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虞兰娇闭口不言,管事的索性说得更直接:“二姑娘还惦记着往日虞家的风光,舍不得这温泉庄子,可今时不同往日。
二姑娘难不成还觉着自己的身份,配得上这座温泉庄子,配得上跟附近的世家同处一个屋檐下?”
这番话,只差把虞兰娇的脸面丢到地上踩了,屋子内伺候的下人丫鬟无不恼怒义愤,唯虞兰娇这个当事人,只是冷然一笑。
“江宁县主要买这处庄子,虞家本不该推拒。”
管事的脸上露出倨傲的笑,虞府的下人却齐齐羞耻地垂下头。
是了,今时不同往日,虞家的风光早已随着虞横的棺材,葬到地下了。
没看二姑娘被人当面羞辱都不敢反抗,更不用说他们这些下人,日后在外走动,只怕是谁都能踩上一脚的。
管事的也是如此笃定,高昂着头,等待虞兰娇松口服软,却见虞兰娇沉凝片刻,缓声开口:
“只这庄子,是母亲生前亲手修建,若要出售,也该寻个良人才是。不如请管事的替我向怀宁县主通传一声,若县主愿意珍视这座山庄,虞府也愿意割爱。”
闻言,管事的奇异地看了她一眼。
这人莫不是以为找县主说情,便能让县主心软?
呵呵,也好,不让她死心,日后说不得她还要贴上来。
当即便回府复命,一刻钟后,怀宁县主就派人来请虞兰娇上门细谈。
虞兰娇命春橘带上自己调配的香膏,这才领着她去了淮安侯府的庄子里。
平心而论,淮安侯府的山庄格局跟虞府的相似,远比不上虞府的那座舒朗精致。
虞兰娇的母亲才名不显,对房屋搭建、假山桥梁却很有心得。
当年一手搭建的山庄,不但是京郊占地最大的,内有九曲桥横,勾栏外绕着绿水红鲤,无穷莲叶,直蔓延到后院的厢房。
细水低回,潺潺留韵,江南的秀丽顷刻间诠释无余。
也是她率先在此处修建温泉山庄,才引得京都世家闻风而动,争相跟风。
此刻走在淮安侯的庄园之中,虞兰娇想起前尘往事,难免又是一阵怅惘感慨。
不知母亲精心修建庄子之时,会不会预料到未来某一日,她的女儿要拱手将这山庄让出?
是的,她已经决定将庄子卖给淮安侯府,今日求见怀宁县主,不是为了说情,却是为着别的事。
淮安侯府的下人一路领着虞兰娇经过抄手游廊,却不是往温泉处走去,而是穿过山庄,往后山方向去了。
虞兰娇走了片刻,没忍住询问道:“县主今日不在山庄之中?”
下人斜睨一眼,冷声道:“二姑娘不是明知故问吗?有如此费尽心机趋炎附势的破落户做邻居,县主哪敢在此泡温泉!”
说罢便加快了步伐,好似多跟虞兰娇待上一刻都格外难以忍受。
饶是虞兰娇早已决意不会跟大皇子的亲人翻脸,此刻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火气。
待到了后山,虞兰娇远远便听见萧秋儿活泼轻快的声音:
“文倩姐姐,你看我这箭射得准不准!早就说了要你多出来走走,看看树枝上的鸟儿跳,人才轻快!”
怀宁县主满目温柔地看着她,心中暗自思量,萧秋儿活泼外向的性子,跟沉闷的大皇子,的确很是相配。
且她体貌端健,又好骑射,不是那等弱不禁风的弱质女流,想必跟大皇子也说得上话。
萧秋儿被她含笑的眼眸看得心中无比自得,斜眼瞟见虞兰娇袅袅婷婷地走近,当即起了坏心思,举起手中弓箭斜斜往外一拉。
羽箭划破空气,带着劲风朝虞兰娇这边射来。
虞兰娇冷眼看着她脸上满是恶意的笑。
心知以萧秋儿精于骑射之术,这一箭定然是算好了准头,不会射伤自己,只不过打着吓唬吓唬让自己出丑的目的。
可她虽不愿跟萧家和淮安侯府生出龃龉,却也不代表她愿意让她们踩着自己看乐子。
当即停了脚步,无惊无怒,淡然站在原地,满面漠然地直视萧秋儿。
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她对萧秋儿的一举一动心知肚明,却不妨身边的春橘关心则乱。
见利箭破空而来,下意识越过虞兰娇,张开双臂以身挡在虞兰娇面前!
那羽箭本该堪堪落在虞兰娇脚下一寸处,却因着春橘这一挡,直直射入她的小腹之中!
血迹迅速氤氲出来,春橘身子一歪,便往后倒来!
