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成二十二年初冬,十月初三将晚,天中城。
你们的雪总是如月华般纯白,可那年我看到的雪啊,是漫天洒下来的、灰黑色的大盐粒子。直到好多年后的现在了,我还是不知道该叫它们什么才好。
那是湿雪和火山灰混起来后的东西,是雪花和火山灰尘在空中相互抱紧、成核后变成的东西,是一粒一粒得、直直得从灰色天空上落下来的东西。
过去的这几天,我已经在牢房的铁窗里看了好几场这样的雪。每一场新雪,都是渐渐从一开始的黑色变成浅灰色。
那是因为连绵不断的雪把火山灰带到了地面上后,天上再没有足够厚实的火山灰,再也不能把雪染得足够黑。但新的火山灰仍然源源不断的飘来天中城上空,所以再多的雪也仍销洗不完这灰尘。
其实在那天天晨来找我后没几天,我就想好了,要站出来抵挡来犯的东原人。
但是直到又过了好几天的今早,我才下定决心,终于在吃早饭时知会了给我送饭的狱卒,告诉他我要出去。
于是到了这时傍晚,我就被放了出来。那狱卒告诉我,我哪里都不用去,会有马车来接我,然后直奔大都统府。
难道形势已经这样艰难了,非要让我立即去见大都统陈苍梧?不过眼下想这个也没用了,只按狱卒说的照办就行了。xizu.org 柚子小说网
被关在牢里短短不到三个月,出来后却恍如两世为人、换了人间,就连这雪都变得这样狰狞起。
我在这马车上看到天中城的街道边上再没有摊贩,繁华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的扶老携幼,那是要逃出城的平民百姓,一片混乱。
我听到马车外孩子、妇人和老人的哭喊声不绝于耳,却几乎没有成年男子的声音。我好奇再往车窗外仔细瞧看,果然发现这些试图逃出城的都是老弱病残。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壮劳力都已经被征发起来备战了。
车子在灰雪中穿过人流,缓慢而又坚定,最后终于在永昌大街西端的大都统府门前停了下来。那里早有已等候多时的门房,把我带进了都统府里。
府中正堂已然掌灯。我在阴暗的牢里久了,竟觉得晃眼。还没来得看清正堂内的情形,就听到陈苍梧大都统的声音:“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我犹豫着应他道:“陈世伯。”
“好孩子。”我还是没看清,他却已经近到我前来,右手一把紧紧抓住我右手腕,把我拉进堂内的那几张并在一起的方桌旁。
我这时终于看清了,那大大的桌面上是一座沙盘,是天中城防和地形沙盘。
沙盘周边的剩余桌面上,刚刚摆上了还冒着热气的各式饭菜,也只是些家常小炒,一看就是为方便大家快速吃完好继续正事。
堂里站了将近十位盔明甲亮的各式人等,那应该是羽林卫中的将领、协统们。
大都统把我拽到桌前,摁住我坐下,沉声道:“其他事情先别想。任何事情,都抵不过一顿安乐饭。能流着眼泪吃下去饭的人,才是能够一直走下去的。”
我心中被他的宽厚温暖,不由抬眼看他,却见他双眼中布满血丝,想是这些天一直在制定作战计划和做各种战前准备。
那些将领们似乎见惯了各种场面,对我的到来并不为意,只是各自讨论着先前的话题。
见没人在意我,我心中不由安定下来,右手握住刚刚塞给我的筷子,却又不知该吃什么。
大都统做到我左边,夹了几筷子炒青菜盖到我眼前的那碗白饭上,同时又对我说:“这两年没管过你们这几个子侄,是因为不想给你们添麻烦。大帝还清醒时,若是关照你们,我担心他会疑心。其实你们的事情我都清楚。”
听他说起这个,我狐疑看看那些协领们,却听大都统豪爽一笑:“都是自己人,没什么说得说不得的那一套。”
众人都心照不宣的笑了起来,我也只好挠挠脑门跟着一起干笑两声。
大都统招呼其他人一起坐下,吃起饭来,不时在沙盘上指指点点,不想浪费一点能将作战计划更加周密起来的时间。
在这么多生人面前,我还是觉得不自在。只好埋头扒拉饭,眼光不时好奇瞄一眼那沙盘。
我先看到沙盘上的城东三里外的白云岗。那是一座土山岗,是天中城附近唯一的制高点,最高处比五丈高的天中城墙还要高一点。
这个山岗突出在城东,与天中城东门对望,像是掐在城市的东方,可以俯视整个天中城。
东原狄人如果先占领了这个山岗,就可以从那里毫无障碍地把投石机架在那里,随时轰击天中城的各个位置。
更重要的是,那是个绝佳的视野点,那里可以将城内所有城防布置、军队增援调动都尽收眼底。
我大大忧心起来。因为这样特定的战场环境,让白云岗这个小小的据点变得格外重要,甚至会主宰整场战局的走势。
这不是说谁抢到这个据点就可以坐等胜利降临,而是说如果这个据点始终掌握在敌方手中,那己方在其他方向上取得再大的优势都可能会转瞬即逝。
在这么多将领面前,我怕自己的想法不对,担心说出来会露怯,所以很是犹豫了一会该不该提出来。但严峻的形式让我别无选择,小声开口向大都统道:“世伯?白云岗可会派人镇守?”
