可能有现在的声势。而如果不是有红巾军的配合,他们现在估计已经在焦头烂额地应对南黎的官兵了。
或许这也是一直没有人拆穿宋游身份的根本原因——反正对他们没有坏处。
对于自身成为棋子这件事,卓芳不能说是全无芥蒂,但似乎也没什么好埋怨的。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事成之后,红巾军会如何处置我们?”
“那要看你们自己的选择了。”宋游语气轻松,“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卓芳闻言,神色微微一黯。
她听懂了宋游的意思。
虽然她是首领,但那些部将们都只将她视作一个代表名分大义的傀儡,起义军的事几乎都不由她做主。而他们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声势与风光,又怎么可能甘心将一切拱手相让?
哪怕明知道起义军是在红巾军的支持下,才有今日,他们也会认为自己的努力比红巾军的支持更重要,如今手里有军队、有地盘,怎么可能白白交给红巾军?
但显然,以红巾军的行事风格,不管他们是想要谈条件还是想开战,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卓芳并不同情这些人,虽然是卓家的旧部,甚至可以说是救过她的命,但他们各有各的心思,从她这里得到的也不少。
只是可惜了那些真的只是因为被压迫到了极致,活不下去,于是跟随他们举事的普通人。
“既然可惜,首领有没有想过为他们做点什么?”宋游问。
卓芳悚然一惊,警惕地盯着宋游,险些以为是自己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了。
宋游笑道,“你没有说出来,我也没有读心术,只是你的想法,都写在脸上了。”
卓芳不自禁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宋游笑得更厉害了,“你要是去了红巾军,主公一定会喜欢你的。”
卓芳很想克制,但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心底确实因为这句话而产生了几分无法自控的欢喜。时至今日,明月霜已经成了名震天下的一方霸主,能被她青眼,算得上是一件荣耀的事。
虽然宋游可能只是在说客套话……但是她有必要对自己说这种客套话吗?
短暂地恍惚了一会儿,卓芳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宋游一句话就勾起了心思,甚至已经开始幻想生活在红巾军的地盘上会是什么样子了。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问道,“我……能做什么?”
“倒也不必做出这种视死如归的表情。”宋游笑着说,“我们红巾军的第一要务,是尽可能保证所有人员的安全。即使牺牲不可避免,也要将死亡率降到最低。”
听到她如此自豪地说出这句话,卓芳不知为何,忽然十分羡慕。
逃亡之中,自不必说,不会有人将她的性命放在第一条。她能活到现在,是侥幸,是运气,也是因为她足够安分,从不摆主人的架子,更不会拖其他人的后腿。若不然,或许也早被放弃了。
这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因为每个人都朝不保夕,能顾得上自己就很好了。
但即使是从前身为青州节度使的女儿时,卓芳也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事实上,如果秦霸铁了心要灭掉青州,她或许早就被父亲送给对方了。
“我现在也能算是红巾军的人吗?”她忍不住问。
宋游看着她,意味深长地道,“只要你认为你是,你就是。”
卓芳呼吸一滞,片刻后,又问了一遍,“我能做什么?”
这一次,她的语气坚定了很多,但表情却比之前放松了,像是因为知道自己身后始终会有一个强大的后盾在支持,所以就什么都不怕了。
“第一步,就先成为名正言顺的首领吧。”宋游说,“既然有那么多人是因为你才加入义军,你当然也该有首领的样子。”
那些不服的、不逊的、别有心思的,趁早清理出去,对这支义军来说,不是坏事。
……
“……江州的使者,来给我送礼?”明月霜听到这个消息,一时还忍不住有些茫然,“这算什么?”
“主公读了那么多的史书,怎么还不明白?”冼英为她解释,“无非是想用重金贿赂主公,好让你放过江州,他们自然可以继续过现在的安稳日子。”
但明月霜不能理解,“可是我为什么会被这重金贿赂?江州既然如此富庶,能拿出这么多钱,那我当然是多多的派兵,尽早将之拿下,这些钱自然便会归我所有了。”
冼英哑然失笑,一时也觉得她这个想法实在是无可挑剔。
对于江州之类的势力来说,打一场仗是非常伤筋动骨的,要耗费掉大量的钱粮,所以就算打赢了,也未必能回本。
相比之下,自然是接受对方的臣服和献礼更轻松。既不用损失自身的实力,又能得到许多的金银珍宝,还省去了征战过程中大量的麻烦,何乐而不为?
但红巾军跟他们不一样,完全供应得起一场大战,需要承受的损失也很小,自然是打下江州更划算。
笑完了,她才问,“那主公可要见他?”
“既然人都来了,那就见一见吧。”明月霜说,“我也很好奇,江州上下是怎么想出这样一个好主意来的。”
冼英笑着点头。
她倒是不意外。既然是必输的仗,江州自然不想打。而不想打仗,又不想投降,能用的招数无非就那么几种。花钱买平安是其中最普遍、也最容易实现的。
何况江州一向以富庶著称,确实很有钱。
两日后,明月霜见到了这位江州使者,也看到了他献上来的礼单。
不得不说,江州比明月霜想的还有钱。尤其田氏在江州经营数代,积累实在是太丰厚了。哪怕红巾军现在已经不缺钱花,她还是忍不住生出了几分仇富的心理。
所以她放下礼单,就笑着问道,“我前几日才接到江州发来的国书,指责我们红巾军随便调动军队,威胁到了你们大黎的边境安全。怎么今天又突然跑来送礼?”
这话问得很不客气,崔桓连忙笑着解释道,“明将军见谅,其实敝国上下都知道您是个热爱和平的人,自是不会轻动刀兵。只是大军压境,难免叫人惊慌,一时无措,才发了那样的国书。等回过神来,已是悔之无及,便只能献上这些宝物,请明将军大人大量,原谅敝国无礼之处。”
“原来如此。”明月霜若有所思地点头。
崔桓便又接二连三地说了许多的好话,中心思想就是,大家都知道她其实是个热爱和平的调解专家,之前每次打仗,不是别人先动手,就是有人求到她面前,像她这样的好人,是肯定是不会无故侵犯他国领土的。
明月霜听了半天,总算是从夹杂在奉承话中的只言片语,分析出了对方真正的目的。
这是在……给她戴高帽子吗?
是觉得她抹不开面子,听了这样的话,一定会努力维护自身的形象,不会轻易开战?
如果是这样的话,明月霜只能说……江州君臣,对自己的误解实在是太深了。她哪里是不想打仗,之所以每次都处在被动的位置,还不是因为大家都太积极主动了,根本没有给过她主动的机会?
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误会,赵元睿要负很大的责任。
好几次,明月霜明明已经做好了安排和计划,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推进,结果就被他突如其来的行动破坏了,只能火烧眉毛一样地赶着去收拾烂摊子。
她心里也很苦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