直把虞兰娇惊得大脑空白一瞬,等春橘砸入她怀中,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将她揽在怀中。
腹部的点点血迹好似点燃的火星,霎时将她的眼眸烧得生疼。
前世春橘就是如此忠心,在她被送入教坊司后,还是想尽一切办法打点关系来到她身边,虞兰娇怎么赶都赶不走。
后来三皇子为了敲断虞兰娇的傲骨,让虞兰娇彻底臣服于他,刻意安排了一个喜好虐打女人的男子,来教坊司点名要虞兰娇接待。
那一次,就是春橘从窗外爬进来,竭力挡在虞兰娇身前。
而那男子本意只是将虞兰娇殴打一番,却不知不觉激出了凶性,硬生生地用鞭子将春橘鞭打至死。
她的惨叫声那么撕心裂肺,她被鞭打的面容那么可怖凄惨,虞兰娇却无能为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关在房中。
眼睁睁看着春橘死在她面前。
可是,被三皇子视为棋子想驯服,本该意外被打死的那个,是她啊……
而此刻,虞兰娇重生之后,这个傻丫头,竟然又这么不管不顾地挡在她身前!
汩汩流出的鲜血好似和前世被鞭打出的伤痕重叠了起来。
灭顶的恨意仿佛沾了火星子的油锅,霎时燃尽了虞兰娇的所有理智。
她双目赤红看向萧秋儿,如恶鬼般可怖的眼神,唬得萧秋儿心肝一颤,满面心虚地辩解道:
“与我无关,我不过是想开个玩笑而已,你若好生站在那里,压根不会受伤!”
这般说着,她又理直气壮起来。
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虞兰娇怎么敢这么凶狠地瞪着自己,她以为她还是往日那个高贵的丞相嫡女吗?
想起往日恩怨,萧秋儿心中的慌乱消散不少,骄横道:
“再说了,不过是一个丫鬟,伤了就伤了,大不了我赔银子给你!”
银子银子!又是银子!
怀宁县主要买母亲修建的庄子,只说给银子。
萧秋儿射伤了春橘,也只说给银子。
她们的银子算什么东西?难道虞家没有吗?
若银子真能买命,虞府的银子可以买淮安侯和萧家全府人的命!
虞兰娇快速扯了衣衫替春橘包扎好伤口,又让随侍的春桃和春杏将她带回去,才冷冷地站起身。
“萧姑娘准备赔多少银子?”
闻言,萧秋儿心中彻底一松,原本误伤人的负罪感烟消云散,满不在乎道:
“买一个丫鬟不过十几两银子,今日算我失误,就陪你一百两吧。”
说着她刻意搂住怀宁县主的手臂,娇俏地耸了耸鼻子,“一百两可够你买五六个丫鬟了吧。”
怀宁县主对她出手伤人本还有几分不喜,可此刻见了她这副娇憨的模样,又看她敢作敢当愿意赔钱,竟觉她是一个赤诚的好姑娘,心中对她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虞兰娇却是冷笑着缓步上前,“一百两,太多了些,大周律例,伤人不致命者只需罚银五两而已,萧姑娘出五两银即可。”
萧秋儿心中越发自得。
虞兰娇往日多高傲啊。
仗着自己的丞相嫡女,又是三皇子未婚妻,还满腹诗书才情横溢,每每对着自己,总是露出那副高人一等的笑。
呸,有什么可高人一等的,她不就是比别人骄傲一点点,优秀一点点,家世好一点点,漂亮一点点吗?
好吧,不止一点点。
不过,这样的虞兰娇,此刻因失去父亲,而不得不在她面前低头,连丫鬟被她射伤,都只敢要自己赔五两银子。
这种感觉几乎让萧秋儿飘飘然起来。
她骄矜地挥了挥手,身后丫鬟乖顺地递上五两银子。
虞兰娇却只轻飘飘地看了一眼,随即伸出手,却并不是去接那银子,而是扬手朝萧秋儿脸上扇了一巴掌。
萧秋儿犹自沉浸在死对头落魄低头的快感之中,见她动作还未反应过来,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直至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山林里的鸟儿尽数惊得飞起,萧秋儿才觉出脸上火辣辣地疼。
比脸上更疼的,却是心底不敢置信的羞恼。
“你……你这个贱人!竟敢打我!”
她张牙舞爪地朝着虞兰娇扑过去,却被对方轻巧避开,反眼疾手快地趁机又在她小腿上踢了一脚,踢得她踉跄往前一扑,重重甩在地上,激起漫天尘土和枯枝落叶飞扬。
怀宁县主被这一幕给惊住了。
以她温婉淡然的性子,又鲜少出席小姑娘们的聚会,哪见过这般剑拔弩张的局面。
登时攥着帕子,颤颤巍巍伸出手指指着虞兰娇。
却见虞兰娇眨着黑曜石般温润多情的眼眸,口中的话却天翻地覆般地刻薄冰冷:
“伤人不致命者,罚银五两,如今我也是不小心伤了萧姑娘,那五两银子,我也如数赔给你,咱们算是两清了。”
莫说萧秋儿狼狈不堪被气得胸口呕血,便是怀宁县主也被她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