听我这样一问,大都统大感惊讶,就连其他十几个围坐的将领也都看向了我。
大都统马上就对我说:“孩子,说说你的想法。”
我见大家没有笑话我的意思,就大胆放心的说:“世伯,善用兵者,不虑胜先虑败。在我眼里,打仗时防守是第一要务。打仗和蹴鞠一样,可以没有攻,但不能没有守。只要能守住,至少能保证不会输。而要想守住,位置是至关重要的。打仗其实和蹴鞠赛一样,防守时的选位,出现在该出现的位置,也是一门艺术。”
“其实人也一样啊。安分守己、不作恶是防守,会是你的底线和下限。守住了下限,你就永远不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即使你不会锐意进取,但至少不会万劫不复。”听我说起这个,大都统好像深有感触,同时又问我:“你觉得白云岗就是这样合适的位置?”
“和蹴鞠赛一样,防守时你的位置不但要让己方龙门足够安全,也要让对方的进攻难受。而白云岗,就是这样的位置了。”
大都统终于放下了筷子,沉声对我道:“继续说下去。”
“一旦先被他们占住这个天中附近的唯一制高点,他们投石机架在那里不停的砸向城内,我们自己就会先崩溃了。精锐军队伤亡超过三成就会崩溃,平民百姓么,更不用提了。可如果我们率先占住了山岗,这山岗的高地形就可以延缓对方骑兵的冲击,对方的弓箭手也只能仰射,威力也会大大减弱。我方则利用□□阵扎住阵营,弓箭手在后面随时能够向山岗下射住阵脚,就像是一座移动的、不断放出羽箭的堡垒,定可固若金汤。”
“那进攻呢?”
我苦笑道:“进攻?那只能随缘了!打仗和踢蹴鞠一样,不拼不行,但也不能只靠拼。所以一定要有时不时的反击,才能让对方有所忌惮。蹴鞠赛场上,进攻有时只靠两三人就可以。在战场上呢,只要有悍不畏死、战力强大的勇士猛士,大可伺机反击,一两次机会就可能咬掉对方精锐,打击敌方士气。”
大都统也笑了:“你所说的反击的力量我们也有,就是我们的那五千重甲骑兵。虽然远不如对方骑兵多,但不多的骑兵更可以利用机动性伺机而动,不断在对方后方薄弱处骚扰。”
我心中大动:“世伯,我也是这样想的!原来你们早有打算?”
大都统大笑起来:“我真是没想到,你所说的,竟然和我们的计划不谋而合!”
其他将领这时看向我的目光也开始不一样起来,像是都没想到我能说出这些。
我又不好意思起来,又挠挠头,不知该再说什么。
我心中再无紧张的感觉,就问出一直的疑问:“大都统,东原人为什么这么急于进犯天中?现在是冬天,他们战线和补给线这么长,无以为继,这样猛烈的攻势应该持续不了多久的。”
“稽侯栏刚刚把东原三部的狄人全部整合起来,急需一场战争转移他们内部的矛盾。只需一场战争,他就可以笼住新征服的另外两部狄人一致对外,达到振奋各部人心、稳住他新政权的目的。”
我恍然大悟,心中之前的犹疑终于得到确认。我又忧心问道:“世伯,打仗到底是什么样子?”
大都统又哈哈大笑起来,其他将领们也哄堂大笑。
不过我能察觉到那不是嘲笑,而只是他们对一个无知少年这懵懂的无可奈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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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大都统府时,已是亥时,街上灰雪又厚了一层。
我刚出来府门,就看到宝璐和嘉树、魏六迫不及待的凑上来。他们应该是早前已经知道了我从天牢出来了,所以才会在这等我。
“嘉月的坟在哪?”不等他们开口,我轻声先问他们。
嘉树眼圈忽然就红了,想开口,却梗住了。
宝璐脸色惨黄,颤声说:“在城北。”
我对他们说:“等这场仗打完了,我再去给他烧纸。他喊过了我哥哥,他就永远是我弟弟。”
“小世子,无论你要做什么、要去哪,我们都会和你一起。”嘉树最后沙哑着嗓子对我说。www.)
魏六接着他说:“我也是!”
“嗯。”我应声,又解释道:“其实打这仗也是为了家里,为了我们的家人。只有打赢这场仗了,朝廷才有足够余力去救静远城,我们也是为亲人而战。我不能再和以前那样,只会躲在大家身后了,该是到了承受责任和命运的时候了。”
这是我最近几天在牢里想通的事。这场不得不打的仗,其实在我心中有两个原因。
首先是想要阻止东原人要掠夺走天曦的企图,即使这是他们口中拿来打击我们士气的说辞。但在我心里,这关乎到天曦,即使是说辞也不行。
另一个原因,就是我刚刚说给他们三个的,为亲人而战。我也只能对别人说这个理由,那另一个想要保护天曦的缘由,只能暂时埋藏在心里。
说着话,我们一起走向太学方向,过几日我们就要离开那里出城。
由夏入冬,少年初成。滚滚红血,几夜白发。
我终于还是试图克服心中的犹豫、恐惧、怯懦,要去打这场还不知输赢的仗。
这第一场交锋,就在那座旧时的、城东的山岗。灰雪将把它覆盖,鲜血将把它染红,腐肉将把它饲养。
十数万将士的生死和整场战役的成败,都系于这一点。那么在这一点上砸入几千上万人,然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在双方指挥官的眼中,都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损失了。
在那里,你活过一天你就是伍长,你活过两天你就是什长,你活过三天你就是百夫长。
第四天?很少有人能活过第四天。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在山岗上那几天,那不绝于耳的呼喊:
“上上上!”
“全都给我上!”
“守备队打完了?预备队上!”
“预备队打完了?增援来了第一时间给我上!“
在这些不断的声响中,我最终还是在杀戮中释放,如同黑夜中的血发出了芽,如同下一个黎明将要盛开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